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水三千》冷香蝶

2、春 落

　　子虞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冬日的雪在新春后的不久刚刚化去。一转眼又是一年春。

　　昨日在阮小玉那里喝的酒到今日清晨才清醒过来，我的日子仿佛又开始了无止境的寂寞和空洞。我想今晚我该再去滤芯院坐坐。
　　据说滤芯院原来也算是一个尼庵，但打从我知道这个地方开始，我就从没将它与佛或光头联系起来过。除了男人没有女人喜欢滤芯院这个地方，包括阮小玉和这里的老鸨徐妈妈。不过我却喜欢这里，因为它是我和母亲吃饭糊口的来源。没有滤芯院，我想我该早就饿死街头了。
　　阮小玉每天盘算着她的情郎什么时候能替她赎身，徐妈妈每天叨念着哪位大人来了几又没给钱，滤芯院的姑娘们每个也都各有烦恼，而似乎只有我每天仍能高兴地出入这里，还能同她们略微解解闷。这也是我的诗在她们手里这么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子虞，你又要去那里？”
　　“嗯，我得把诗绢拿给阮小玉，回来也能买点桂花糕给母亲。”
　　凛儿洗了衣服，帮我凉在外面竹竿上，背对着我，看不到她的脸。
　　“可你母亲说过不准你再去。”她继续说道。
　　“你别告诉她……”
　　我拾起身旁的小包袱，兴匆匆往外奔。
　　一转眼也已经同凛儿一道生活了两三个月。她把家里的家务包了大半，这让我轻松了不少。不过她的话仍然不多，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我没想过问她，即使问了，我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一起再久，凛儿依旧是警觉的孩子，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这一点我相信永远不会改变。

　　来到滤芯院，门口就闻到一股熏鼻的花香。
　　人都说玫瑰香宁心定神，但我怎么就从没这感觉？

　　“小玉……今天好香……过来陪我……喝……”
　　推开东厢房房门，一个袒胸散发的男人顺势就压倒过来，我刚好退开一步险险避过。男人顺势跌到地上，檀木门被他的厚屁股和大肚腩压得砰砰作响。定睛下来，我才看清楚这是长安城的宫监王大人。
　　不等我回过神，他已经抓住了我的右小腿。嘴里仍在呢喃着听不清的醉语。
　　“……王大人，您这这么快就认错人了？还没走出我房呢……真个没良心的！”
　　阮小玉借过一步，替我挡了下来，一手抵住了这位大人的大粗胳膊。但这只肥如猪手的爪子却好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死死的抓着我的腿，不肯放手。我有点恼了，很想就这么给他一脚。不过碍于我即将到手的诗稿钱，我不得不忍下这口气。
　　眼看着他油腻的醉脸就要靠上我的腿，我有些被恶心到了，开始奋力从他怀里抽出我的脚。阮小玉在旁拍了我一下，我看不懂她的表情。也许她是怕我弄伤了她的财主，我想着。
　　“来，王大人……小玉来陪您……”
　　接着阮小玉弯下身，玉脂般的脸靠上他的油肥大脸，就在我的腿腕上两人撕磨起来。一切就发生在我的眼前，那张肥脸就这样靠上阮小玉娇嫩的脸，嘴里带着极重的酒气在她脸上香了过去。

　　“你们先放开我！！”我喊了起来。
　　楼下正开始指挥整理的老鸨一抬头，急急扭着腰向楼上奔了过来。

　　“徐妈妈，你快过来帮我……”
　　我愣愣求助道。
　　徐妈妈却是朝着我半笑不笑，一抬手在我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
　　“搂一下能少你一根毛？别说抱你一条腿，就是你这个人也没什么值得你大呼小叫的，这算是王大人看得起你了，别给我丢人，你瞧瞧他是你我能得罪得起的么！”
　　被她这一拍，我还当真拍傻了，竟然忘了反驳回她。干瞪了她一眼，再看了看眼前衣着半露的这两个男女，下一步毫不犹豫地伸出另一条腿朝那张肥脸上狠狠踢了下去。
　　二话不说，拽起我的诗绢，朝楼下走去。
　　身后两声呼天抢地的叫唤，颇有杀猪的浩天气势。当然，除却关切那只猪的那几句，其中一大部分是对我的谩骂。这些女人诗歌不能成章，但骂人的功夫却绝不是盖的，其龌龊程度绝不逊色于街上的狗屎。

　　我奔出滤芯院，在门口就一脚刚好踩到了狗屎。自己啐了一口，自认倒霉。可能今天真不该来这里。早知就该听凛儿那丫头的。

　　回到家，凛儿正在火炉子旁替我母亲煎药。
　　我一甩手丢开手里的丝绢。

　　“这么快就回来了？”
　　“……以后都不用去了，我抬腿砸了她们的一个金碗。”我半笑着，自嘲起来。

　　凛儿自顾煎药，并没有开口。
　　我们都很清楚，以后的开销已经没有着落了。

　　上官凛

　　子虞是个天赋秉义的才女，这样的年纪她的诗文已经颇具水准，在整个鱼莲巷早已小有名气。
　　但诗文不能当饭吃啊。这是最近子虞经常放在嘴边的话了。原因是她同滤芯院的人闹翻了，我们没有了经济来源。而且，家里还有一个病人需要长期服药，所以我们不得不开始缩紧每天的口粮。

　　“不如我们去街上卖字画也好……”
　　我提议道。
　　“可是……我的画技只是一般，城里的人也只是欣赏我的诗词……”
　　“我来画，你去卖，提上词句，可好？”
　　“你的画？”
　　“嗯，我的。”我笑笑。

　　虽然不敢夸口，但自幼就被调教了琴棋书画的我，几幅像样的画我想应该也能拿得出手。

　　后来的几天，我的画和子虞的诗相得益彰，果然有了微薄的收入。
　　但好景并不长，街上的小贩嫌我们的诗画碍了他们的生意，开始明里暗里地砸我们的摊子。终于有一天，子虞捧着半边红肿的脸提着一张诗画回来，一句话都没有说站在家门口，站在我的面前，告诉我，画被撕了。
　　我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肿起的脸火烫火烫的。

　　“他们怎么可以连一个姑娘都下得了手！”我叫喊起来。
　　然后，我们拥抱在一起，使劲地哭。

　　以后怎么办？
　　子虞问我。
　　我摇头。

　　柔弱的我们，要怎样活下去……真的不知道啊……

　　这样的感觉就像当初我和母亲看着父亲和哥哥们被送上法场时相拥而泣的无助。后来，每当这种感觉席卷全身的时候，我的双手就会变得寒冷无力，那或许就是那个冬天留给我的后遗症。

　　那个叫做筠庭的男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就是在此后。那几天，我们几乎已饿到了要去当乞丐的地步。

　　后来，那个男人来了。他衣着黄色的袍服。同这个浮华的鱼莲巷极不相称。
　　然而，子虞憔悴的目光里却好像瞬间爆发了无数的生命之火。

　　“师父！”她绽开笑容，向他奔了过去。

　　他是子虞的师父。我不知道他们已经认识了多久。但我相信，这个人应该就是存在于子虞心底长久以来的支柱，就犹如是她的信仰。他也许就是子虞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了。

　　朦朦的春雨连绵，在这样阴湿的雨天里，他们好像失散多年后再度重逢一般，紧紧拥抱，在雨中淋湿了衣裳。
　　我吃冷打了个喷嚏，回头钻进屋里照顾子虞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