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庭院》余伟文

1、 奇异世界的入口

　　我坐在文庆地铁旁操场外围的长条椅子上吸了根烟，空气中有些潮湿的味道，抬头凝望着纹丝不动的云絮，心情陡然变得开朗起来。

　　篮球场上有穿着学生制服的小学生和高中生在打着篮球，胖胖的男生和女生笨拙地移动着，我盯视着其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他正不断地用手肘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我心中不禁感到纳闷，何苦如此拼命地在大热天打篮球呢？

　　老婆在七楼的阳台上晒着衣服，必然又在为什么琐碎的事情大发雷霆，必然！即使是我，也弄不明白她为何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恼火不已，因此我们常常争执不休。我一次又一次地预警到我们的婚姻已经亮起了红灯，像是海中央漂浮的红色指示灯，忽闪忽明。这也正是我到楼下操场抽烟的原因。

　　身上穿着的是一套黑色质朴的运动装，年前一个人到乌节路地下商场买的，当时暗下决心告诫自己以后要坚持做运动，消灭掉小腹上的赘肉。哪知道如今却成了我避世的工具，每每与老婆发生不快便换上这套衣服，穿上球鞋然后留下一句，我去锻炼身体，再扬长而去。

　　她何苦为了我袜子忘洗，衣服挂在阳台两天没收，冰箱里的食物爆满，看到一半的书没有合好····诸如此类的事情大为光火呢？我这个人也固执得可以，非得学螃蟹横着走才痛快，怎么也生拉硬扯找出自己的理由，有这方面见缝插针的天赋，于是双方持续僵持不下。

　　可是现在我转念一想，老婆是用来疼的啊。哎，如何是好？想到这里就又猛地一口，把烟吸入肺中。

　　我把烟蒂扔到地上用脚碾灭，决心围着操场跑几圈，出出汗，把身体里多余的水分蒸发掉，心情自然而然就舒畅了。于是低头自顾自地在深红色花纹的砖块上跑着，眼睛紧盯着地面，尽量让自己放松，保持精神上和这个世界隔绝，滑入这思维的单行道。刚跑到第四圈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张大口呼吸着，身体开始摇摆不定，胸口也隐隐作痛。我心想，果然好久没跑步，现在体力已大不如前。

　　这个时候路边下水道排管里倏地窜出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在我面前神气活现地移动。

　　本来准备跑到第四圈就放慢脚步，谁知这大摇大摆的鼠兄触怒了我，不蒸馒头也争口气！不把你甩到身后从此还怎么见人？岂不是人人都将在我背后指着我的脊梁骨说道：“啧啧啧，这家伙果真是上了年纪，怎么说高中时跑几千吧米也不喘气，现在搞成落得这副德行，落在老鼠的后面！”老婆也会以此嫌弃我，越发讲我的不是！我越想越气，于是咬紧牙关奋起直追，面部表情狰狞得不敢想象，只管往前跑，身旁的树木和楼宇也都不断往后逝去。我不断穿街越巷，不知不觉已经偏离了预计的路线。

　　可是那老鼠仍然毫不认输，偶尔还特意停下来回头看我，仿佛是在确认我是否跟在它身后一样，我不禁更为气恼。

　　老鼠何以有这种速度，我不禁纳闷！难不成修炼成精了？那它现在到底是要带领我去往何处呢？可是我现在真想要一杯装满冰块的绿茶！

　　夜幕悄然降临，黑暗渗透在空气中如同社会中的恐怖分子潜移默化地占领角落街巷，一辆载满货物的卡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它的鸣笛声把吓了我一跳。

　　前面的老鼠倏忽消失，我也止住步伐，顿时感到一阵恍惚，空气像是骤雨来临之前的沉闷而稀薄，乌鸦的叫声在某处响起。

　　倏忽之间，乌鸦张开黑色的羽翼从我头顶振翅飞过，我眼睛的视角捕捉到什么东西从它的身上自然落下。是什么呢？我一直困惑着，于是痴痴凝望着空气的一端，寻找那只乌鸦飞过天空的痕迹。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思索，那翩然落下的是什么呢？难不成是中了几亿的彩票卷？

