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私奔 ...
-
多年之后,每每午夜梦回时,我总会不经意想起那个夜晚。
也许,并不是不经意。实际上,我一直有意甚至刻意去记住那个夜晚,那个曾令我痛悔了许久的夜晚。
那一晚,我本与顾家寨的江辰言约好了一起私奔。
查锡城城西口的码头一到了傍晚,人总是格外多一些。我捧着包袱,站在靠码头较远的空地上,看着四周来来往往急匆匆而过的人群,心里的幸福,突然就洋溢了开来。
过了今晚,我就要离开这里,离开我足足生活了十七年的查锡,去到另一个没有人认识,也没有人强迫的地方。在那里,我和辰言,男耕女织,必能平平淡淡地相守一生。
一想到这,我的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但说实话,若说没有一点不舍,肯定是假的。毕竟,我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也有舍不下的亲人。
刚刚偷溜出家门的时候,路过了娘亲的屋子,不知怎么就看到了娘亲在窗台边拿着针线,费劲地缝着什么。近两年她老人家年纪大了,似乎眼神不太好,拿在手里的活计总要贴得很近才能看清。
那一刻,看着娘亲模糊而吃力的身影,我,差一点迈不开步子。
后来,我终是狠狠心,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能怎么办呢,既然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就无谓再犹豫。更何况,这也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心烦地甩甩头,决定不再去想关于娘亲的事情,免得徒增烦恼。
码头上多半是些从外地过来的旅客,看他们的打扮,应该都是从东边大城市来的吧。前两天听舅舅说,如今外面局势乱得很,东边的人都争着来我们内陆避难。
可我,却是铁了心要往外走呢。外面即便混乱,于我而言至少是片新天地。更何况,还有辰言陪着,再乱我也不怕。
天色渐渐暗了,行色匆匆的人也少了许多。
许是我到得太早,站得久了,腿竟有些酸。恰巧路边有个茶铺,我要了杯茶,坐下来慢慢等。
茶铺的大婶见我孤单一人,有些好奇,问我要上哪儿去?
我想了想,还真有些难住了。
两天前,我最后一次找到辰言,哭着央他带我走时,他沉默良久,终于红着眼重重地点了头,口中只道出一个“好”字。至于带我去哪儿,彼时怕还顾不得想吧。
于是我笑笑,轻轻摇头告诉大婶:“我也不知道,上了哪趟船就去哪儿吧。”
这个回答称得上古怪,大婶看着我有些吃惊,她定是觉得我故意不说,也就懒得再搭理我了。
天色越暗,停泊在码头处的船只也一一开走了。我等得焦急,伸长了脖子往远处瞧,可那抹熟悉的青灰色仍旧没出现。
记忆中,辰言是特别偏爱青灰的,从小便是如此。
犹记得他初到顾家寨这一年的春天,我,刚满了八岁。
我生性好动,儿时格外调皮,娘亲和姐姐都常说,我一点不像个女孩子。
顾家寨每年到了春天,寨里园子中的毛桃树,结出的桃子总是又大又甜。那时候的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便是爬上桃树,蹬了鞋,坐在树桠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悠然自得地啃桃子。
直到有一天,我正捧着个大桃子啃得汁水四溢,衣服上脸上尽是粘糊糊一片,猛地听到爹在树下一声怒吼,吓得我一时没坐稳,跌了下来。
桃树虽然不高,我的皮也够厚,可还是摔疼了。
情知一旦爬起必免不了爹的一顿训,我便久久匍匐在泥地上,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呲牙咧嘴喊着疼。
可还没等搏到爹的同情,一只白净的手,突然就伸到了我面前。我顺着那只手抬起头,就这样,看到了一个一身青灰的小少年,他正冲着我笑,笑得温和又亲切,眉眼弯弯处,一对浓黑的眸子清澈如溪水。
彼时我年纪虽小,可“不好意思”这四个字,还是懂的。尤其是面对一个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又干净又好看的小男孩。于是我想都没想,蹭一下爬起便钻进了爹的怀里,死活不肯再出来。
这个小少年,便是江辰言,他被我爹带回顾家寨的时候,父母刚刚双亡。
天已完全暗了。茶铺的大婶见码头上只剩三三两两几个人,好心地过来提醒我:“姑娘,你要是想坐船,就赶紧过去吧,再不坐,可就没船了!”
