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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决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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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明知希望渺茫,仍满怀忐忑地回了头,却惊喜地发现,远处,竟有圈微弱的光亮自街道尽头的黑暗深处闪烁着缓缓而前。
因离得太远,我看不清光亮背后的人影,心中却开始莫名的激动。
夜已深沉,城门将关,此刻还会出城的人,必定是急着赶这最后一班船的。莫非,奇迹终究还是发生了?
我心跳得异常狂烈,脚下却如生了根般移动不了半分。
船头的小哥见我定在甲板上出神,不耐烦地推我一把:“船要开了,你快进舱里去,别在这里挡着道!”
我猛地回过神,反手拉住了小哥,急切道:“别开船,求求你先别开船,我马上回来!马上!”说完,我不顾周围人惊讶的目光,快走几步跳下船,径直朝着光亮处飞奔而去。
辰言,是辰言,那人影或许是辰言,他没有骗我,他,终于来了•••?我难掩心中激动,一心只想尽快看清前来的人影,脚下的步子不由愈发快了。
我跑得太急,手上还拎着包袱,街灯又实在昏暗,一不留神,脚下竟被块石子一绊,重重向前摔去。
这一跤着实摔得不轻,身子将磕在地上时,我本能地伸出手肘一撑,便听到“咔”的一声,清楚而沉闷。
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不少的石子,看样子都是白日里码头上卸货时遗落下的,我方才跑得情急,竟没注意到。
右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心中苦笑不已,乐极生悲,今日我算是体会到了。
眼见那光亮离我越来越近,人影也渐渐清晰,我顾不得疼痛,咬牙一瘸一拐迎着光亮走去。
“明——琅?”光亮后的人影似乎也看到了我,试探着叫道,只不知为何,那声音竟有些颤抖。
我不及细想,只因这熟悉的声音已证实了我的猜测,是辰言,果然是辰言,他没有骗我,他终于来了!
“辰言,辰言哥!”我大喜过望,欲加快脚步朝他跑去。怎奈右臂痛得揪心,只有用另只手托着,脚步亦不免扯得趔趄。
“明琅,真的是你,你——还没走?”脱口而出后,辰言才发觉我的异样,他扶住了我,皱眉道,“你怎么了?”
“辰言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终于等到了你!我就知道,你必不会负我!”我仍未从惊喜中回过神,此刻看着眼前的人,欢喜地口不择言,丝毫未察觉他眉宇间的忧忡。
辰言的眼神中却无甚喜悦,他只盯着我,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遂抚了抚我的头,道:“明琅,你别怪我,我••••••”
我只道他想对我解释迟来的原因,忙抢着道:“辰言哥,先别说了,我们快走,最后一班船还没开,我求他们先别开的!我们现在快过去,再不去就真来不及了!”
我转身欲行,却被辰言一把拉住了:“明琅,已经来不及了••••••”
辰言他恰恰扯住了我的右臂,伤口触及处,锯拉般刺痛,我胸口狠狠地一缩,忍不住“哎呦”了一声,回头看着辰言,问道:“你,说什么?”
“你的手,受伤了?”辰言见我痛得变了脸色,忙松了手,顿了顿,又飞快掐住我右臂手肘处,大惊着抬头:“你••••••?”
我点点头,本想装得尽量不在意,眼中却不知怎地酸痛地滚出了两颗泪,只好自嘲地笑笑:“刚才见到你,太激动,滑了一跤,乐极生悲了!”
辰言动了动唇,眼中闪过复杂神色,终究没有出声。
我终于觉察到他神情的异常,心蓦地一沉,问他:“你方才,还说了句什么?”
未等辰言回答,我便看到,他的身后,街道尽头深处,竟又出现了点点光亮,闪烁着朝着我们的方向前行,与方才不同的是,这些光亮,移动得十分迅速。
我慢慢地瞪大了眼,为什么,光亮最前方的那个人影,竟然像极了顾家寨的寨主——我爹?
邻城玉丰的乔老太爷花甲之年喜得贵子,今日正值满月,我爹一早便带着寨中数十位弟兄前去道贺。玉丰虽离查锡不远,但此次乔老爷广邀宾客,连摆三日宴席,排场颇大。我正是趁着这个机会,算准了爹最早也得明日赶回,才在今晚行动。
可是此刻,对面的人影,分明就是我爹。难道,寨中有下人发现了我的失踪,赶去玉丰请回了我爹?
不对,为了今日这一搏,半月前我便装病卧床,每日躲在房内不出,大夫查不出病因,只说我需要静养。爹娘为让我安心养病,早就谢绝了一切探视,纵是娘亲,也极少来我屋内。
而今日,我更是未等天黑便早早地歇下,临睡前故意“喝”了碗安神汤,只怕直到此时,守在我屋外的下人们还只当我在床上昏睡,又怎会发现我的失踪?
