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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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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哨声在天边响起。
那匹马,仿佛受到召唤似的,回头看了看我们,然后坚定地跑向了远方。
“它会找到它的主人吗?”我看着渐渐远去的马儿,问他,仿佛问一个老友。话一出口,我也惊异于自己的自来熟。我从不是一个轻易对别人敞开心扉的人。然而他让我感到熟悉,他的每一点最细微的神态都让我感到熟悉,仿佛他是我已等待多年的那个人。
“会的。这里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汉语自然而流利。
“所以我爱这片土地。”我也坐下来,望着天空,那里有一只鹰飞过的痕迹,“我在草原上行走的时候,一直有一种错觉,仿佛我很早以前就来过这里似的。每一寸土地都让我有回家的感觉。”
他惊奇地看着我。
他见过太多的游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他们不遗余力地赞叹这片草原,对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感到新奇,然后兴高采烈地拍照合影,然后离开。什么也不曾带走,什么也不曾留下。他们并不懂得这片草原美在哪里,他们只是从中攫取他们想要的风景,自以为这便是旅行的价值所在。而她,她是不同的。她要行走,要在这草地上留下她的足迹,她留意这里的每一个生灵,她说她爱这个地方,这里让她有回家的感觉。
“你和他们不一样。”他说。
“我是行者,而他们是游客。”我用指间缠绕地上的一朵紫色小花,“高原,藏地,在他们心中只是未被开发殆尽的新鲜的旅游资源,他们来这里恣意掠夺。而我,我来欣赏。”
他看着我摆弄我的相机。有一朵向阳绽放的格桑花,有谁家门口羞涩地朝镜头微笑的小姑娘,有清晨虔诚的转经人,有子夜繁星点点的苍穹……最后一张,是天边骑马而来的牧人,兴奋地挥动着他的马鞭。
“很美。”他赞叹。
“谢谢。”我朝他一笑,脸上露出浅浅的酒窝。
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动人心魄的美丽,或者说——我也并不想把自己变成那样妖娆的一朵花。一席白色风衣,牛仔裤,除了手腕上的表再无任何饰品。我朴素得并不像是从山外面来的游人,或许我更爱这个称呼——一个真正的行者?
“你好,我叫格桑。18岁。”我大方地自我介绍。
“格桑?”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自己取的藏族名字,不然你也可以叫我未央。”
“未央,从哪儿来?”
“江南。”我并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这个词语。
我看到他怔怔地望着天边出神,我打算跟他解释,“江南,其实就是……”
“乌瓦白墙,小桥流水,现在还是这样吗?”他问。
我愣住了。
我见过许多喇嘛,都听得懂汉语甚至会说英语。但他和他们不同。他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即使在汉人男子的身上也不多见的——儒雅。我出神地想象他脱下僧袍换上青衫的样子。
“怎么了?”他问。
我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基本不是这样了。千篇一律的高楼,霓虹,车流,人群。江南只活在诗里。”
他点点头,“我叫洛桑嘉措。20岁。”
我的眼睛亮了一下,“你让我想起仓央嘉措。”我笑道,“喜欢他吗?”
“你的态度呢?”他用倾听的目光注视着我。
“仓央嘉措是天生的诗人。他的可悲在于当他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他才被选为活佛——诗人有上天赋予的多情和敏感,清规戒律是在扼杀他的灵性。所以他要反抗。当然,我更同情他,因为那个动荡的时局。他并不属于他自己,他也不能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佛或者献给他的爱情。从第悉到拉藏汗,有更强大的政治力量迫使他只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可怜的傀儡。他在神与人之间是进退两难的。所以我欣赏他最后的离开。不管他是不是死在了青海湖,最后他至少获得了自由。”
洛桑静静地听着,讶异于我对仓央嘉措的了解,“所以,很喜欢他?”
“是。他的勇毅和决绝震撼了一个时代。在他的上一辈,中国皇帝顺治也为江山美人的问题痛苦彷徨。最后顺治选择了出家,而仓央嘉措选择拒受比丘戒。他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在反抗,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有的时候我想,如果一人能遵循他的心去爱,去痛,去活,那么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长久地沉默。我不知道他的深邃的眼眸里藏着什么。末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的唇中吐出一串陌生而动人的旋律。
我静静地听着。一只鹰在我们的头顶盘旋,微风过处留下青草的芬芳。
歌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最后一切在寂寞的长音中安静下来。
我看着他,“仓央嘉措情歌?”