“恩。”我随口应了她,心里开始有些担心。约好了黄昏后顾家寨关了寨门便在码头相见,如今天都黑了,寨门也该早关了,可是为何辰言一直没有出现,难道他••••••
我饶是没勇气接上后面的话,便立刻在心里宽慰自己:辰言,他一准是临时有事耽搁了。他既答应了要带我远走高飞,便绝不会食言。
没错,我认识的江辰言,从来不会对顾明琅食言。
自那年春天那个不甚光彩的初见后,没过多久,我就从爱嚼舌根的下人嘴里,听说了辰言的所有事。
原来,辰言的娘和我爹,年轻时颇有些渊源。
我家祖上几代草莽,传到爷爷这一代时,顾家寨声名虽已响彻查锡四周,但在一干“有识之士”眼中却仍是一丘乌合之众。这些有识之士也包括了辰言的外公,江老太爷。
江老太爷年轻时饱读诗书,心气颇高,苦于先前屡试不第,后又遭逢乱世,一介书生毫无用文之地,致使终生碌碌无为。唯一值得骄傲的便是有一个聪明伶俐、才貌双全的漂亮女儿。
江家小姐年方十二时已是周边百里远近闻名的小美人,长到十六更是婷婷玉立、艳冠八方。用下人们的话来讲,当年去江家上门提亲的人多得可以绕着查锡城盘个圈儿。
或许还真是美女爱野兽,这一位知书达礼的江美人偏偏就于千百好青年中,相中了我那胸无点墨、一身匪气的爹。
江家小姐的情有独钟,唬得江老太爷急急棒打了鸳鸯,匆匆招个文弱书生入了赘。
可惜江老太爷选女婿的眼光如同他的考场文章,文弱书生与江家小姐举案齐眉不到四年就得了痨病,随后卧床咳了半年的血便撒手归了西。
江老太爷痛悔未替女儿选对良人,不久也郁郁而终。只留下江家小姐与尚在襁褓中的小辰言,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可怜江小姐一介弱质女流,含辛茹苦将辰言拉扯至一十一岁,终因贫病交加撒手人寰。她临终前,生怕此后辰言孤苦一人更无以为生,走投无路下竟将其托付给了青葱岁月时的初恋——我爹。
正应了那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辰言初到顾家寨时,年纪虽小,却极为少年老成,比起我那较他还年长了四岁的大哥不知成熟懂事多少倍,故而深得我爹的欢心。
我爹本出生草莽,最重情义,因常叹与江家小姐有缘无分,待其遗孤甚是尽心尽力。于人前虽受辰言尊称一声“顾老爷”,背地里却将其当作了半个儿子。
而我,更是早就将他当作了哥哥,不,只怕比哥哥更加亲。
青梅竹马的岁月总是令人格外留恋。
辰言未来顾家寨之前,我在家中的日子过得十分无趣。
我家虽有兄妹三人,但大哥比我年长了七岁,从小便不屑理我;二姐文静内向,只爱绣花看书,我却生性喜动,两人自小便不合拍。故而八岁之前,我最爱做的事,除了和家中的阿黄逗逗趣,就只剩下践踏那片桃树林了。
辰言,就仿佛老天赏给我的玩伴,他从不嫌我年幼无知,也不烦我日日如跟屁虫般缠在他的身后,反而常常逗我开心,陪我玩耍。爹的拜把弟兄们总爱取笑我俩,说我是辰言的“小媳妇儿”,还说要给我们定“娃娃亲”。那时的我,虽然每听了这些话都会故意板着脸跑开,心里却总是偷偷地高兴。
若没有两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提亲,我一直以为,我和辰言,必会同戏文里的俗套故事那样,青梅竹马,水到渠成,相守终老。
我正兀自沉浸在往事之中,惊觉肩头被人拍了一记:“姑娘,最后一艘船就快开了,我这茶铺也该打烊了,你要坐船就赶紧吧!”