　　等我意识到是鸟屎的时候，它已经不偏不倚地从我头顶砸下来。身体也立即做了反应，于是一头扎进右边茂密高大的热带植物之中，新加坡政府在添乱的时候可真是无所不能！好好的道路两边干嘛绿化那么好？

　　仿佛是有一只手，在世界的那一头拉了我一把。身体越过壁垒般繁密而森严的绿化草丛，我一抬头才赫然发现自己竟然到了一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场所。

　　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绿油油的草坪，霏霏细雨如断线落在上面，草坪上蹲立着许多巨大而庄严的蟾蜍，背上五颜六色的条纹如刻画上去的一样，它们一动不动地蹲立在草坪上仿佛在审视着一切。

　　我静静聆听着蟾蜍一阵一阵的蛙鸣声，像交响音乐般震动着耳膜，它们统统睁着圆鼓鼓的眼珠注视着我。我的双腿颤巍巍，一来因为刚才的长跑，自己太久没有运动，二来因为确实害怕。我只有把目光落在它们忽然鼓起又倏地收缩的腮帮上，然后暗自吞了吞口水。

　　“天啊，大家何苦这么认真呢？不如我请大家到巴刹喝杯可乐？”我往后退了退却发现背后是硬邦邦的墙壁，冷汗把整个后背都浸湿了，已经无路可退！这儿到底是哪里？

　　忽然，位居众蟾蜍中间最为巨型的一只动了动眼皮，张开了它那宽厚的嘴唇，转过头对身后的蟾蜍们说了句什么，眼神倏然变得凛冽而尖锐。

　　我望着它一张一合的嘴，心里估摸这张嘴简直可以轻而易举地吞下一辆黄色的士，如果它想把我怎么样，那也只能任其宰割了。终于，从它嘴中突然弹出又粗又长到不可思议的舌头将我一把缠住，黏黏的唾液沾了我一身，当然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那一刹那的力量我根本无法挣脱，只是被迅速地拉近它巨大的洞窟般的嘴里，强大的离心力拖着我躯体像是云霄飞车，大脑来不及反应就遁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我突然觉得我能理解蚊子在被捕捉时那一瞬间的心情，但是蟾蜍不是被人类定义为益虫吗？它不是素食主义者么？

　　我顺着它的肠道一阵蠕动挤压，老老实实地滑入了蟾蜍兄的腹中。惊恐慢慢平复了下来，我好好地思索着现实问题，不由觉得生气，好好的干嘛去追一只肥得出奇的老鼠？还被鸟屎砸中！事后莫名其妙被一只体积大得像车库的蟾蜍吞入腹中。老婆只怕已经弄好了一桌我喜欢吃的三文鱼寿司、蔬菜沙拉、或咖喱鸡饭加一整只鱼头。她正在等待我回家，对！冻在冰箱里的鱼已经两天没动。

　　那么现在她必然臭着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心中无声而有力地数落我，我默然了一阵，焦急过后反而倒觉得在这蟾蜍腹中倒也安逸，至少不担心被人骂到狗血淋头。想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但是不行。一来这儿震动不止，我简直睡在了一张极大的蹦床之上，想必蟾蜍兄在外面的世界正努力蹦向某个去处，所以弹跳不止。二来，在这儿用打火机岂非浪费氧气当燃料了，恐怕蟾蜍腹中也没什么好看的风景，总归不是像甬道一般横七竖八的肠子，毛细管，纤维以及没消化完的蚊子残骸。肯定没什么玉女心经或绝世武功刻在肉壁上。三来，我怕弄痛了这位仁兄，毕竟我现在在其肚子里作客，惹恼了它肯定没好下场。不到必要关键时刻，还是别撕破脸为好，中国人习惯都是先礼后兵的，更何况它正带领我到某个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