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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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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思源听说何太太传召,本就忐忑,到了那儿,一见服侍的人都被摒退了,心下更是惴惴,连头也不敢抬,老老实实站着等候训斥。何太太坐在沙发上,凉凉瞧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道:“我为什么叫你来,想必你心里也有数。晓莺这丫头,我已经让她妈领回家去了,这件事就算做个了结,我没跟你父亲提,也不打算跟他提了。”思源深知父亲的脾气,一听说何太太没有告诉何昂夫,简直如蒙大赦,却听何太太道:“我也不求你感激,你心里不恨我就算好了。”思源忙称不敢。
何太太叹口气道:“你母亲去的早,我把你当成我自己亲生的一样。你是马上就要成亲的人了,那金家小姐论家世论样貌都上上之选,你现在这个年纪,一次半次把持不定,我也不来深怪你,只是今后再有这样的事,犯在你父亲手里,连我保不了你。”
思源低声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操心了。”何太太道:“操不操心倒也罢了,只是有件事你要明白。咱们何家,虽不能说是什么豪门世族,也总算是有几分家业,你大哥二哥的心思都扑在外面,何家的生意早晚是要你接手的,你若不拿出个样子来,如何让你父亲看重你?”思源细体会这几句话的意思,不由得又惊又喜。
何太太看他脸上神色,就知道自己的话奏了效,扬声把丫环都唤了进来,正色道:“传下话去,如果有谁敢乱嚼舌根子,把什么有的没的传到老爷耳朵里,就准备跟晓莺一样收拾行李回家吧。”如意称心等尽皆凛然称是。思源又是庆幸,又是惭愧,在何太太这里吃了午饭,心不在焉跟思澄聊了几句时事,便回自己的书房,却在园子里遇见思澜。
思澜把他拉到树后,低声道:“我去看过晓莺了。”思源想起晓莺,不免难过,颤声问道:“她--,她还好吗?”思澜平时同三哥感情不错,但此刻却有些瞧不起他的窝囊,故意反问道:“好又怎样,不好又怎样?”思源默然不语,思澜又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个打算?”思源双手按头,痛苦不胜,“事情到这步田地,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我还能逼着母亲把她接回来吗?”
思澜见他这副样子,知道问不出什么来,晓莺的小照给他也是无益,只是既已受托,不便埋没人家的心思,当下把东西往思源手中一塞,道:“晓莺给你的。”说完自顾自走了。思源站在那里,摊开手绢,对上晓莺的笑容,顿时两眼发酸,又怕别人看见,连忙包起来放在怀中。
何太太严令一下,大家自然三缄其口,料想也没人那么胆大,敢把事情捅到何昂夫那里去。岂知没过两天,迎春陪蕴蘅到上房,隔窗就听见何昂夫在里面大声咆哮。如意称心都在站在门外,如意向蕴蘅摆了摆手,嘴巴向里一努。
蕴蘅小声问:“是三哥的事犯了么?”如意摇头,轻声回答,“是二少爷。”蕴蘅一惊:“二哥!二哥什么事?”迎春心里却明白,思涯所说的雷霆暴雨终于来了,不禁暗暗为他担心。
蕴蘅踮起脚尖,伸手推窗,探头向里面张望,忽听哗啦一声,吓了一跳,缩回身子,却见思涯一阵风似的从里面冲了出来,蕴蘅叫了两声二哥,思涯已去得远了。蕴蘅进门一看,见地上满是碎瓷片,如意称心正赶进来收拾。何昂夫坐在靠椅上,水烟袋呼噜呼噜吸得直响,眉间怒色犹存,何太太坐在对面,向蕴蘅使了个眼色,蕴蘅笑道:“这套早该砸了,我前些日子买了一套宜兴博古紫泥的,过会儿叫迎春拿过来。”何昂夫不说话,脸色略见和缓。
蕴蘅陪着父母闲话一阵,待何昂夫离开,才向何太太探问究竟。
原来思涯很久以前就想退婚,跟父母提了几次不成,就自己去了一趟天津。因不便冒然登门,所以事前先写了一封长信致意,这封信自是言辞恳切,情理两兼,那文先生恼怒之余,却也有几分怜才的意思,又念着两家的交情,待得思涯上门,也不跟他说什么,打算跟太太商量过,将这封信原封不动寄给何昂夫,末了附上一句“全凭尊意裁夺”,且看他何家怎样交代。
谁知那文家小姐听说此事,深觉受辱,羞怒之下,见父亲有意回旋,心里很是不甘。她有个堂妹素来聪敏,献计道:“不如去报馆登个启示,事实既成,大伯也没办法了。”文小姐大喜,那堂妹便叫自己的哥哥去办这件事,她哥哥拗不过这姐妹俩个,只好去报馆替她们跑这一趟。