况且,即便是发现了,也未必能立刻找到此处,堂堂的顾家三小姐,谁能想得到她竟敢来码头上私奔?除非••••••
我心头“咯噔”一记,一个可怕的想法已然冒了头,却不敢再细想,唯有惊疑着看向了辰言,试图想从他眼中得到解释。可是辰言,他竟故意别转脸,躲开了我的目光。
我不由心头大骇,虽极力压抑着慌乱,却连发出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辰言~~哥,你,你刚说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江辰言仍侧着脸,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变化,却清楚地听到他低声说:“明琅,对不起•••••••”
明琅,对不起••••••
短短五个字,于我却如同一声惊雷,震碎了此前所有的喜悦和期盼,亦震醒了我迟迟不敢认清的事实。脑子里那个可怕的想法瞬间无比清晰,我一字一顿道:“你,是来抓我回去的!”
江辰言默不作声地回过头,他脸色平静,目光径直越过我,落向我的身后:“寨主,幸好,明琅她还未走!”
不必回头,我亦能想象到身后的爹此刻的愤怒,然而,此时我内心的郁愤也必不会少于他,我僵硬着身子不肯转身,反而向前逼近了江辰言,直视着他的双眼:“你骗我!”
江辰言握住我的左手,脸上竟没有丝毫愧疚:“明琅,我是骗了你,但我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任性胡为,毁了顾家寨!”他趁我一怔之间,强行将我转身拖至我爹的面前,恭顺道:“寨主,我虽早知明琅有逃婚之意,却一直念在兄妹情意,并未劝阻她,险些酿成了大错,请寨主惩罚!”
兄妹情意!好一个兄妹情意!
我猛地抬头,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江辰言,你非但是个骗子,还是一个口是心非的懦夫!”
“住口! 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爹大声打断了我,气道,“逃婚?要不是辰言赶到了玉丰,我们整个顾家寨都要被你丢脸丢尽了!还不跟我回去!”
我立定了不动,下定决心道:“爹,我不回去!我不想嫁人!”
“什么!”
“爹,我不愿意嫁去仓州!那个沈家的二公子,是出了名荒淫无度的纨绔子弟,女儿不愿意嫁给那种人!爹!”
“你••••••”
“爹,女儿明白,你为了保住顾家寨,才会答应与沈家联姻。可是爹,你这样子做,就是亲手将我推入了火坑啊!”
“啪!”我不闪不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巴掌,半边脸颊立时肿得老高,爹他下了重手。
脸上火辣辣的疼,我却死命咬着嘴唇,努力睁大了眼,倔强地仰着头。
一直跟随在爹身后的大哥忙走上了前:“明琅,不要胡闹,先回去再说啊?”大哥顺势来拉我的右臂,一触之下,大惊失色,“你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大哥这一惊呼,其余人都将视线移向了我的右臂。
是呵,刚才那一跤,摔折了我的右臂,我曾一度以为那是自己乐极生悲,此刻看来,不如说自作自受更加合适!
于是我看向江辰言,平静道:“手摔折了,是我自作自受。”
“你胡说什么!”大哥不解。
江辰言看着我爹,平淡道:“刚明琅为了躲我,不小心踩到石子滑了。”
“躲你?”我突然很想笑,“我竟然是为了躲你!没错,我是为了躲你,的确是自作自受!”
“够了!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爹不由大怒,随即对着身后吩咐道:“文庭,元清,带她回去!”
大哥和姐夫小心地扶住了我,经过江辰言身边时,我深深地看他一眼,胸中翻江倒海,只吐出了两个字:“你——好!”
他低了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明琅,不要怪我。”
我终于笑了,不怪你,不怪,要怪只怪我自己,朝夕相处了九年都未能认清一个人的真心,只满心期盼着和他远走高飞,双宿双栖,却不知道,那人的心里原来只有“兄妹情意”。
一回到寨中,爹便下令将我锁在了屋内,未经他的同意,不得出门。
其实爹他多虑了,逃婚这种事,劳力又劳心,如今我折了右手,行动不便,且受了情伤,心灰意冷,哪还有精力再逃一次婚?
我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只呆呆地盯着床顶。
娘亲瞒着爹偷偷来看我,见了我这副模样,不禁垂泪:“明琅,娘知道你有委屈,可你爹,他也是身不由己!你,不要怨你爹!”
娘哭得伤心,我却始终没有回应,依然望着床顶出神。
我如行尸走肉般躺在床上,整整躺了两日,直到二姐来看我。
所有人都以为我在用绝食抗拒那门亲事,只有二姐猜到我另有原因。
她坐到我床前,摇着头叹气:“你这又是何苦,何必为个男人作践自己呢?”
