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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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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星期,学校和教育局对唐瑞的调查在每个知情人的预期中展开。
唐瑞在周一上午被临时通知停课接受调查,来不及做任何交代就进了年级组的谈话室和教育组的调查专员大眼瞪小眼——被派来的是吴卿豪。
唐瑞确定了吴卿豪没带着什么录音录像设备之后直接笑着问道:“你们局里都不考虑关系回避的吗?”
吴卿豪眯起眼睛审视他,漫不经心反驳道:“咱俩什么关系值得回避?不是互相看不惯的关系吗?”
唐瑞低头轻咳了一声,澄清这个横亘了很多年的误会:“我没有看不惯你。是你单方面对我有意见。而且,我真是同性恋,不可能对亭杰有意思,她拒绝你真跟我没关系,建议你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吴卿豪气得直舔后槽牙,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反驳,只能拿自己给他通风报信的事情说事儿:“怎么跟我说话呢?也不说谁给你通的气儿。”
唐瑞看吴卿豪憋红脸的样子,自己也憋着笑,“是是是,豪哥仗义,谢谢豪哥。”他端起面前的纸杯,吴卿豪不情不愿地举起自己的纸杯和他碰杯,两人干了一口浓得发苦的绿茶,也算是一笑泯恩仇。
“合着您这调查员的工作就是和我一块喝茶聊天?”其实不然,吴卿豪和他聊天中一个部分就是向被举报人核实情况,不过当时有十九中的一个教务副主任陪着一起问。副主任走了之后吴卿豪和他就是纯闲聊了。
听他这么问,吴卿豪看了眼手表,晃了晃手里鼓鼓囊囊的档案袋,“当然不是。我在等大课间。”
“大课间?”唐瑞问。吴卿豪没有明说他要干什么,只是笑着道:“但愿你没跟学生结果仇啊,唐老师。”
唐瑞一下就明白了档案袋里装着的是什么,八成是要发给他带的学生填的调查问卷。吴卿豪就是在等大课间到了去做这件事。
唐瑞不曾和学生结仇,他自问也没有任何违反纪律或是愧对学生的地方,心情就很放松。
事实上,看唐瑞不顺眼的好像也只有樊康一个人——那位在周末野餐中隐约表现出对同性恋不满的男生也没有在问卷中虚构任何唐瑞的错处,而是实事求是地完成了问卷。
明察暗访的结果就是要证据有证据要好评有好评,唐瑞没有违规收费开课,私人感情生活也未对工作造成任何负面影响,两条结论毋庸置疑。
不过这一次临时的调查让周末就参与讨论了唐瑞和冯天鸣恋爱可能性的几个学生隐隐觉得这个可能性也许更高了。一心维护老师的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更加对此三缄其口。
调查结果通报周一下午草拟完毕,周二就发了公告,发在无人在意的教育局官网。
唐瑞在周二如常地回到课堂,对学生们的好奇和关心都一笑置之。
樊康接到了教育局的反馈,看了发在官网的通报。通报不仅说明唐瑞不曾收费补课,个人生活未对工作造成任何不良影响,还简明扼要地叙述了唐瑞义务为伤病学生补课的事件,看起来简直无异于一封通报表扬。
这封通报看得樊康火光冲天。他选了一个鱼死网破的方式,没有唐瑞担心的那么糟糕,但也算是同一个思路——樊康直接在班级家长群中曝光了唐瑞的性取向,煽动家长们和他一同向学校抗议,换掉这位班主任兼数学老师。
家长群中风波乍起,对此一无所知的唐瑞正在教师里上着数学课。
家长们对樊康的爆料大都将信将疑。但也有人迅速附和,对同性恋的鄙夷溢于言表。于是便也有人劝阻,提出不应窥探老师的个人隐私。但樊康总归是掀起了一波家长对唐瑞能否为人师表的质疑。
问问题的学生追着唐瑞回到了办公室,一直问到下一节课上课铃响起。
唐瑞终于拿到了办公桌上的手机去看未读消息,有几个学生家长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还有班级群里的许多消息。
唐瑞直觉上感到这么多消息不对劲,就要打开班级群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
打开群聊,满屏的聊天记录出现在唐瑞眼前,他惊得差点把手机摔落。
大略翻了翻群消息,唐瑞也能想得出那几个私聊和几通电话是在说什么,为他说话的家长大概是来提醒他赶快看一眼群聊,制止这场闹剧,满口鄙夷的家长也许是专门打来电话谴责咒骂。
唐瑞靠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忽然觉得浑身疲惫。
窗外穿过寒冬的悬铃木还没冒出新年的嫩芽,只有一颗两颗的褐色球球挂在树梢上。在十九中上学的时光碎片在唐瑞的脑海中闪回,一起回放的还有他毕业回国后选择老师作为过渡时期职业的初心。