文先生一见启示,便知事情无可挽救,心想儿女心意不能相强,看来注定是没缘份了,于是将信和报纸一同寄给何昂夫,这叫何昂夫如何不怒,叫了思涯来骂。思涯见了启示,却很高兴,报纸一登,人人都道是女家主动退婚,给文家全了面子,这原是他的初意。
何昂夫指着思涯鼻子大骂,连说了十几个滚字,当晚思涯就动身回了北京,连元宵节都没在家里过。思澄又多住了几日,临行时秀贞自是不舍,思澄不住安慰,说等思源成婚的时候他还会回来,几个月的光景很快就过去了。
思源的婚期定在三月二十五,何太太半个月前就开始吩咐下人打扫门厅,布置新房。喜棚喜联是必不可少的,梁柱也都重加了油漆,窗前廊下各处都扎着五彩花绸,屋檐悬着绢底画绘的仿古宫灯,六角垂着丝穗,各处彩灯一齐点亮,晃得人眼都花了。
到了那天,来宾络绎不绝,有何昂夫政商两界的朋友,有何家的亲戚故旧,还有他们兄妹的同学,何家上下忙得不停,思澜也早早换了一身簇新行头,帮着父兄款客,着实周旋了好一阵,觉得实在有些吃不消了,才想回自己屋里躲会儿,迎头碰上凤鸣玉。
思澜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三哥没有?”凤鸣玉笑道:“刚跟他打过招呼,他身边围了一群少奶奶小姐,把我给吓回来了。”思澜笑道:“没用的东西,怎么不是你把她们吓跑,倒让她们把你吓跑了。”刚说了一句,就听有人笑道:“我说怎么找不着人呢,原来是跑到这里来说悄悄话。”
思澜回头一看,见魏占峰笑吟吟地靠在廊柱边,凤鸣玉叫了一声七爷。思澜笑道:“你和老施素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他上哪去了?”老施指的是他们另一个常在一处周旋的朋友施可久。
魏占峰笑道:“你们家今天人太多,把老施都给挤丢了。还好我看见鸣玉,顺着他身上的香气跟到这里,才抓到你。”凤鸣玉脸一红,笑道:“七爷就会胡说八道,我又没上妆抹粉,身上哪有什么香气?”魏占峰上前一步,扯着凤鸣玉的袖衣到鼻端,嗅个没完,嘻皮笑脸道:“明明就有么,不信你自己闻闻。”这副样子,连思澜也觉得不堪,一把打掉他的手,笑道:“思源大喜的日子,你只管在这儿胡搅什么?”魏占峰笑道:“说得也是,走,咱们瞧瞧新郎官去。
思源屋里,原有些表嫂堂婶女太太们在围着取笑,这时一见魏占峰大马金刀地闯进来,都纷纷避开了,魏占峰见思源一脸疲惫的模样,笑道:“怎么样?够受吧老弟,后面还有更厉害呢。”思澜笑道:“我都跟着累得慌,七哥是过来人,可知道有什么轻省的法子?”魏占峰笑道:“这日子怎么轻省,就是让你坐着不动,你心里轻省得了么?”
思源道:“行了各位,我只当自己在票戏,好歹演完这一场就是了。”凤鸣玉笑道:“你这一场可不同平时,总得打足了十二分精神才成。”思源笑道:“我平时票戏,可也是打足了十二分精神的。”思澜笑道:“那今天就打足二十分好了。”
说话间,施可久和夏明伦也一同到了,思澜笑问施可久,“跑哪儿去了,怎么才过来?”施可久笑咪咪地不答,魏占峰呸一口,“你们看他这副贼相,准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儿?”转头问明伦:“你在什么地方碰到他的,是不是又看上哪位小姐了?”夏明伦笑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施可久笑道:“听说新娘子很漂亮,老弟,你福气不浅啊。”思源淡笑道:“都说是长得不错,不过又没看见,谁知道呢。”
鞭炮辟啪声中,好几个声音高高低低喊道:“花轿到了,花轿到了!”接着大门里头的乐队也吹打起来。思源没有亲迎,是在何家戚友中选出四位齐齐整整的少年,发轿把新娘接来的。这时听了这一声,不由身子一震,就站了起来。魏占峰笑着按住他的肩膀,“着什么急呀?别紧张,慢慢来。”
众人一路拥着思源到礼堂,这时新娘子已站在礼堂中,身穿大红绣花衫裙,头上蒙着红盖巾,看不见样貌,只见那四角垂下来的流苏轻轻摆动。思源跟她并肩而立,随着赞礼高唱声拜天地祖先、双亲父母,接着夫妻交拜。迎春在人丛里遥遥看着,不免想到晓莺,今日既便晓莺仍在府中,这婚礼也是势在必行的,那么让她当面目睹,情何以堪?现在看不到,反而少了一层痛苦,这样想来,晓莺离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新人继续拜见长辈亲友,什么叔公叔婆,舅公舅婆的,还有自家的几位姨娘,思源只觉头昏脑胀,本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霎时间变得陌生起来,真如随着鼓点做戏一般,偏这戏码平素只见别人做,自己却是破天荒头一回,手足生硬倒也罢了,只怕再做下去连脖颈都要硬了。
