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新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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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上众人皆变了脸色，尤其是沈达，一张脸黑得似泼了墨。二太太不安地看看沈达，又担心地瞅瞅外面，神情焦虑，似不知该如何才好。四小姐战战兢兢地偷瞧一眼父亲，又飞快地低头，紧张地脸都红了。
唯独我，脸上委屈神色虽不减，心中却在冷笑。
外边仍在闹腾，沈秋原醉得厉害，他借着酒劲胡闹，下人们不敢太用强，一个个叫苦不迭。
“二少，小心，你慢着点，小心跌倒。”
“二少，老爷在里面等着你呢，你就让小的扶你进去罢。”
“二少，当心门槛！”
随着“哐当”一声响，沈秋原终于进了正厅，更确切地说，是摔进了正厅。
下人们连忙七手八脚将他扶起，他却犹在不知死活地叫嚷：“别碰我，我自己能起来，走···走开！”
厅上死一般地沉寂，沈达震怒地盯着沈秋原，眼中似已要喷出火来。
眼见厅中的暴风雨一触即发，人人都紧张地沉默着，连大气都不敢出，唯恐一不小心便会点燃了沈老爷的怒火。
我亦沉默地注视着沈秋原，但见他脚步虚浮，衣衫凌乱，脸上尽是些颓废懊丧之色，丝毫不像寻欢作乐了一夜，倒像借酒浇了整夜的愁，心中便很有些惊讶。想他昨夜出门之时，分明仍是一副公子哥儿的倜傥模样，怎的风流快活了一晚，反倒变得如此落魄了？
沈秋原好不容易爬起了身，便执意推开那些欲搀扶他的下人们，歪歪扭扭地向着沈达走去，边走边说道：“咦，大家都···都到齐了啊，就等···等我了么？爹，秋原给你请···请安来了。不···不好意思，昨···昨夜多喝了几杯，来···来晚了，您老别···别生气呐。”说着，他刚欲向沈老爷唱诺，突地脚下一软，竟又跌在了地上。
“混帐，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沈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沈达终于暴怒了，又对着周围喝道，“你们谁都不许去扶他，让他自己起来！”几个本欲上前搀扶沈秋原的下人闻言急忙停在了原地，唯唯诺诺着不敢动作。
“呵，爹，你何···何必发这么大脾气，”沈秋原手脚并用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依旧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就是多喝···了几杯花酒，有什么大···大不了的。”
“混帐东西，昨天是什么日子，你居然还跑出去鬼混！”沈达气得从椅子上站起，径直走下堂拎起了沈秋原，怒道，“你平日里胡闹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想到昨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还是不知收敛，拜堂时装病，新婚之夜又不留在洞房，你，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把我气死才肯罢休！”
我在一旁听得猛然一惊，装病？沈秋原的病果然是装的。只是，沈老爷为何要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呢？
却听沈秋原缓缓道：“爹，对···对不住，拜堂的时候，我没存心闹事，只怪贺帅他老人家太罗嗦，我听得烦了，一···一时站不住，就晕···晕过去了。至于昨夜么，进了洞房，我才发···发现，原来顾家三小姐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再要退···退婚也来不及了，我郁闷之下，只有出去借···借酒浇愁了。”
我目瞪口呆地听完沈秋原这番荒谬的言论，忍不住又抬头看向他，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只见他虽然仍满脸的醉意，一双半闭的狭长凤眼中却尽显清醒的揶揄之色，双眉微微上挑，似乎还带着些挑衅。
“你，你这个小畜生！一派胡言！”沈达被激得骂了粗口，他一把揪住沈秋原的衣领，骂道，“媳妇本来就是你自己选的，那时是你指定了要娶她，如今又要挑三拣四，你，你简直岂有此理！”
我直听得五味杂陈，原来我竟是沈秋原自己选的，难怪沈老爷对我的态度不甚满意，想来他当初听说了那些流言之后，应该也不太愿意我嫁进沈家。可是沈秋原，他为何会非我不娶？原先我们都以为这场婚事必是尹军想拉拢顾家寨的表示，若这仅是沈秋原一人的主意的话，那我们可全都猜错了吗？
我这边想得头疼，沈秋原那边又开口道：“爹，妻子的确是我自己选的，可这成婚的黄道吉日当初我是极力反对了的。”说着，他顿了顿，抬头直视着沈达的双目，脸上再无半分醉意，一字一句道，“昨日是谁的忌日，爹你果真都不记得了么？”
沈达似被问得一愣，沈秋原又冷笑道：“也对，我本就多此一问，沈家人的薄情寡义，我原该比外人更清楚。”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达忙出言喝止沈秋原，后者却淡淡睨他一眼，继续道，“连自己亲生子女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的父亲，又怎会费心去记住一个外人的忌日呢？只不过，我有时候真想知道，佩颖去世后的这三年来，爹，你每一夜都能睡得安稳吗？”
