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寒》京久

6、Chapter 6

　　2009年的冬季，宁城的阴雨没断过，路上积着蒸发不掉的水洼，倒映出城市迷乱的夜景。
　　霓虹灯、亮堂的商业街区以及来来往往的都市丽人无不彰显着这座城市的繁华，然而这些都与温傲寒无关。

　　彼时的她正蹲在派出所的暖气片边上，烘烤被雨淋湿的校服，边听民警教训两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壮汉。

　　“……冤有头债有主，谁借的钱找谁，欺负个女学生算什么本事？你们这是扰乱社会治安知不知道？”

　　那时的高.利贷还属于灰色地带，搞催收的只要不闹出人命捅到上头去，最多给基层民警充充业绩，拘两天完事。
　　想来那俩壮汉从业多年已身经百战，面对吃公饭的丝毫不惧，嬉皮笑脸地说：“您说得对！我也不想的，我这不是找不着债主着急嘛。姓温的像个耗子，不晓得躲什么地方去了，既然您这么说了，不如帮咱们找找，我也是公民呀，你们不是要为人民服务吗？”
　　“这事解决了，我保证不再找那小丫头的麻烦。”壮汉伸出短租的手指，遥遥指着温傲寒，用他磕药磕浑的眼睛扫过温傲寒的胸膛，露出狎昵的光。

　　温傲寒一抬眼，冷冰冰地瞪回去。

　　壮汉笑了一声。

　　负责调解的民警估计初出茅庐，显然不是老油条的对手，立马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他“嗯嗯啊啊”半天，最后问温傲寒：“能联系上你爸吗？”

　　这纯粹是问了句废话，要能联系上，催债的还能催到家门口？

　　温傲寒摇摇头。

　　话说她爸也是个人才，不知她妈当初是被几斤猪油蒙了心才看上这么个人渣。
　　人渣年轻那会儿长得人模狗样，哄起小姑娘来一套一套的，亏她妈还出生在书香门第，也没抗住甜言蜜语的诱惑，俩人谈了不到半年的恋爱她妈就挺着大肚子回家闹要嫁人了。

　　生米煮成了熟饭，纵使她外公千般不愿意，最后也妥协在她妈的鼻涕眼泪下。

　　两人刚结婚时，她外公还试图将他的人渣女婿打造出个人样，没少费心思给她爸找活儿干，可惜她爸不领情，结婚没到俩月就露出了丑恶嘴脸，让老人家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咸吃萝卜淡操心。

　　她爸整日游手好闲，没个正经事做，认为三百六十行，行行不适合他，独独钟情于吃喝嫖赌。老人家在世时，他爸惦记着老丈人的那套老房子，好歹能收敛点，可等老人家一归西，他就彻底放飞自我了，一月三十天能有二十五天不着家，一着家准是找糟糠之妻拿钱。

　　她爸爱流连于各大见不得光的场所，去的次数多了，牌坊老板娘见了他也得叫声“哥”。他在一声声“哥”中逐渐迷失自我，乐此不疲地去为老板娘买车买房的大计贡献绵薄之力。
　　要是赢了钱，晚上还得去趟红灯区听坐台的窑姐儿叫他哥，每天忙得不行，如果输了，他的糟糠之妻就得担心晚上咋过了。

　　直到这时她那缺心眼的妈才幡然觉醒，说了上百次不听，她妈也放弃了，死心了，最终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独自离开了，再也没回来，从此她爸去找窑姐儿都不避着人了，反正老婆跑了，发泄发泄是人之常情。

　　可她妈一走，家里的经济来源断了，刚开始她爸还能去找他的狐朋狗友借几两碎银，说什么赌赢了双倍还，后来狐朋狗友发现他完全没赌运，还好吃懒做，哪怕真赢了钱，也贡献给红灯区了，纯纯一老赖，借出去的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渐渐地便无人再借钱给他了。

　　不过人渣点子多，朋友不借有人借。在消沉一段时间后，他又把目光放在了当时蓬勃发展的民间借贷上。

　　她爸在犄角旮旯待惯了，不足一斤的心脏早让阴沟的污水浸烂了，借钱时完全不考虑家里还有个正在上学的女儿，填个人信息全按真实的填，包括家庭住址。

　　温傲寒不清楚他到底在外头搞了多少名堂，反正催账的不是第一次来了，平时上学放学她都提防着，习惯走小路，可催账的社会人哪是那么好糊弄的。

　　今晚下晚自习回家，她依旧走了小路，却还是没躲过。临近小区时，俩要债无门的壮汉找上了她，恐吓威胁轮着来，幸好路过的大娘见状不妙，帮忙报了警，这才大半夜的到派出所来了。

　　她不想就她爸的烂账和这些人掰扯，时候不早了，她得回家睡觉，明天七点半之前还得赶去学校上早读。

　　她起身，问民警要了张纸，写下她爸怎么也打不通的电话便走了。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用跑的。
　　说不怕是假的，她怕要账的追上来。