总算赞礼高唱,送入洞房,两人并坐床前,喜娘将秤杆交到思源手上,思源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挑起红巾一角,定了定神,将红盖巾掀了开来。那新娘子头戴凤冠,珍珠串串垂在面前,好在红巾掀起时,她没有像别的新娘子那样害羞地低下头去,反而扬眸看了思源一眼,几串细珠啪啪相击,思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喜果铜钱已抛在身上,周围乱哄哄的是宾客的笑闹声,都说新娘子真是个美人。他心里也觉得欢喜,可是刚才那一瞬间,珠帘在眼前噼啪晃着,他实在没有看清楚,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盯着细看。
跟思源相比,新娘金玉茜的这一眼看得可要清楚多了,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神情,再垂下头,他穿的是件石青色春绸夹袍,左手大拇指上还戴了一只近乎透明的白玉扳指。喜娘一边说着吉庆话,一边把枣栗花生向床帐和他们身上撒,坐床撒帐后,思源又被簇拥着到前厅陪客。
玉茜这时候才能仔细打量属于她的新房,抬头就看见烫金的双喜字满屋贴着,八只描金朱漆百宝箱紧靠着墙壁摆放,桌椅上都铺着绣花红绫,桌上赫然一架羊脂白玉如意,另有紫檀雕花的桌柜几架放着瓶花盆景笔砚茶盏等物。床上挂着红色绉纱帐子,蝴蝶穿花的苏绣帐檐,两边是镀金银钩纽带,里面是大红锦缎被褥,还有一对红色绸套洋式枕头。床边摆了一张外国梳妆台,镶着活动的圆镜,镜前放着几瓶香水和一只梳头匣子,玉茜暗自点头,觉得家里置办的人还算用心。
银台上的一对红蜡烛已经燃着了,烨烨耀眼,玉茜有几分炮燥得慌,便将头上珠冠摘了下来,顺手掀开梳妆匣子,取出角抿对镜抿了抿发,又听得脚步杂沓,伴娘忙掺着她退回原位,这次进来的都是女眷,婆婆是之前见过的,忙站起身来。何太太便给她逐一介绍,玉茜事先是知道蕴蔷蕴蘅姊妹的,因此一见之下便记住了,至于什么堂姐表妹,三姑六姨,一时间也记不了许多,好在以后自有熟识的日子。
蕴蘅知道这位三嫂是苏州人,但听她听话,却是一口地道的京语,细问之下,才知玉茜幼时曾随父祖寓居京华,是近几年才回原籍的。蕴蘅又问她在家读的什么书,玉茜笑说,祖父守旧,只在家塾里随便念了几年,没有上过外面的新式学堂。蕴蘅不免微露失望之意。何太太笑斥:“你当人人都像你那么野,念了几天洋书,好了不起么?”玉茜笑道:“其实我倒是很羡慕三妹妹的。”
但凡新娘子初到生地,难免羞头羞脚,忸忸怩怩的,玉茜却是一派自然,有几位平时爱说笑的嫂子,想拉着玉茜笑谑几句,都被她三言两语消打掉了。过不多时,有人嚷热,又说前厅开戏,便都纷纷散去了,有的去听戏,有的去打牌。蕴蘅在人丛里找他三哥,看了几圈,也没看到人影,心里寻思,难道这日子,他还往后台扎么?
蕴蘅料得不错,此刻思源正和凤鸣玉在一起。何家的戏台是在院子里搭的,后台便设在近处的三间屋子里。凤鸣玉和柳云生共用一间,其他人合用另两间,施可久他们这群人一挤进来,柳云生就皱眉头。凤鸣玉看了柳云生一眼,笑道:“我的戏还早,咱们出去说话。”思澜会意,帮着他把魏占峰老施拽了出来。
思源走在后面,低声问凤鸣玉,“你看清楚了吗,到底长得什么样?”凤鸣玉笑道:“你离得那么近,都没看清?”思源笑道:“就是近才看不清,我也不好问别人,只能问你。”凤鸣玉笑道:“其实我也没看清。”想想又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思源用力掰他的手,笑道:“你还笑我,等你成亲的时候就晓得了。”
思澜回头笑道:“这真是‘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便是新娘子真的长得丑,大礼都行了,你还能怎样?”魏占峰笑道:“那就一脚把她踢出房去,老三你敢不敢?”施可久笑道:“他不被新娘子一脚踢出房,就算好的了,耗子还敢造猫的反么?”夏明伦笑道:“你们的嘴巴也忒刻薄,别说人家生得十分标致,就是真的丑,那也是要过一生一世的人,怎么能够嫌弃呢。”
魏占峰笑道:“看不出你倒是个厚道人,那一双眼睛怎么知道钉在二小姐身上呢,我再见你说这种自打嘴巴的话,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施可久也笑道:“果真十分标致么,你倒是看得仔细。人家的新娘子,要你那么用心看做什么?老三,这小子不是好人,你还不揍他。”
思源叹道:“我心里已经够闹的了,你们还只管混说。”魏占峰笑道:“你不就是着急看新娘子么,那咱们这就闹新房去。”思澜笑道:“还早着呢,看完这出戏再去也不迟。”魏占峰笑道:“是你三哥自己坐不稳金銮殿了,我不过是想替他打个先行罢了。”几人说话间来到戏台前,各自寻了座位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