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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美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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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公园包倡,三井寿是知道的。他不乱跑乱看、不光顾,不代表他不好奇。
事实上,这一行生意做到了公园里,通常都有些年纪了。而一把年纪还要做这一行,总有各种理由,不得已或者自愿,说出来都是心酸。
三井寿心地良善,不忍心仔细研究那些人,那些流荡在西街公园招揽客人的人。他只在铁男面前偶尔念叨,说可怜。
铁男总是点支烟散心,吸上一大口,然后就笑,“轮不到你来同情,你自己玩得开心就够了。”
这个话题往往以三井寿恼了,抽掉铁男的烟,狠狠扔在地上踩灭为结局。
不过今天,他在逛进西街公园时,遇见的阿姨脸上有伤,青黑色的一大块淤青,从围巾里露出来。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么青,一定很疼。
阿姨对他笑,“小哥,总看见你。请我喝杯汽水好吗?”
三井寿有点儿心慌,抿紧嘴巴点点头,跑着去、跑着回,把汽水瓶塞给阿姨,转身就跑了,只听见遥遥的一声谢谢。
铁男十分没创意地在打牌。西街公园支着许多帐篷,有一些帐篷里住着流浪的人,有一些则支着赌档。铁男给这块地方提供一定的庇护,自然也收些费用。他自己也玩,不算上瘾,通常是给人凑个手。
今天也是,东家已经打电话叫熟人来,在那之前三缺一,东家拜托铁男陪着玩几圈。铁男左右无事,便应了。
三井寿到的时候,铁男刚听牌,单吊一张白板。三井寿看得半懂不懂,在铁男身后坐下来,心里还在寻思刚才受伤的阿姨。
铁男回头挑眉看看三井,“这么乖?想什么呢?”通常,三井会拿胳膊挎着他肩膀,问这副牌该怎么看。
“没事,没意思。去兜风吧,这儿太闷了。”三井寿淡淡地说。
铁男点点头,“快了,等人到的,在路上。这把和了请你喝汽水。”
三井寿猛地脸红,转头往外走,“外边等你。”
风偏凉,吹得树叶子哗啦啦响。叶子暗绿,已经不似春天的鲜嫩,带上了沧桑。幸好天空还是一样的蓝,偶尔掠过的鸟儿有几分活泼。
三井寿仰着头看那些有了岁月的树叶子,又想起了汽水。他刚请过阿姨的客。铁男当然不会知道,是他自己心虚。可他为什么心虚呢?没道理,他明明帮了阿姨的忙。
有十来分钟吧,铁男出来了,套上一件牛仔夹克在外面,站在三井身后,笑说:“想去哪儿?天挺冷,闲逛也无聊。打台球吗?小钢珠?还是……”
三井寿扭着脸偷偷看铁男,很心虚,“你带我去喝一壶花酒怎么样?”
铁男吓得烟都掉了,呛了一口差点儿把肺子咳出来。三井寿恶狠狠地帮忙拍了几下铁男的背。只有几下是因为铁男跳开了,以免被三井拍出内伤。
“咳咳……你要去干嘛?”
“不是说了嘛!……陪酒吧!”虽然三井寿努力让自己理直气壮,但他还是红了脸,停顿之后说得极快。
铁男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心里暗笑,斜着蔚蓝的天,努力把语气放平淡,“好吧,你也十六、七了,去见识见识也无妨。”
十六、七岁,既血气方刚,又青春懵懂。像三井这样,优等生打底、半路改行去闯荡花花世界,越是明知道不该去的另一面,越是充满神秘色彩。
从前不去,因为自我约束,也因为害羞。今天,他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出来。秘密像一条红曲虫,在鱼钩上不停地扭,勾引他这个尚且年幼的小小鱼儿一口吞掉,然后被挂在钩子上。
铁男有熟悉的陪酒吧,可以带三井寿这个未成年进去消遣。他托店家帮忙约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姐陪三井聊天,自己则随和地请了在店里侯台的大姐姐。
未知才神秘。
当他亲自坐在陪酒吧里,点了歌请小姐姐唱,他坐在铁男身旁喝着汽水,很快对这间粉红色的小屋失去了兴趣。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无聊死了,还不如去打小钢珠——对小姐姐的存在还情窦未开的三井寿打了个巨大的哈气。
夜谈会时间,三井寿对铁男说起了白天遇见的阿姨,公园里脸颊有伤那个。“会是客人打的么?”三井寿盯着天花板。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和其他人抢地方。”铁男无聊地翻着报纸,靠在床头上随口接话。
“你帮帮她嘛。”
铁男憋不住笑,唰地合上报纸,歪着头瞅面色担忧的三井,“怎么帮?光顾她吗?”