“啪”的一声响，沈达挥手抽了沈秋原重重的一记耳光，直抽得后者趔趄着差点摔倒。沈老爷犹不解恨，上前几步抓住沈秋原还欲再打，“大逆不道的畜生，居然敢这么跟我说话，今天我非打醒你不可！”
沈秋原被沈达扯住了衣领，脖子勒得发红，却仍边咳边笑：“我就是太清醒，才无法像你们这般无情无义。”
“你···”沈达气得声音都变了，再次扬起手掌，欲挥向沈秋原。
这时二太太匆忙奔了过去，拦下了沈老爷，低声下气地劝道：“老爷，老爷您别动怒，身子要紧，别气坏了身子。秋原他喝醉了，说的都是胡话，您别当真，千万别往心里去。秋原，还不快向老爷认错！”
沈秋原无声地笑了，摇摇头，踉跄着步子朝后退，“孟姨，难道你也忘了，你也不记得佩颖了？”
“住口，不许你再提起这个名字！”沈老爷再次勃然大怒，推开了二太太，后者慌忙冲着沈秋原呵斥道，“秋原，你就少说两句罢，新媳妇还在这里呢，你就非得吓到人家吗？”
二太太的这句话终于提醒到众人我的存在，一时间，沈家两父子都似突然记起般看向我。沈老爷脸色愈发沉了沉，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沈秋原却深深地看着我，忽笑道：“你都听清看清了，沈家人天性凉薄，我也不是真心想娶你，你要恨就恨我罢。”
我怔怔地盯着沈秋原，突然觉得很累，从昨夜到今晨，世事变化毫无常理可循。我只是一个恰巧被他沈家二少选中的无辜路人，不幸卷入了他家的恩怨矛盾之中，今我要面对的日子，远比之前想到的复杂得多。
我心中苦笑，罢了罢了，既然已经入了戏，再不济也得演好自己的戏份。
于是我慢慢抬眼，努力平静地说道：“夫君你喝醉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来给公婆请早安的。公公婆婆，家兄今日一早就得赶回查锡去，我想过去送送他们，不知可不可以？”
沈秋原似没料到我会反应得这么平淡，他还来不及有何表示，二太太早已赞许地点头道：“可以，当然可以，你送兄长本来就是应该的。如今时候也不早了，夏芹，你快去通知厨房摆好早饭，等一会儿用过了早饭，我再陪你去送顾家的大少爷。”
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要婆婆亲自陪我去送大哥，那怎么好意思，我自己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傻孩子，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我听着这个“一家人”，虽觉得讽刺无比，却又不好再推辞，只有默不作声了。
沈老爷却冷冷地开了口：“你送归送，到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应都知道罢。”
我心中了然，脸上不动声色，尤为恭谨地点头：“公公请放心，明琅也不希望父母为了我而无谓地担心，不该说的话我当然一个字都不会说。今早我除了给公婆请安外，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也没看到。”
沈老爷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二太太忙好脾气地笑道：“果然是个聪明孩子，好，甚好。”
沈秋原还在看着我，他似乎微微地皱了眉，眼中全是探究，我故意别转脸不去看他，顾自对着二太太道：“婆婆，我有好些话还想对家兄说，恐去得晚了没有时间，不如便让我先过去罢？”
二太太看一眼沈老爷，见对方没有反对，遂同意道：“也好，那你先过去罢，送完了顾家大少爷再来用餐。”
“谢谢公公婆婆，明琅这就告辞了。”
我狠狠扯一把已然呆若木鸡的小竹，用低得只有她能听清的声音骂道：“还愣着干嘛，还嫌没被羞辱够么，快走啊！”
小竹如梦初醒，悻悻地跟着我，我们一主一仆快步走出了正厅。经过沈秋原身边时，我好像看到他嘴唇微动，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浅浅一笑，便转过了身子。
彻底离开了沈家正厅大院后，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大早的实在太过抑郁，想到今后还要在这个看似尤为混乱的家庭中一直生活下去，我的心情便灰暗无比。
到达别院的时候，恰赶上大哥和江辰言等人正在忙着收拾行李。大哥看到我，连忙扔了手中的物事朝我赶来，喜道：“小妹，你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
我笑得勉强：“给公婆请完安，左右再没什么事，想着大哥你今日就要回去了，便赶紧过来看看，生怕来晚了跟你就说不上几句话。”
大哥见我脸色甚差，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小妹，听说昨夜，沈秋原他……？”
我厌烦地打断道：“我没事，大哥，能不能不说这个！”说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烈了，便有些讪讪的，“我，我真的没事，你不用为我担心。”