　　好在那民警不算太傻，没有将两人放出来。

　　外边的雨还在下，跑到公交站台时，温傲寒刚刚烘干的校服又湿了，不过她赶上了末班车，今晚还不算太坏。

　　临近午夜，车上没几个人，基本上是些加班到现在的上班族，个个垂头假寐着，很疲惫的样子。

　　温傲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公交车载着几个光鲜亮丽的白领驶离繁华的街区，开进老旧的老城区，看来光鲜亮丽的只是表面，等午夜一到，公主也得变回灰姑娘，在破败的房子里继续挣扎。

　　而温傲寒连假装公主的机会都没有。

　　她浑身湿透的回到家，堪称狼狈。

　　她家在某老小区的一楼，是她外公的房子。估计老人家早看出她爸不是个东西，到死也没把房子过给那两口子当婚内财产，否则这房子绝对逃不出她爸的魔爪，早让她爸拿去抵押换钱了。

　　实际上她爸还真干过，可惜没过房管局那关，工作人员告诉他，得让户主亲自来办理，纵使他胆大包天，也没法把老人家从坟里刨出来办理贷款，只好悻悻作罢，温傲寒这才有了个容身之处。

　　当年的老房子不像现在的商品房，讲究坐北朝南户型方正，这房子户型怪，是家带店，临街那方有个开间五六米的屋子，户门朝马路大敞，门头还宽，可以当店铺用，往里才是住人的地方，是套六十几平的小套二，当然，不论从小区外还是小区里都能进屋。

　　她外公在世那会儿，退休后将就自家房子开了个小卖部，老小区人多，对面还有所小学，人流量大，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糊口。她外公过世后，铺子又落在她妈手里，等她妈一走，温傲寒成了唯一的继承人，不过她没能延续当年的“辉煌”。
　　最主要原因，是她今年高二了，每天上学早出晚归，实在顾不上，指望她爸吧……还不如指望狗。

　　渐渐的，铺子成了个杂物间，堆着些卖不出去的陈年老货，有时回来晚了，饿了，温傲寒习惯薅个什么东西垫肚子，也不管是否过期。

　　今晚她照常薅了袋小面包，坐柜台后就着瓶一元的冰露吃了，越吃越冷，偏生门口的梅花树还散出凌冽的香，冻住了空气似的。

　　说起来，梅花树还是她外公种下的，她出生那晚宁城下了好大的雪，新闻里说五十年一遇，初长成的小树就在那时开了第一朵花，她教过几天书的外公以此获得灵感，当即决定给刚出生的小丫头取名为“傲寒”，成功避开当年流行的艳啊慧的。

　　温傲寒是想外公的，老人家不搞重男轻女那一套，守铺子时爱把温傲寒放在腿上晃。可如今故人已去多年，留下的东西大多让她爸拿去卖了换了钱，唯余一套装满回忆的老房子。

　　而现下老房子的地址托她爸的福，弄得放贷公司人尽皆知，她有些住不下去了。

　　温傲寒嚼着面包，如同嚼蜡，同时在思考下学期要不要住学校宿舍。
　　住宿舍的话，可以省去坐公交的时间，每天能多刷一套题或者多背一页单词，还能避开催账的，但宿舍要五百一学期，她没钱。

　　高中不属于义务教育的范畴，每年的学费书本费已让温傲寒焦头烂额，要是再加上住宿费，更是雪上加霜。

　　想安然度过她的高中生涯，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起诉她爸让她爸尽抚养义务，不用太久，供她上完高中就行；二：把铺子租出去，虽然她不是户主，但街坊邻居都能证明她是户主的直系亲属，应该不难租。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上学，尽管她的确快上不起了。她的老师常说，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却是大多数普通家庭的孩子最好的出路。
　　她做梦都想读完高中参加高考考大学，她没有捷径可走，只能用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去搏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她很清楚她想要什么。

　　起诉这法子大概率行不通，哪怕胜诉了，她杀千刀的爹也摸不出半个子儿供她上学，而剩下的办法……

　　温傲寒缓慢扫过杂物堆积的铺子，在心里默默跟外公说对不起。
　　她没考虑太久，事实上也没时间考虑。现在是十二月底，元旦一过，就该放寒假了，等来年开春，又得缴学费了，留给她的时间只有不到两个月。

　　她得在两个月内凑齐对她来说十分高昂的学费。

　　她起身，毫不犹豫地在货架上拿了蒙尘的作业本，刷刷写下十几页出租信息，留下自己的电话，再写出铺子的优点——底商、临街、近学校。

　　要是温傲寒知道十几年后有专家说“没钱了可以把空置的房子租出去收房租以度过难关”，高低得夸两句专家说得有道理，所以她没觉得日子太难过，至少她比很多没有后路的人好不少。

　　未成年就当上了房东，直接甩开同龄人一大截了好吗？

　　温傲寒看着出租信息自嘲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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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