“喂!”三井寿恶狠狠白眼铁男。
铁男坐起来,盘坐在床上,报纸丢去一边,用他已经很正经的微笑,对着正在嘟嘴巴的三井,“我已经不收她们份子钱了。你满京圈找,再也找不到第二处不收份子的公园。她们是生意,我也是生意。我不是做慈善的。”
“可是……”三井寿可是不下去,他并不确定他到底在可是什么,只隐隐觉得心里难受。
铁男又笑了,他能理解三井的心意,年轻心热,带着天真,看见困苦便觉得生活里全是困苦,轻易抛出符合自己想象的善良。“用尽全力才能活下去的人,活着已经是一种满足。活得轻易的人才追求生活。生活轻易的人才空虚无聊。三井,你要操心的事还不够多吗?”
三井寿斜着铁男,半晌才问:“你有女朋友吗?”
“哈?”打哪儿拐到女朋友的话题上的?铁男又看不懂三井了,关于脑回路。
三井寿的眼睛在铁男身上划了一圈,仍没放过对方,“至少有床伴吧?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还是光顾陪酒吧之类找相熟的姐姐?”
铁男拉高毯子,整个人缩进去,背对三井,他蒙头嘟囔“困了,睡了”。
三井寿明知铁男的呼噜声很假,难得他没继续追问。主要他害羞,以及,他并不真想问那么清楚。铁男给的反应已经很明确了,不是么。
这件事很快被三井寿丢到脑后去,直到一周之后。很意外,他在某天的放学路上遇见了之前陪他唱歌的小姐姐。当时天色已晚,降温了,风里夹着雨沫子,直打脸。小姐姐的围巾围得很高,只露出眼睛,下面却穿短裙和丝袜。
他其实没认出她,她主动和他搭话。她迎上来,拉下围巾,对他笑,那双分明的眉弯出柔和的弧度。“同学,聊几句吧。”她低声说。
德男好奇地问三井这是谁。三井寿努力回想这张有些熟悉的脸。还是她主动说:“谢谢你上次请我喝汽水。上周。”
“哦,是你。”三井寿记起来了。那天他请过两个人喝汽水,一个西街公园的阿姨,一个陪酒吧的小姐姐。也许在那个粉红小屋里喝汽水是罕见的,让她印象深刻,也许三井的年轻或者英俊更让她有记忆点。
三井寿耸了耸肩,对德男道:“你先走吧,我问问什么事。认识的,铁男的朋友。”
既然是铁男的朋友,德男也就没兴趣了,“哦,那好。我们去打游戏机,你没事了来找我们。”
眼见德男他们走远了,她想说话,三井寿指着前面一家街边咖啡店,“喝杯热饮,我请。你不冷吗?”
“多谢。”她笑,顺从地跟着三井,从暗淡的路边走进明亮的简餐餐厅。
她叫幸子,一个常见的有些朴素的名字。她喝了一口热咖啡,额头上开始渗出些汗,围巾解下了,露出裙子的一字肩,圆润的肩膀和光滑的颈子。
三井寿捧着咖啡杯,很快放下,因为玻璃上的影子告诉他,捧着杯子的姿势比幸子更小心翼翼。很丢脸啊,对于他这样一个大小伙子来说。“你找我要说什么?”三井寿解开校服口子,假装很潇洒。
幸子笑得天真,只注视三井的眉心,像个低年级小女孩,甜甜地问:“你和铁男很熟吗?能不能带我去找他?”
“为什么找我带?你自己能找到他吧?”
“你很和善,”幸子摸了摸裙子胸口位置的装饰扣子,显得紧张,略低头,抬眼睛,像一只小鹿似的闪动着长长的睫毛,“他看起来好凶,我有点儿怕他。”
三井寿猛地倒吸口凉气,幸子在演戏,她绝不会这么单纯、胆小,她在装给他看。她不会想害铁男吧?