茶铺的大婶下了逐客令,我只得悻悻起身,口中连道了几声“不好意思”,慢慢往码头上仅剩的那艘船走去。
我走得极慢,每走出一步,便回头踮着脚尖眺望,心中的烦乱亦添上一分。
汽笛“呜呜”鸣起,这最后一班船也终将起航。
我索性站定了,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连着码头的街道尽头漆黑而幽深,犹在这昏暗的街灯下更显遥远。
辰言他,终究食了言。无论我如何不愿认清,事实还是摆在了面前。我怔怔看着前方,并非仍在希冀企盼,却只是不想移动步子。
茶铺大婶正收了摊子,见我一脸失神呆立着,上前关切道:“姑娘,你怎还不上船呐?我刚瞅你神情着急的,该不是一直在等人吧?”
我点点头,又补充道:“大婶,我等的人,还没来。”
大婶惊道:“哟,还没来啊?那多半是不会来了!我说姑娘啊,你可别等了,该坐船就坐船去,要不再过会儿,那城门关了,船也开了,你就得在这里过一夜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大婶遂摇着头走开:“唉,年轻人,固执呐!”
汽笛轰鸣声一声响过一声,催得我愈加心烦意乱。
其实大婶她说错了,我并非固执,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接受江辰言会抛下我顾明琅这一事实。
还记得我十二岁那年,才稳定了没几年的新民政府又被中原五省联合推翻,地方上暴乱不断,作为西南内陆交通要塞的查锡自然也受到了战火的波及。顾家寨虽不依附于任一军团势力,我爹却同当时镇守查锡的尹军副司令陆栈十分交好,因而也参与了尹军与其他军队的对抗。
是年隆冬,承、襄两军联手进攻查锡,尹军不敌,为保存实力,后撤退往驻扎在仓州的总部,我爹亦带着全寨人马追随。谁知半路上遭遇埋伏,大军被冲散。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亲历战争,混乱中,只觉到处血肉横飞,杀声震天,可我还来不及害怕,便被一颗流弹碎片刮中,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静谧的深夜。我使劲推开压在身上重重叠叠的死尸,却惊恐地发现,小腿受了伤,挣扎几次都站不起来。更惊恐的是,周围除了啃食着死人眼珠的乌鸦外,再没有活物。
那时的我,只以为自己也快要死了,害怕得放声大哭。正哭得绝望,却听到远处有个熟悉的声音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是辰言,他飞奔而至,紧紧抱住了大哭着的我,再也没有松开。
而今,我虽已记不清那一晚辰言是怎样背着我走回了尹军的营地,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一把抱住我时惊喜若狂的眼神,就仿佛我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弥足珍贵。
后来,二姐告诉我,那日遭遇埋伏后,爹带着弟兄们冲出了重围,直到傍晚清点人数时才发觉我已失踪。所有人都认为我凶多吉少,只有辰言,坚持一定要回来找我,他跪着求我爹:“不管明琅是死是活,我都要回去找她!活我就带回她的人,死我也要带回她的尸!”
往事不断在脑中回旋,我心中的不甘似潮水,一波汹涌过一波。
既然,十五岁的江辰言已将我的生死与他捆绑在了一处,如今,他又怎会舍得让我一个人离去?
耳边的汽笛声此刻颇似催命符,直催得我心乱如麻。
情知若再不上船,我将再无机会离开。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从此刻起数到十,若辰言仍不出现,我便上船。
我心中默数着往船边走去,刚踏上甲板,十个数字恰好数完。虽明知奇迹不可能发生,还是深吸了口气,转头看这最后一次。
彼时的我,还不知道,就是这最后一次转身,此后将令我痛悔一生。
彼时的我,也还不相信命运,总觉得命虽由天定,运却可改,故而才敢逃婚,才敢私奔。
而多年之后,每想到这一幕,我终于才相信,世间许多事,也许从起初便定好了未来,不论过程如何曲折,结局只是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