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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十六

      初五那天,迎春跟蕴蘅告了假,回家同亲人小聚,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赶回何府,绕过一排凤尾竹,就瞧见在早燕和杜鹃站在门边说些什么,走近时隐约听见提到自己的名字。早燕一见她便住了口,迎春随口问:“怎么了?”早燕不答,白了她一眼,径自去了。
      迎春一头雾水,望向杜鹃,杜鹃小声道:“晓莺姐姐出事了。”迎春奇道:“晓莺怎么了?”杜鹃抬眉看了她一眼,“姐姐真不知道吗?昨天太太传下话来,说让晓莺姐的爹妈把她领回家去。听说是--”压低声音:“偷偷跟三少爷好上了。”
      迎春心中一凛,她早料到这种事绝对瞒不住,却不料这么快就抖将出来,却听杜鹃细声道:“你知道的,三少爷早订了金家的小姐,今年就要成亲了。所以太太一听说这事,气得不行。三太太这人最护短不过的,这次却一声也没吭。”
      迎春忽道:“三少爷他,怎么不替晓莺求情?”
      杜鹃道:“求什么情啊,避嫌还来不及呢。这种事情难道好光彩么?他自己的日子都难过,哪有心思理别人。晓莺姐姐也真可怜,昨晚了哭了半宿,眼睛都肿了。年都没过去呢,太太就等不及要撵她了。”
      迎春道:“走,咱们看看她去。”杜鹃看了看迎春的神色,低声道:“咱们还是不要去了吧,她们都说是姐姐告诉太太的,否则太太怎么早不知道,晚不知道,一从北京回来就知道了。”迎春又惊又怒,急道:“谁说的,哪有这回事!”杜鹃笑道:“原来不是啊。我就说嘛,姐姐根本不是这种人。早燕刚才还跟我犟呢,那咱们一定要好好分辩分辩,可不能白背这个黑锅。”
      迎春来不及进屋,就跟杜鹃赶去晓莺处,一路上心烦意乱,事情不是自己说出去的,难道是思澜酒后失言?又或者是思源和晓莺做事不把细,又被别人窥见隐情。可眼前的情况,不管真相如何,这个出首的罪名却要自己担下了。如果不分解清楚,日后这府中姐妹岂不都把自己当成告密博赏的小人了?
      何太太做事雷厉风行,晓莺妈这时已被唤了来,到女儿房里等她收拾东西,迎春如果再晚来一时半刻,她们说不定就已经走了。眠云、彩屏小婵等几个别房的丫头站在窗外,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探头向里面窥探着,见到迎春,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迎春在门外就听见里面的啜泣声,略一迟疑,推门走了进去,晓莺坐在床边整理衣物,将一件衣服叠了几下,忽又抑不住,捂着脸闷哭起来,早燕坐在她身后小声劝着。晓莺妈眼圈也是红红的,嘴里却不住地喝她快些收拾。
      早燕一见迎春,立时跳了起来,挑眉道:“你还敢来,觉得我们好欺负是不是?”迎春不理她,走到晓莺跟前,轻声道:“不是我说出去的。”晓莺好像没听见似的,仍是流泪不止。早燕皱眉道:“你快走吧,晓莺不想看见你。”杜鹃道:“真的不是迎春姐说的。”早燕道:“小丫头片子,你知道什么呀?”
      这时候窗外看的几个也挤进门来,眠云接口道:“是啊,咱们都不知道,她怎么就会事先知道呢,难道是比旁人多生了一双眼睛么?”
      早燕冷笑道:“可不就是比旁人多生了一双眼睛么,人家都看不到,就她能看得到。”迎春不禁有气,当时一同目睹的人有两个,为什么就认定是她说的,又想晓莺何尝没看见思澜,想必是她相信思澜不会说,所以除了她以外再无旁人,既如此,她便是再三再四的分辩,又有什么用?
      却见眠云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以为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让人家撞见了。”小婵也忍不住笑,倒是彩屏厚道,撇了撇嘴角又绷住了。早燕一句失言,反惹得众人取笑晓莺,惊怒之余,更是迁怒迎春,喝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太太等着要重用你呢,还不赶快回去侍候着。”
      早燕一再出语伤人,迎春只气得浑身发抖,有心跟她争吵几句,却见晓莺哭肿了双眼,情状实是凄惨,自己若在这里跟她吵起来,难免涉人隐私,岂不使晓莺雪上加霜,况且清者自清,跟早燕吵架也甚是无谓,反被别人看笑话。
      晓莺哭个不休,将一件褂子叠了摊开,摊开又叠,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那褂子被泪水濡湿了一大片,她妈妈在旁边看着,不免焦燥起来,冲上去那些衣裙几把团起来,用力往包袱里塞,骂道:“叠叠叠,你能叠一辈子吗?还不手脚麻俐点儿,想丢人现眼到什么时候?”