幸子适时地接上话:“我想请铁男先生帮一个忙。他力所能及,而对我很重要。同学,你帮帮我,我答谢你。”
她又忽闪睫毛,像一柄小刷子,在三井眼前搅和,搅得他喉结微动,咽了一口唾沫。
“你一个人?不带别人是吗?”
“嗯。”幸子重重点头。
三井寿想了想,看看窗外入夜时分幽蓝天色里正亮起的霓虹灯,又看看简洁明亮的餐厅,决断道:“你在这里等我,我打个电话就回来。”
他想还是别另约了,以免幸子做对铁男不利的准备。要是有缘份,就此刻,他能打通铁男的电话而铁男又刚好有空,他就帮这个忙约铁男过来。虽然不是光天化日,这地方是他选的,公众场合,估计不会有麻烦。如果没缘分,那他就推掉幸子的请求,他可不想让铁男陷入麻烦里。
他想到这儿,刚好电话接通了,铁男在对面懒洋洋地问:“谁?”
大约十五分钟之后,铁男到了,自然坐到三井身边,冷漠地问幸子有什么事。三井寿侧头打量铁男,心说从没觉得铁男凶啊。他很想用幸子的角度看看,外人眼里的铁男真那么吓人吗?
其实幸子的角度在想:对面两个男人是不是性向有问题啊!哪儿有男人对上赶着的年轻女人这么冷淡的!
又十分钟,铁男明白了。幸子想请他帮忙联系整形医院,她想开眼角、垫鼻子、隆胸和臀。她想去拍小电影,但面试了几家大公司,对她的资质都不太满意,而小作坊她又看不上,不愿意轻易尝试。
“为什么找我?到处都有整形医院。”铁男歪着嘴巴笑。
幸子的手攥紧了,这次是真紧张,小心道:“我听说,你认识便宜的医生。我没钱。”
“谁说的?”
幸子连眨眼睛,显然在犹豫要不要说。
铁男哼了一声,“说出名字来,我要打电话过去问。不然我就当你刚才的话全是放屁。”
“中川。”
“哦”,铁男上下看幸子,眼神粗野,笑得很不客气,“我认识的医院可不会给你签保险单。出了意外你自己负的起责吗?其实我可以推荐你去夜总会,你嘴巴很会哄人,会赚到钱的。”
幸子面有难色。三井心说,她是不是的罪过当地的夜总会呀?他瞥铁男,铁男没等幸子回答,又说下去。
“当然,你坚持的话,既然是中川介绍,我可以带你去地下黑诊所。你需要钱我也可以帮你找财务公司,只要还得起。呵呵……”他突然笑出声,笑意堆上脸颊,眉毛挑起,像瞧见了夏风吹皱春天的裙角,“还不起也没关系,也许你就不用面试了。”
果然铁男比三井的压迫感强太多,幸子那些使给三井看的花招,面对铁男都走了样,失去许多光彩。铁男没了再问的兴趣,让幸子想好再找他。
铁男走到餐厅门口时候,幸子决绝地跟上去,拽了一把铁男衣角,仰望他急切道:“我去医院。我要变漂亮,我要拍电影,我想出名。”
她的眼睛很锋利,充满企图。铁男觉得她现在就很漂亮。他心情很好,笑着帮她重新系上围巾,简单绕过脖子,在胸前打了一个简陋的结,“跟我来吧。”
“我也去!”三井寿自然不肯错过这场热闹,铁男认识的医生?他还没见过呢。
铁男站在街头打了两个电话,然后拦了一辆出租车,半路又换了一辆出租车,带着幸子和三井到了一片普普通通的居民区。然后在寒冷的黑夜里又走了至少有两公里。
三井寿已经忘记来路时,他们走进一栋破旧的楼,旧得看上去比铁男更老。
他们借着铁男火机那点儿微弱的光下到地下室。又在黑暗中走了一杯茶的时间,三井寿走几步就会摸摸墙壁,看不清脚下让他缺少安全感。走他前边的幸子也扶着墙。她应该害怕,但没出声。三井寿觉得幸子性格坚定,挺厉害的。
前方终于有光了,从一扇磨砂玻璃窗透出来,散漫如珍珠。铁男拉开门,光芒盛了,门里是一间冷冰冰的屋子,墙上都是纯白瓷砖,被日光灯照得泛青。
那光冷得三井寿打了个哆嗦。
幸子抓着围巾结,显然在紧张。
屋子深处一层纯白挂帘隔断后面传来一个冷淡的女人声音:“进来吧,要做什么手术?”