大哥神情忧虑，若有所思，我怕他回去后带给父母不好的消息，又忙道：“大哥，其实这样真的挺好，反正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和他举案齐眉，这样两人互不干涉反而更好，真的。”说着，我硬是扯出一个笑容，“你看，我还能说还能笑，还是你以前那个小妹，也不用假扮大家闺秀，这样多好。”
大哥无奈叹气，“明琅，委屈你了。”
我害怕再同大哥如此墨迹下去非得抱头痛哭收场不可，便佯怒着推他道：“大哥，我们别再说这个了。如果你们真的这般舍不得我，不如回去后，多提醒提醒爹娘，逢着那些重大的节日，常派人来接我回去。对了，大嫂如今应该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明年秋天，我该就能添个小外甥了吧？到时候，可要记得请我回去哦！”
谁知大哥竟红了眼，用力地点头，“好，我一定记得，一定常派人来接你回家！你有任何委屈，也要常写书信告诉我们，顾家的三小姐，不能任由人欺负！”
大哥的情绪差点感染了我，我忙趁着自己还未眼眶湿润前再次催促大哥快去收拾行李，自己也帮着他们一起收拾，仿佛手上有了活计在忙，伤感便没那么明显。
我正指挥着小竹将一些丝帛之物装箱，却感觉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回头一看，又惊又疑，原因无他，只因扯我衣角之人竟是江辰言。
江辰言见我一脸惊诧，表情便不太自然，只说得“明琅”两个字，倒没了下文。
我因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好太过放肆，只问道：“三哥，何事？”
江辰言眸中忽地暗了暗，转瞬平静如初，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想告诉你，这些丝帛，本是陪着你嫁来之物，不用再带回去的。”
“啊？”我尴尬地咬着唇，哭笑不得，“看来我是越帮越忙，小竹，快停手，我们俩都别再添乱了。”
江辰言还想再说些什么，大哥已经收拾好行装，匆匆走了过来：“明琅，回去路途遥远，恐怕我们马上就得启程了。”
我轻轻垂首，黯然道：“恩，我明白的。大哥，我送你们出门。”
沈家终归还算讲究待客之礼的，我和大哥一行人方走到前院，便见着魏宁已带了一干卫兵在此等候。
魏宁见到我们，大踏步迎了上来，“二少奶奶，顾大少爷，老爷特地安排了车辆来恭送顾大少爷一行，我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大哥并不言语，我知他不情愿接受沈家的“好意”，遂笑道：“公公他老人家真是太客气了。大哥，难为人家想得这么周到，我们恭敬不如从命。有军车护送，你们回程这一路也能更安全些。”
大哥终究没有反对，他只再三对我叮咛：“从今往后，你自己多保重，切不可随意任性，”又压低了声音，“如他家再有对你不利的举动，一定要及时向家里报信，切记，顾家寨一定随时为你做主。”
我使劲忍住了在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强颜欢笑：“大哥，你好啰嗦，同样的话，已说了不下十遍，我再听下去，只怕耳朵都得起茧了。你还是快走罢，家中嫂嫂还在等你呢。”
终将大哥送上车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早已冰凉一片。
小竹默默为我递上了丝绢。泪眼朦胧中，我突然见到，一直跟在我与大哥身后的魏宁，竟不知何时，已于江辰言走在了一处。两人虽没有言语的交流，但不知是我太敏感，还是早已有了先入为主的偏见，我一见之下，便觉得他二人之间，又有了某种秘密的交易。
我心中一动，快步走到江辰言面前，故作着急地问道：“三哥，你刚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么？怎么这一路都未再提起，我差点就要忘了，真是的。”
不等他有所反应，便不由分说将他拉到了一旁。
江辰言怔忡着看我，我脸上泪迹未干，眼中却透出狠决的光，对着他咬牙道：“你和我之间的账，从此可以一笔勾销，但如果你敢对我顾家不利，我顾明琅此生此世都不会放过你。”
江辰言神情越发疑惑，他蹙了眉欲开口问我，我又抢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个在襄平的雷雨之夜，你见过谁，做过什么，我全看到了。”
江辰言眉头蹙得愈发紧了，我不甘示弱地回瞪着他，最后，他突然展眉而笑，直笑得出了声，“好，看到了好，很好，很好。明琅，你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爱说笑话。”
“一步错，步步错。不过即便是错到底，我也不会回头。明琅，我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你不妨仔仔细细地看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彻底看清。”江辰言收了笑，猛地将我拉至近前，狠狠地抛出了这些话。话毕，转身便行，只留我傻愣着站在原地。
待我许久后回过神，载着大哥等一行人的车辆早已绝尘而去，空余一路扬起的尘土，飘飘扬扬，似极了我此时的心情，空落落地无所适从。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新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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