我终于开口,忿忿地开口:“我想不明白,我不甘心。”
我不明白,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明白,江辰言他为何会出卖我。纵使他没有勇气带我离开,可他也无需向我爹告发我的行踪。
两日来,我一直苦苦思索,究竟是从何时起,江辰言已不再是那个值得我信任的“辰言哥”,又或是,从一开始,便是我会错意,自作了多情。
我想了两日,仍然想不出答案,心中越发确定,无论如何,都得见上他一见。我,一定要听他说出原因,舍弃我的原因。
我抓住二姐的手,恳求她:“带辰言来见我,我一定要问个明白,否则我死也不会甘心。”
三天后,二姐没能带来江辰言,却带来了一个消息,爹正式认了辰言作义子,明日便会在寨内大摆筵席。
我立时大悟,原来如此,江辰言他之所以舍弃我,只因为他舍不下顾家寨。我的大哥懦弱,姐夫只是个书生,爹向来最看重辰言,他若真同我私奔了,从此非但一无所有,只怕还得隐姓埋名,可他若不走,前途不可限量。
我终于明白,我输给的,是权势,而那些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说到底,不过是戏文里骗骗人的故事。
次日,寨中办了酒宴,一整天热闹非凡。
娘和二姐接连求情,爹终于同意解了我一晚的禁足,但只许我在内院走动。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二姐支走了照看我的丫环们,陪我坐在内院口的回廊上。
隔壁,仅一墙之隔的,正是摆宴的大厅。觥筹交错声不断传来,我叹道:“厅上好热闹,看来,认这个义子,爹花了不少心思。”
二姐默然片刻,道:“今晚过后,他便是你的兄长,不论你今晚得到了什么解释,以后都别再想了。”
我点头:“二姐,从他负我那刻起,我和他,再断无可能!如今,我只想确定他负我的原因,别无其他。”
二姐伸手搭上我的膝头,劝慰地拍了拍,沉默不语。
初秋的深夜已有了凉意,坐得久了,我只觉手脚冰凉。一阵晚风吹过,身上凉意更甚,我不由拉紧了衣襟。
“明琅!”二姐突然轻声唤我,眼睛却看着院外。
半月形的院门中,一个人影,青灰长衫,负手而立。
二姐附过来耳语道:“我去外面帮你们看着,你,记住自己说过的。”
我目送二姐出了院门,慢慢地站起,努力使声音平静:“你终于来了!”
江辰言目光落在我右手的绷带上,“你的手,好点了吗?”
“我自找的,你何必关心!”想到那一日的场景,我无法平静。
江辰言沉默片刻,犹豫道:“酒宴还未结束,我找了个借口出来的,不能待太久。”
“你放心,我就问几句话,不会耽误你太久。”我定了定神,直接问,“为什么负我?”
“我•••”江辰言吞吞吐吐,我继续问,“为什么带我爹去码头?你没勇气陪我离开,为什么不能放我一个人走!为什么?”
“明琅!”江辰言在我的步步紧逼下连连后退,他身子抵在墙上,伸手拦住我,眼中跳动着黯淡的光,低声道,“如果我说,那天是逼不得已,你信吗?”
我紧接着问:“谁逼你?”
江辰言眼神闪烁,避开了回答:“其实那天,我并不想阻拦你离开,我原以为,你已经坐船走了。”
“我一直在等你,你答应了我会来。从小到大,你从不骗我。”我叹了口气,“可你第一次骗我,就骗得这么狠!”
“我不是故意骗你。”江辰言无力的辩解。
我抬头问:“江辰言,其实你从来没想过要和我私奔,是吗?”
江辰言沉默不语。
我终于了然,苦笑着喃喃自语:“果然,原来都只是我自作多情。”继而忿恨,“既然你没想过,为什么要答应我?”
“明琅,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江辰言神情复杂莫名,“我现在无法向你解释,就当我对不起你!”
我气结:“你对不起我?你毁了我的一生!你既然答应了我,为什么又要骗我!如果不是等你,我早就离开查锡了!”
江辰言轻轻地推开我:“我该回去了,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寨主他们怕要生疑。”
我拉住了他:“等等,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为什么负我?我不信一直只是我自作多情,难道我们之前的感情都是假的?我要知道原因,你负我的真正原因!”
江辰言垂下眼睑,似下定决心般抿着唇,终开口道:“我并非负你,我只是为了你好。你已和沈家定下婚约,如果逃婚,不仅会毁了你的名声,也毁了顾家寨的名声。至于我们之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不过以前年纪尚小,只怕都分不清亲情和男女之情。明琅,我一直当你是家人!”
我愣在当场,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羞辱,气恼,愤恨,渐渐从胸中上涌,自己都不知此刻是怎样的情绪。
我定定地看着江辰言,想着他才说过的话,突然很想笑,一笑便不可收,就仿佛听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直笑得身躯乱颤,不可抑制。
江辰言见我这般模样,不再说话,也只定定地看着我,眼底一闪即逝的内疚。
我终于止住了笑,慢慢直起腰,“明琅总算明白了,原来辰言哥你对明琅我如此费心。我真得好好谢谢辰言哥,谢谢你,保全了顾家寨,保全了明琅贞洁孝顺的好名声!还要谢谢你,一直把明琅当成家人!哦,我差点忘了,过了今晚,你就真的是我家人了!谢谢你,三哥!”我说得用力,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出的声。
说完,我转身便走,再不理身后这个人作何反应,有何表情。
月光清冷,一路穿透回廊旁的树木照着我脚边颀长的影子,摇摇晃晃,支离破碎。
年少时,你有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虽然情窦初开,却已认定了一生一世。
只可惜,所有的一生一世,不过是你一个人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