他在学生时代遇到过很多老师,有的严厉,有的慈爱,有的热情,有的平淡,有的擅自插手他的家庭却让他和唐志坚的关系变得更加糟糕,有的在他的刻意隐瞒下对他的家庭知之甚少,也有的虽然对他的家庭知之甚少,却作为一位老师补上了很多在他人生中缺失的关爱。
他时长觉得自己是一个既敏感又淡漠的人,他能敏锐地感知世人的善与恶,但有时却几乎不能与人共情。他麻木的神经或许是幼年时见过的那些奶牛的陪葬。
他选择在自首之前做一份有温度的工作,做一个有感情的人。他选择在他得到关注和偏爱最多的,留下的深刻回忆最多的虞阳十九中教书。
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在这里得到痛苦。而这些痛苦以另一种方式与那个给他最多关注与偏爱的人息息相关。
唐瑞拿起手机,私聊回复了每一位善意提醒的家长,然后起身走出办公室,走到高一六班的教室窗外,驻足在这里最后看一看这些还没有被这场风波裹挟的学生。
偷看漫画的学生余光看到了窗外的唐瑞,局促地收起自己的漫画书,拿起笔装作认真记笔记的样子。
趴在树立后睡觉的学生被同桌的胳膊肘怼醒。
教师外墙上,一篇被贴出来展示的优秀作文被风掀起了一个角,唐瑞伸手摁了摁那个角上的胶带,把它固定在了展板上。
他看到那些善意维护他的家长在家长群为他辩护,他看到那些尊重同性恋的家长为同性恋群体辩护。
他原本觉得可以坦诚地承认自己同性恋的身份,可以条理分明地说个一二三来作回应,可以极有风度地在结尾表示他可以既往不咎,宠辱不惊,在岗一天敬业一天,一如既往地尊重他的职业和他的学生。
他知道那些群聊记录很可能会被截屏发在微博、抖音和朋友圈,知道自己和自己未被暴露姓名的伴侣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他原本不太在乎,因为他本不在乎,彭宛慧不太在乎,冯天鸣更不在乎。
然而看到那些或为了他或为了自身观念而维护他和他的群体的家长,他始料未及地意识到自己在意的人变多了,不再只有至爱至亲和学生。
他会顾虑倘若半年之后自己获刑,那曾经为自己辩驳的人会不会想到自己在为一个杀人犯而辩驳,他们又会不会被人嘲讽曾经那么信任和支持的老师其实是一个变态杀人犯。
有人把同性恋当做变态,有人把弑父者称做变态,变态成了他两个身份之间的联结,会不会有人因为他而去攻击同性恋就是变态,会去想他会杀人也不奇怪。
唐瑞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选择到十九中当老师的决定。曾经他坚信自己只是敬畏法律,从不惧道德审判。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错了。他感到或许自己自负的决定终将使母校蒙尘,也会令自己心中的一方精神家园不复存在。
那一角的胶带实在是粘不牢了,有一阵风吹过,作文纸的一角再次被吹起。
唐瑞心想,也许是时候辞职了。
其实已经万事俱备了,也许早一些辞职自首就能早一些勾销往事,解开心结,早一些在阳光下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唐瑞回到办公室,在家长群里发出一段话作为回应:
“各位家长,我再下课之后看到群聊消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回复。
首先,我的确是一个同性恋,也有一位稳定的同性伴侣。但我并未在任何场所和任何学生谈论相关话题,也没有让个人生活对正常教学造成任何不良影响。此外,我在情感生活中对我的伴侣尊重且忠诚。
第二,我尊重我的职业,我的伴侣也尊重我的职业。我希望各位也能尊重他的人格和隐私,停止对他身份的探究和对他的无端辱骂。
第三,我接任高一六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的职务以来,班级数学成绩和全科成绩在年级中的排名均有显著提升,我相信这足以证明我的教学和班级管理能力。在过去这段时间里,也从未有家长或学生对我的品德或能力提出质疑。如果您只是因为我的同性恋身份而对我的品德与教学能力产生怀疑,那这是观念冲突的问题。但是,鉴于目前的形势,我已经不再适合担任高一六班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的职务,我将会向校领导提出辞职申请。离职之前,我仍会上好每一堂课。”
唐瑞要辞职。
冯天鸣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因为这对他来说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区别,他尊重唐瑞的决定。他倒是有点担心樊鹏飞冯处境。
这担心不无道理。
不到一天之后,高一六班的所有同学都得知了消息。
破天荒的,周三早上,叶一一赶了个大早打车到学校门口,下了车拄着拐蹦跶到了冯天鸣的推车跟前,看着四下无人就跟他八卦:“瑞哥对象是你?”