      晓莺手攥着衣襟不肯放,她妈妈硬往外夺,两下里用力,那褂子嘶地一声扯破了,晓莺摔开手,蓦地一声长号,她妈妈怕被三太太听见,慌忙上前去捂她的嘴。
      迎春再也看不下去,一径跑了出来。既伤晓莺之遇,复怜自己之屈,胸嗝间似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一股郁气难吐,眼泪便要流下来,偏她不想在人前哭,强自忍着,只忍得两只眼睛又酸又痛。好容易跑到僻静处,这才痛痛快哭了出来。
      迎春哭了一会儿,略觉心里好过些,打量周遭,她身前是一座假山,山旁的松树蓊蓊郁郁,隐约听见流水潺潺声。迎春寻声去找泉水,打算先洗一把脸。绕过假山,沿路上了七八个石级,果见一泓清泉从山石间流泻下来。
      迎春把脸洗干净,然后就靠着旁边的山石坐着,那水面上有些梅花落瓣,飘飘浮浮经过她跟前,迎春俯身,将花瓣连水一起掬起来,水在指缝间慢慢流出去,剩下的花瓣潮漉漉地贴在她手上,迎春也不知道,倒底这落花是随水化了干净,还是随土化了干净,又或者说,无论如何都是干净不了的。正在胡思乱想着,忽觉肩头被人轻轻打了一下,身后有人道:“发什么呆呢?”
      迎春回过头来,见来人穿着淡灰色洋装,口袋上别了支金笔,正是思澜。迎春有心问他几句话,还没等她开口,思澜就先看出她神情有异,抢先问道:“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三姐骂你了?”迎春摇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知不知道晓莺的事?”思澜道:“昨晚刚知道的。我也是粗心,昨天下午三哥的情形就不大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竟然没看出来。晓莺也算是倒霉,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迎春道:“她们都说是我告的状。”思澜跳脚道:“真是岂有此理,谁造的谣?你要告状当时就告了,还用等到现在。”迎春低头沉吟,“不是你说的,也不是我说的,那会是谁?”思澜皱眉道:“他们两个做事没脑子,咱们能看见,别人自然也能看见,这个家里这么多人,一时间怎么猜得到。”
      迎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思澜坐到她对面,望着她的脸庞,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值得你愁成这样。一会我去告诉她们,这件事是我喝多了说出去的,任谁也赖不到你头上。”迎春抬头道:“那怎么行?”思澜笑道:“没什么不行的。你背着黑锅难做人,我不一样,酒后失言,就算是三哥和晓莺也不会真的怪我。”
      迎春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低声道:“刚才我还真的想过,会不会是你酒后失言。”思澜挑眉道:“好啊,我替你出头,你却以为是我害你被人冤枉。”怒冲冲地起身便走,迎春忙道:“对不住,是我想错了,你别生气。”思澜回过身,一双眼亮灿灿地看着她笑:“你笑一个,我就不生气。”迎春才知道他是装的,禁不住抿嘴笑了。思澜笑道:“好了,原谅你了。”
      两人从另一侧的石阶往下走,迎春道:“四少爷--”思澜打断她道:“你别说的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事儿怎么办我心里有数,你就不用管了。”迎春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多说。果然下午就见杜鹃嘻嘻哈哈地跑过来,“原来是四少爷酒后说漏了嘴,这下看早燕她们还敢不敢胡乱冤枉人。”
      晚上他们兄妹在临湖的挹风阁喝酒聊天,桥畔暗红的绢灯照得湖水也潋滟起来。思源说头疼没有来,这自然是托辞,所以思澜的心情也不大好,拿着壶盏来到窗前自斟自饮。迎春走过来跟他道谢,思澜含笑道:“你要是真有心谢我,给我绣点什么吧。”迎春问:“你想绣什么?”思澜笑道:“帐檐吧,兰花梅花的都好,我亲自给你画。”迎春笑道:“你画?”思澜笑道:“我画得虽然没有思涯蕴蘅他们好,又不是不能用,反正好坏都是我自己的。”迎春知道他是心血来潮,自然也不跟他较真。
      夜色更浓了,水面淡红的影子晕晕地摇着,迷离惝恍,让人不饮也醉。迎春在看湖景,思澜却在看她,直直的鼻梁,小小的下颏,还有额际那个浅浅的疤痕,他的心蓦地变得柔软,一句不时什么时候看过的诗在脑海中闪过,闻道碧城栏十二,夜深清倚与谁同?不禁暗想,今夜我与她同倚这栏杆,却不知他年他月,一样的栏杆,一样的水色,她和什么人双倚同看呢?想到这里,又止不住惆怅起来。轻声唤她道:“迎春啊。”迎春呃了一声,抬眼望他。
      思澜回过神,想了想才道:“我明天打算去看看晓莺,一起相处了好几年,临走总得道个别,也算替三哥尽尽心。”迎春心中顿生狐兔之悲,便问:“我也去行吗?”思澜道:“那再好没有了。唉,我真怕她一直哭,那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去看晓莺的事不必瞒蕴蘅,但是思澜也没有用家里的车,而是另外雇了一辆。晓莺家住在南京郊外一个小村子里,他们早上出发,到的时候也不过九十点钟。晓莺父母走亲戚去了,几个年纪小的弟妹在门口玩,见了生人都躲到一旁,其中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瞪大眼睛望着思澜,忽道:“你是何家的少爷么?”
