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唐》明月晓轩

113、第 113 章

　　这么一个小插曲后，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午后，六人一猫，抵达上洛县，进入了河南招讨军的大营。
　　新任河南招讨大使的是简复行，时年三十七岁，关中人，出自将官世家，十六岁从军，经历过大齐开国后的大部分著名战役。
　　他为人豪爽，淡漠金钱，一到河南招讨军就展开“大撒币术”。又连续三次上书朝廷，请求追封前任招讨大使。
　　靠着这么一番操作，总算稳定住了已经摇摇欲坠的河南招讨军。
　　他们这次受命协攻，没想到还没和薛沐会合对方就大败而逃。处境尴尬的简复行只能将整个军队带往薛沐最初驻扎的上洛县。
　　薛沐大败后，整个商州人心惶惶。
　　上洛每天紧闭城门，一夜三惊。
　　河南招讨军的入驻总算让当地官员松了口气。
　　大军扎营在上洛城外两里，士卒共七千余人，不到河南招讨军鼎盛时的一半。
　　宁文夏和杜京明都在军中。宁岚看到父亲的身影，大喊着扑过去，小姑娘宁樱朝前走了两步，一回身反扑向云长影，拉着他的衣服躲到他身后。
　　宁文夏他们只知道故乡已经属于凤凰军管辖，对宁家发生的近乎灭门的惨案一无所知。对颍州各县与山东招讨军之间的恩怨也全不知晓。
　　河南招讨军中颍州子弟数量不少，听闻故乡来人，都跑来询问。
　　云长影将颍州情况大概说了一遍，将士们听说凤凰寨开惠丰仓救济百姓，很多都悄悄的松了口气，露出一点笑容。
　　至于杜京明，他很早就让妻儿回娘家避乱，他们在的地方并未失陷。
　　杜家所在的村子和贺兰雄他们那里一样，也被溃败的官军洗劫，情况如何云长影也不清楚，但是说了一下贺兰雄他们的惨况，让他有所准备。
　　杜京明沮丧了好一会，他妻儿虽不在，家里还有叔叔和弟弟，另有家仆、佃农等，加起来也有三四十号人。这处房产土地，也是他所有的财产。
　　但是和宁文夏一比，他的遭遇实在算很温柔的了。
　　宁文夏和家中兄弟再没有感情，听到这个近乎灭门的消息，还是难受的说不出话来。
　　云长影拍拍宁樱：“严辉祖需要宁家，此后应该能有一段太平时候。只是，我不放心把这个小姑娘留给他。”
　　宁樱与严辉祖，是杀父之仇，小姑娘年纪幼小不懂事，可难保严辉祖有忌惮，把人弄死来斩草除根。
　　宁文夏道：“阿樱自当我这个做伯父的来抚养。”
　　云长影推推小姑娘：“快喊‘伯父’，快过去——”
　　宁樱在家里的时候就怕他，抬起头看了半天，又往云长影怀里一躲。
　　宁岚过来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哄着。
　　宁文夏看着两个孩子一声长叹。
　　“云贤弟，我可能还得再麻烦你一回。”
　　“？”
　　“你看我这里，都是一群糙汉子，又四处转战。贤弟你要回京城，可否帮我将这两个孩子带到京畿上林县，我夫人的娘家也在那里。”
　　这倒是没什么麻烦的，他一口答应。
　　宁岚抗议说他要跟在爹身边，和过去一样。宁文夏翻了他一个白眼：“好好照顾妹妹。”
　　这边叙旧结束，宁文夏带他去见了简复行。
　　河南招讨军这一段，和云长影熟悉的历史偏移不大，看到简复行的时候，他内心充满了忧虑。
　　在其他不变，只有时间改变的时候，简复行接下来的选择就很要命。
　　这位新任河南招讨大使身材高大，样貌端正，一把美髯，是适合那种放到传统年画上的武将形象。
　　云长影（的原身）在京城见过他几次，两人也是七拐八弯的亲戚。虽然八竿子都打不到，云长影要愿意也能喊他一声表姑父。
　　不过，真见面的时候，他还是喊了一声：“简大使。”
　　简复行拍拍坐垫：“自家人，不客气，坐，给我说说颍州的事情。”
　　简大使一声“自家人”，他自然得先问问表姑好。
　　“家里都好，当下你已出了孝期，该多走动走动。”
　　“是，是，是侄儿糊涂。”几句寒暄好，回到正题，他将自己在颍州的所见所感说了一遍。
　　这次叙说的重点是凤凰军在占领区的施政，以及惠丰仓开仓后百姓的状态。
　　他最终的评价——凤凰寨在颍州已获民心。
　　别说百姓，很多官员都选择了投靠。
　　最初凤凰寨每获一县都是浴血奋战，最近越来越多兵不血刃，甚至是地方官带城来投。
　　“颍州防卫如何？”
　　“何成月麾下人才济济，其中不乏精通政务、兵法的，颍州各处哨卡林立，各地运作，宛如官军。”
　　简复行让左右退下，终究没忍住问了关键问题：“贤侄还带着两个孩子，是如何从颍州离开？”
　　“凤凰寨对外宣称‘来去自由’，并不限制百姓和官军离开。至于我……不瞒表姑父，我和凤凰寨几个头领有些渊源。”说到这里，看向宁文夏：“其中两人文夏兄也认识，贺兰雄和唐双。”
　　宁文夏三两句介绍了一下——官逼民反，没什么好多说的。