冯天鸣又一次听到叶一一叫瑞哥,感觉这称呼格外的不顺耳,怼道:“我就是大叔他就是哥,合着我们俩在你眼里就是叔侄恋呗?”
叶一一:“嚯,这就是承认了?”
冯天鸣瞥她一眼,却没否认,一边给煎饼撒上叶一一不爱吃的葱花一边若有所思地回忆:“我记得上个学期期末有人还说那是难搞的班主任来着。”
“诶你别给我告密,”叶一一抢着交代了这一句,又想着唐瑞要辞职了,语气带着明显的低落,“算了,无所谓了。反正他都要辞职了。你能不能劝劝瑞哥让他别辞职啊?我们其实也不介意他是同性恋啊。”
冯天鸣抬起头看着叶一一不说话。
半晌,叶一一无奈地低下头,“得,没用——啊,草!你什么时候加的葱花!你给我重做一个!”
……
叶一一这个叛逆但洒脱的女孩对自己的事洒脱,对别人的事也没什么执念。
但也有学生想不开,其中最想不开的又要数樊鹏飞。
星期三早上,樊鹏飞甚至都没有去煎饼摊打工,连招呼都没提前跟冯天鸣打。
在众多爱戴唐瑞的学生之间,樊鹏飞的父亲成为了众矢之的,他自己也受了牵连。唐瑞都看得出,没什么人愿意和樊鹏飞说话了。
这天晚上,冯天鸣在下晚自习的点儿守在校门口等樊鹏飞。樊鹏飞这回他没跟着同学一起往外走。远远地看到冯天鸣,他就要换个方向溜走。
冯天鸣却根本不给他这机会,毫无悬念地在校门口堵到了人,做派像个欺负高中生的社会混混头目。
“看着我就躲?”冯天鸣拎着樊鹏飞的后衣领问。
樊鹏飞丧眉搭眼埋着头,不敢去看冯天鸣,闷声喊了一句“师父”。
冯天鸣没好气地道:“还知道我是你师父啊。”
樊鹏飞更理亏地道:“没脸见您了。”
冯天鸣好笑道:“你干什么亏心事了?”
樊鹏飞开口道:“我爸……”
冯天鸣直接给他打断:“你爸怎么着关你屁事,我问你你干什么亏心事了?”
樊鹏飞:“……我,我是我爸儿子算不算。”
冯天鸣又被逗笑了,笑骂一声,“草,我又不是封建皇帝,还跟这儿搞连坐。”
冯天鸣有点头疼地看着樊鹏飞讷讷地说了一句“噢”,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领会了他的精神,晃了晃樊鹏飞的后脖领,道:“你师父我告诉你,无故旷工。”在樊鹏飞惊愕的目光里冯天鸣继续虚张声势地咋呼:“我说你是不是赚够钱了,时薪一百,一天说不干就不干,你不想干了我就找别的徒弟去了。”
樊鹏飞被他数落得不说话。
冯天鸣感觉自己对上了一个闷葫芦,呼哧呼哧喘了两口闷气,不再扯别的闲篇,拎着衣领把人转了个方向,和樊鹏飞一起往他回家的方向走,看着前方蜿蜒的路灯,边走边问:“觉得对不起你们唐老师?”
提起来唐瑞,樊鹏飞情绪又有点不对,眼看着脸就涨红起来,闷闷地答了一声“是”。
冯天鸣叹口气,道:“你爸对你又不好,你替他背锅干嘛?”
樊鹏飞:“可是唐老师是为了帮我才会这样,我爸才会对他有这么大意见。怎么能说是和我没关系呢?”
冯天鸣伸手拍了一下路过的蔷薇叶,说:“那好吧,和你有关系,你有资格烦恼一下。可是有关系不代表有责任。你明白吗?”
樊鹏飞似懂非懂地点头。
冯天鸣道:“你唐老师帮你,是因为他是个好人,你又是他学生。我愿意帮你,是因为你是个能干的人,你又是唐瑞的学生,而我喜欢唐瑞。”
说到这,樊鹏飞大张着嘴巴,惊讶的神情根本来不及掩饰。
冯天鸣笑了一声,继续道:“我还以为你能看出来呢。总之我愿意帮你和他有关系,可是我帮你,还是要用我的钱给你付工资,不能用他的钱,否则就不是我帮你了。你爸举报唐瑞,因为唐瑞是他儿子的老师,帮他儿子和他自己作对,而且你爸有点坏。他做了这些事就该他承担喜欢唐瑞的学生的谴责。你没有做亏心事,就不用跟着愧疚,不用觉得不好面对我和唐瑞。你觉得你和你爸有关系,其实这个关系的代价已经作用在你身上了——那就是你现在不招同学们的待见,那可能是你有个好爸爸的命吧,我也没办法,你只能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我这么说,你会想得明白一点吗?”