铁男笑道:“阿凉,你出来吧,我还有个小朋友也想见见你。”
挂帘晃动,转出一个女人,也飘出一阵明显的消毒水味。她穿白大褂,黑色短发,黑色平底皮鞋,人在一米七往上,又瘦又高,眉眼唇角具是冷冰冰的,没一点儿女性的柔软。
阿凉的唇只淡淡地动,平淡的语气就像她只是给铁男面子才勉强问问:“哪个是你的小朋友?”
铁男搂着三井肩膀笑,“这个,三井寿,我弟弟。三井,这是阿凉,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外科医生。”
“没那么了不起。”阿凉浅淡地对三井寿笑了一下,未等三井寿还礼,已经移开眼神,似乎对他的好奇心只有这么点儿。
三井寿觉得被轻视,怪难受的。刚想说什么,铁男在他耳边低语:“她情商低。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工作时候素来不管别的事。有空我给你细说。”
阿凉转头去看幸子,看货物一样上下扫了她一圈,“你很漂亮呢。真的要整形?”
“我……”幸子微顿,看着阿凉身后那张淡蓝色医疗床和两盘子冷冰冰凉飕飕泛着寒光的医疗用剪子、钳子,深吸了口气,坚定地点头,“我想更漂亮,出众。”
“先说好,无论结果如何,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阿凉已经往屋子深处走,显然给幸子引路,要详谈,“就算你说,我也不会承认。我不会给你任何落在纸面上的东西……”
铁男笑道:“我先送三井回去,然后回来找你,大约一小时。”转身拉着三井离开这间冷得没人气儿的地下室。
三井寿一路没怎么说话,他今天大受震撼。关于居然有人真的想往自己身上动刀子为了去演小电影。关于居然有那么冷漠的地下医生。关于铁男的业务范围居然还有给医生招揽顾客。太不可思议了!
他们回到家,铁男又要出去。三井寿此时才问铁男为什么还要折腾回那间路程七扭八拐的地下室。
铁男罕见地给自己换了一件暖暖的浅棕色薄毛衫,边套边答:“我得送幸子回去,再吓唬吓唬她,让她别乱说话。我要保证阿凉的身份保密。”他抓着钥匙就往出走,“要是被抓到把柄,她的医师执照会被吊销。她不是职业黑医,也不是专门的极道医生。”
三井寿还想问,铁男已经出去了。屋子里少了一个人,变得又冷又空旷。三井寿懒懒地倒在床上,随手抓到一叠报纸,翻了翻,什么都没看懂,低声问:“阿凉是你女朋友吗?”
当然没人回答他。
铁男回来时,夜已经深得看不见尽头。三井寿从梦中醒来,打了个哈气,抱着被子,按开床头灯,“回来了!”
“吵醒你了。”铁男道,脱掉啰嗦的衣服,很快钻进被子里。
三井寿跑过来,凑近铁男,从脸颊嗅到双手,没闻到明显的消毒水味,让他心情好了许多。他又打了个哈气,顶着困意好奇地问:“铁男,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最美?凉医生?幸子?铃木保奈美?大和抚子?猫眼三姐妹?”
铁男关掉床头灯,在黑夜里轻轻笑:“我觉得啊,自信的女人最美。”
“你喜欢凉医生?”
三井的声音穿透黑夜,幽幽地传进铁男耳朵。铁男轻拍三井肩膀,又笑,“她救过我的命,我可不敢恩将仇报。”
“说来听听?”
“一句两句说不清,今天太晚了。”铁男轻声哄着三井睡,语音放得很慢,“男人和女人不只有恋爱关系。有些人确实,看女人时候,最直接的想法只有:她能不能到手。那种人太烂了,我看不上。她们和我们一样,有自己的人生。不要把她们简化成一个器官,也不要对自己做同样的简化。我喜欢有企图的人,有活力,美得光彩夺目……”
三井寿在铁男带有磁性的嗓音里睡着了,铁男自己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