　　简大使重重叹了口气：“贼军势大，又得民心。我等拿什么去平叛？”
　　“那人又催我等进军？”
　　简复行摇头叹息，最后重重拍一下桌子。
　　这事，他们这些河南招讨军的核心团队已经讨论过很多次，根本拿不出一个万全的计划。但是朝廷派来的监军使冯稿却天天催促，这几日已经是明着说：“你们畏敌不前，我要上报朝廷了。”
　　简复行——我是不想打吗，我是真的不敢打！
　　前线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和云长影说的差不多，凤凰寨防守有序，各处地方归心。他们早不是游荡各地，居无定所的盗匪，也不是打一个县城算一个的碰运气。
　　他们有组织，有目标，在颍州要人有人要粮有粮，形成完整防备体系。
　　说他们是盗匪，不如说已是一方割据诸侯。
　　“贤侄，据你观察，凤凰寨有多少人马可用？”
　　“精兵不少于三万，若加动员，短时间就能有十万以上。而且……河南，山东各地游寇还在不断投奔。”
　　简复行苦笑，他们河南招讨军只有不到一万人，出奇兵、打野战还能试试。
　　问题是，现在凤凰军还会陪他们打野战么？
　　即便打野战，何成月也已经用连战连捷告诉大家——凤凰军的军事素养已在官军之上。
　　一时间军帐中被低落的情绪笼罩。
　　还是简复行先振作起来，笑道：“不说这些了，贤侄既然这个时候到，必要和我们一起过年……”
　　话音未落，有人来报说冯监军找他们去商议军事。
　　简复行大怒，一拍桌子道：“天塌下来，也让弟兄们安心过个年！去，就这么去回复冯稿。”
　　云长影：表姑父你现在这个状态真的很要命。
　　等从中军帐退出来，杜京明给他介绍了一下河南招讨军的现状。
　　简复行新任招讨大使，想要建功立业；他们这些还在坚持的旧部，想要先复仇再出发。
　　大家都憋着一股气，是想做点事情的。
　　然而，一没钱，二没人，三还没时机。
　　简复行到任后，连续上书，请求增补兵源，允许他们在地方上招募愿意从军的健儿。
　　每一道上书都石沉大海。
　　冯稿刚到的时候，简复行还想通过他争取一下兵源和补给上的支持。结果这位监军大使一沉脸：“区区小盗，哪里需要那么多人？你是想要借机佣兵自重么？”
　　一个帽子，扣得简复行说不出话来。
　　“这位冯监军……和简大使有过节？”
　　杜京明一拍手：“说到点子上了。我们这位简大使是陈国公的人，而冯稿，是右仆射推荐的。”
　　云长影：呵呵。
　　当今右仆射裴光义，那就是个权臣小人的教科书。
　　陈国公当下任中书令，左光禄大夫，一直挣扎着想给王朝多续两年命。他和裴光义本来是政治同盟，两人都在永平帝刚登基的时候协助他平定叛乱，稳定根基。
　　而从第二次征东之后，双方矛盾越来越大。
　　陈国公要逼着皇帝清醒，希望他看清现实，重整天下。
　　裴光义，则忙着为皇帝粉饰太平，各地报民变的折子被他隐匿。各处军队的战绩，他也是报喜不报忧。
　　双方有两次在朝堂上当场吵起来。
　　结果呢，当然是裴光义更胜一头。
　　这次任命新的河南招讨大使，双方都举荐了人，出身将门的简复行拔了头筹。
　　裴光义气的要死，他刚上任没几天，裴广义就对皇帝说“河南招讨军新败，颓废得很陛下应该再派一个人去鼓舞一下士气。”
　　于是派出了这位裴相推荐的冯稿为监军。
　　云长影听得简直不知道怎么评价，但是再想想，行吧——
　　他经历过一个公司，老板“鼓舞士气”的方式，就是派一堆亲信来晃荡，起码三天时间让所有人什么事也干不成。最后还要开个批斗会，才是重头戏“鼓舞士气的聚餐”。
　　这个聚餐还别想吃愉快，不是刚刚开完批斗会么，吃两口就得表个态。
　　举着酒杯喊口号“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千年后尚且如此，他还能对古人苛求么？
　　老板脑子里的“鼓舞士气”和下属脑子的“鼓舞士气”，从来不在一个维度上。
　　杜京明道：“这个冯稿，根本不是来做事的，他就是想干掉简大使自己上位。”
　　“他一个纯文官……干嘛执着于河南招讨大使这种玩命的差事？”
　　这活好干么？前任招讨大使何等英雄，还不是战死沙场。连遗体都没被抢出来，还是何成月将他妥善安葬的。
　　杜京明看他表情，哈哈大笑：“云中郎将心思纯正，当然想不到招讨大使这个差事的价值。”
　　宁文夏冷笑：“这份活，做的聪明，小可家财万贯，大可……割据一方。”
　　杜京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宁文夏看了看周边，一甩袖，冷哼了一下。
　　云长影：想他没穿越前在职场中也是长袖善舞，晋升速度同期里名列前茅，跑到古人这里就变成“心思纯正”——傻乎乎的高情商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