冯天鸣说得很明白,樊鹏飞也理解了他的意思,好像在这种不循常规的安慰中真的被开解了不少。他告诉冯天鸣自己明白了。
冯天鸣不知道樊鹏飞能真正明白多少,不知道这个已经背负了太多的少年还能在肩上背负多少。可是生活有时就是残酷的,他知道没办法用一句不关小孩的事就把樊鹏飞保护在这些残酷的纠葛之外。
他陪着樊鹏飞走完剩下的路,一路把他护送到家,临别前还要叮嘱:“不要和你爸起争执,明天早上不要迟到。”
樊鹏飞已经走出了几步,又转身走到冯天鸣面前,道:“我可以用我爸的号在家长群里澄清,让大家都知道他举报唐老师只是因为私人恩怨,问题全在他,从来不是唐老师的过错。”
冯天鸣替唐瑞欣慰有这样懂事的学生,但他还是拍了拍樊鹏飞的肩膀道:“不是你想的这样,鹏飞。这件事情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不是谁有错的问题了,你明白吗?那些真正容不下唐瑞的家长最在意的也不是他有没有做错什么,对于他们来说,唐瑞的性取向就是原罪。除此之外我也可以告诉你,唐瑞要辞职也有他其他方面的考虑。”
樊鹏飞站在原地,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冯天鸣知道,他还是心有不甘。
冯天鸣不知如何再劝,转头朝着旁边蔷薇丛旁的阴影处挤眉弄眼。
“鹏飞。”唐瑞的声音从那边传出来,他从阴影下走出来,站到樊鹏飞面前。
“唐老师。”樊鹏飞喊了一声老师,低下头,站着不说话。
冯天鸣对着唐瑞挑眉示意“交给你了”,后者眨眨眼,露出几分笑意,对面前的学生道:“鹏飞,我没有你看到的、知道的、想象的那么好。”
樊鹏飞下意识就要反驳,而唐瑞打断他,“当然,我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我只是觉得没有充足的底气得到你和许多同学以及家长的维护。对我来说,现在辞职其实也算是一个还不错的选择,我也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没有怪过你。至于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里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也许以后你会有机会知道的。如果这件事实在让你难过,那你就当做天将降大任于你,必先苦其心志吧。”
说罢,唐瑞也拍拍樊鹏飞的肩膀——恰是冯天鸣拍过的位置,告别道:“早点休息吧,养精蓄锐,明天还要早起。”
樊鹏飞终和二人告别,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进了小区。
待人走出视线,冯天鸣转头看着身侧人发问:“没有那么好?”
唐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抬脚往回家的方向走。
冯天鸣在后面追上两步,勾住了唐瑞的脖子道:“我们家唐老师天下第一好。”
也不知是一句炫耀还是安慰。
唐瑞笑出声来,问冯天鸣:“你知道你这特别像什么吗?”
“像什么?”
唐瑞笑意更深,答:“幼儿园老师那种口号,棒棒你最棒,没人比你强。”
冯天鸣也爆发出一阵笑声,二人就在回家的路上笑作一团。
晚上睡觉前,樊鹏飞查看手机看到了师父发来的消息。
“师父作为师母,非常欣慰你愿意为你唐老师澄清。但是师父希望你可以在之后一个恰当的时机来为他澄清。等到需要你澄清的时候,我会跟你说的。”
第二天,樊鹏飞果然准时出现在了冯天鸣家楼下。虽然和冯天鸣的相处还是透露着那么一丝不自在,但好歹是不再逃避冯天鸣和唐瑞了。
快到下工时间的,樊鹏飞问冯天鸣:“师父,什么是恰当的时机?”
冯天鸣几乎想也没想地道:“你唐老师最需要你的时候。”
年轻人终归是好哄的,在得知自己依然在一个最关键的时刻被需要之后,那之前的蛰伏都变得可以忍受,就好似唐瑞说的“苦其心志”。樊鹏飞如冯天鸣期待的那般,按下这个秘密和一颗热切的想要回报唐瑞的心,回归了寻常的校园生活。
就这样,不大不小的风波过后,唐瑞人生中第二次离开了虞阳市十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