他的唇边掠过一丝微笑。
我于是想起那些我手抄的句子。我也曾在一个宁静的夜,透过那些微凉的字符去触摸仓央嘉措遥远的灵魂,“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莫非这个男子的心中,也住着一个仓央嘉措?
我不想再追问。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
我们都不说话。沉浸在仓央嘉措的世界里,或者是,沉浸在我们的幻想中。
可彼时的我们,即便已把这些文字记在心里,却还不懂得这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无奈与悲凉。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竟然,一语成谶。
我只是坐下休息了一会儿,随即起身,“我还要赶路呢。”我微笑着向他解释。
“去哪儿?”
“翻过这座山,有一个小镇,今晚在那里歇脚。”
“今天天气不太好,恐怕要下雨了。”洛桑看了看天。
天空阴郁而低沉。大片大片的乌云正朝山里聚拢而来。
“没办法了,我的行李已经在镇上等着我了,今天非要翻了这山不可。”我抬头看看那蜿蜒曲折的山路,白色的石子路在草地间若隐若现,仿佛一直通向那不可触碰的蓝天。我看了看表,还有五个小时天黑。
“再会了!”我朝他招了招手,正要回身,却看到他也站起身来。
“我和你一路。”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我的家在山顶上。”
……
时间,路途,再漫长的物理量都会因为一场灵魂与灵魂的对话而显得微小。我们被彼此震撼着——我讶异于他对汉文学的热爱,而他讶异于我对藏传佛教的了解。在这之前我们都曾在这尘世上孤独地翻阅着同一本书,在合书的那一瞬发出知音难觅的感慨。我大概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地孤独下去,在万家灯火的窗口坚守自己的晓风残月——但此刻却突然发现这世界上依然存在着另一个人,和自己有着同样的被斥为不切实际的追求,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关于风沙荒原的流浪的梦想。于是我们急切地想找出一切共同点,去说服自己相信这并不是对方有意的讨好,并不是自己编造的幻象,更不是旅途中一场浪漫的艳遇,而是——一个令他们不敢承认却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去验证的事实——他(她)就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他(她)一直在那里。
一直都是这样。
到达山顶的时候,是晚上六点十分。
乌云依旧浮在半空中,随时准备倾泻而下的样子。苍穹阴沉可怖。
洛桑指给我看他的屋子。
是地窝子。和传说中小矮人建筑的半地下式的木屋别无二致。我兴奋地拍了一阵,然后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我们要说再见了。
对于两个旅途中邂逅的灵魂,再见就意味着再也不见。于是你的心里会留恋,会徘徊,会不由自主地去让这一刻拖延——这正是旅行最吸引人的所在。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会遇见什么样的人,目睹什么样的事,在留下一个个遗憾的同时又不自觉地制造新的遗憾。没有旅行是完美的,这在某种程度上说正如人生,唯一不同的是人生将那些不完美放大了拉长了,因而让人时而痛苦不堪时而孤独难耐,而旅行,只是一场短暂而深刻的,与这世间万物的恋爱。
现在,是分手时刻了。
我的心还在依依不舍,但我的嘴已先我一步断了我的念想,“再见了,洛桑。”我的笑容依旧婉约,我的眼神迷离,但我的脚步坚定地迈向下山的路。
“再见。”洛桑用他灿烂的笑容去代替那一点点的失落。
眼神交会的时候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感到沮丧——为我们整理出的那样标准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的微笑感到沮丧。我们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受到了荷尔蒙的错误的诱导,我们开始安慰自己这一切都只是生命很美丽很无情的一瞬。相遇又错过,留下淡淡的伤感和回忆,这不比世间那些因为一个眼神而误中了丘比特之箭,由此陷入爱情中苦苦挣扎的男女潇洒很多,亦幸福很多吗?
对,我们就是这样一类人。理智得拒绝一切情感的萌芽。
我们自以为这样就百毒不侵,我们自以为这样就能避免那些有关爱的痛楚。但却并不知道,当某一天忽然发现自己早已情根深种时,我们会比那些被嘲笑为痴男怨女的人们更加地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并同时更加地,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