      思澜这时候也记起来,这个男孩子是晓莺的弟弟,曾随母亲来找过晓莺的,于是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她弟弟,你姐姐在家吗?”那男孩子猛地冲到思澜怀里,拳头雨点般往他身上砸去,口中嚷道:“我娘说,都是你害我姐姐的,坏蛋,我打死你这个坏蛋。”思澜左支右挡,好不狼狈,晓莺母亲骂的自然是思源,但那男孩子却只见过思澜,这何家少爷虽有彼此之分,他小小孩子,却哪里分得清行三还是行四。
      晓莺在屋里面听得吵嚷,心头更是烦燥,推门骂道,“吵什么吵,再吵捶你们了。”一抬眼见到思澜和迎春,不由得呆住了。思澜笑道:“好大的脾气,要捶客人啊。”晓莺咬了咬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进屋吧。”
      屋子虽不是很大,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地上放了一个白泥炉子,笼着很旺的炭火,四壁贴满了桃花坞年画。西首一张八仙桌上,放着几只粗瓷的茶壶茶杯,两人在椅子上坐下,晓莺给他们倒了茶来。思澜平时和晓莺玩笑惯了的,这时候却觉得尴尬,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还是迎春寻了话题,问道:“你弟弟妹妹几岁了?”晓莺道:“一个八岁,一个九岁,大的那个十三。”迎春道:“那跟我小弟一般大,上没上学?”晓莺道:“还没呢,哪有那个闲钱。”迎春道:“今年我想叫爹妈让他上学,多识点字总是好的。”思澜忽道:“那天的事,其实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过。”晓莺不语,半晌道:“我明白。都怪我从前得罪人太多。别人暗里使绊子,也防不了许多。我谁也不恨,只恨我自己命不好。”
      思澜听她说谁也不恨,其实要恨的人正多,只怕头一个便是思源,心中愧欠,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说道:“我手太散,也没有多少,你留着给弟妹们买点东西吃吧。”晓莺一惊,迟疑道:““是他让你给我的?” 思澜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若说不是,太寒晓莺的心,若说是,又怕她重生希望,将来失望更大,于已于人没半分好处。
      晓莺见他迟迟不答,心里也就明白了,眼圈登时红了。思澜讪笑道:“什么话,难道我自己就不能给你,咱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点儿情份都没有?”晓莺摇头道:“我不能要。你们肯来看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思澜唉一声,“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你这不是扇我耳光么?”说着将票子压在茶盘之下,又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晓莺道:“他们让我嫁人?”思澜迎春两人齐道:“什么?”晓莺道:“反正我是不会嫁的,他们要是逼我,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思澜听她说着十分决然,想必不是虚话,忍不住道:“你还要等三哥?”晓莺含含糊糊道:“我不知道。”说着偏过头去试泪。
      迎春走过去,揽住晓莺肩头,低声相慰。晓莺蓦地抬头,“迎春,我求你一件事。”起身从后面柜子里掏出一件物事,递到迎春手上,道:“这个请你帮我交给三少爷。”迎春低头一看,是一条湖色纺绸手绢包包着张四寸小照。她就算没看过几本小说,也知道也叫私情表记,万一让何太太知道,怕又是一场大祸,但眼见晓莺泪眼婆娑的样子,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快到中午时,两人离开晓莺家。上了车,思澜向迎春道:“我看看是什么?”迎春把照片递给思澜,思澜看了一眼,叹道:“这还是去年我给她照的呢。”迎春道:“你说三少爷看到了,会怎么样?”思澜道:“你真的打算给他么?这东西可是个证据,如果落在旁人眼里,不仅思源麻烦,连你也脱不了干系。”迎春道:“我已经答应了晓莺,不能不替她办。”思澜笑道:“我说晓莺怎么不托早燕彩屏她们,单单托你,准是摸透了你这个呆瓜的性情。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八个字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只怕日后要受无穷之累。”迎春道:“我把它夹在书里拿给三少爷,不会有人发现的。”思澜想了想道:“不妥,还是我直接给他吧。”迎春也觉得这样比较保险,点了点头。
      思澜一到家就找思源,四处不见人影,遇见如意,才晓得他刚被何太太叫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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