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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五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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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唐佚行喘息着坐在佛前缝伤口。多亏姬凤岐一直往供桌上放伤药,他不至于活活流干血。
这次比较严重,阿瑟尔不愧是光明右使,警惕性和武力都是唐佚行目标里最好的。原本阿瑟尔并不是目标,但是唐佚行杀的那个脸上有火焰纹刺青的是阿瑟尔得力下属,阿瑟尔当然也要报仇。
很好很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能了,无冤无仇唐门赚什么!
唐佚行往伤口上倒药粉,一边拿起铁壶喝了口烈酒镇痛。这个是姬凤岐最反对的,喝酒并不利于伤口恢复。万花事就是多。那么多医学门派只有万花最麻烦,也难怪式微。唐佚行心想这话要在姬凤岐面前讲,姬凤岐要翻脸的。他有点忘了跟姬凤岐初遇起因是什么了,左不过是做任务遇到麻烦。总之当时倒在荒郊野岭等死时被采药的姬凤岐遇到,姬凤岐拍着他的脸一定叫醒他,吵得唐佚行火大,他都要睡着了哪儿来只家雀儿聒噪。他微微睁开一丝眼睛,看到了万花黑紫的衣服。
要说走运,他也确实走运。要不然就万花那几个人,全大唐游医,就能让他碰到一个。万花是医门里的呆子,背大医精诚背傻了,瘟疫横行的地方总能看到万花弟子。唐佚行手里原本握着机关打算用“图穷匕见”跟来人同归于尽的,这下悄悄松了手。小万花摘唐佚行身上的暗器,摘得无穷无尽,骂唐门全身挂零碎儿装腔作势,现在还不是快死了。这一句话把唐佚行给激得醒过来,这小万花懂个锤子!
小万花故意气他,让他保持清醒,唐佚行一开始就明白。可惜当时唐佚行正愉悦地迎接死亡,一觉睡死过去,一切都拉倒,小万花非要救他。要说唐门能有个万花至交就好笑,表面看上去杀手和大夫肯定不是一类人,他跟姬凤岐的友情到底产生自哪里,是个谜。总之姬凤岐又救了垂死的唐佚行几次。唐佚行不愿意承认,姬凤岐的确是他的再生父母。
友情虽然跟爱情一样莫名其妙,友情好赖救他数回。
唐佚行勉强把自己收拾好。这还是多亏了长安天子脚下,明教不敢太放肆,毕竟不想再被轰到大沙漠第二次。唐佚行咳嗽两声,靠着没有漆的木柱子闭目小憩。最近所有的目标就是报仇,反正他就一个人,来去无牵挂,死了拉倒。
唐佚行接近睡着,突然听到庙门外数十步他放置的细小竹片颤动。
来人了!
唐佚行立刻爬起收拾,窜到佛像后面。佛像后面的屋顶被他特意开了个洞,以备不时之需。他握紧千机匣,听着前门的动静,眼看着屋顶的洞,随时准备逃跑。
“佛教的寺庙。打扰了。我们歇歇就走。”
唐佚行皱眉,这奇特的中原不中原西域不西域的口音。好像在哪儿听过。他是真的疲惫至极,但此刻只能强打精神全身紧张,在哪儿呢。
“你应我两句嘛。”
唐佚行是唐门最优秀的杀手,瞬时一激灵想起,千秋节夜里洞庭湖楼上站立之人吼的那句“长安不让大轻功”。明教,跟陆亚丹在一起那个明教!
进来两个人,难道另一个是陆亚丹!
唐佚行暗暗咬牙,看着屋顶那个洞。打开飞鸢会有声音,鸟翔碧空足够跳出去。
“年纪轻轻,跟个活死人一样。”
有人用波斯语轻轻回一句。还真是陆亚丹,只是说波斯语的陆亚丹听起来更加果决,没有说官话的犹疑。
“说官话,你不能总不跟人交流,就算你以后自己在长安接单子,也得用官话吧!期期艾艾的,以后姑娘跟你表白你都听不懂。”
又一阵沉默,唐佚行认识的那个陆亚丹的声音终于出现。年轻清朗的音质,知道自己音调有问题,节奏轻而迟疑,举棋不定:“我不必听懂。”
口音混点南方特点的明教一愣:“啊?”
“姑娘表白,我不必听懂。”
冷场一下,另一个明教忍不住大笑:“抱歉,忘了,你有主了。”
陆亚丹坚定清晰地重复两个音节:“有主。”
唐佚行一攥千机匣。
“人家又不要你。”
陆亚丹干脆不吭声了。
提恩雅异色的眸子轻轻瞄一眼佛像后面。陆亚丹低头收拾东西,仿佛没发现。
“你这叫吃了秤砣铁了心。秤砣变成你的心,你的心跟秤砣一样坚硬顽固,沉重不变。那你就继续秤砣下去吧。”
“阿瑟尔,被袭击了。”陆亚丹说。
“是,我打听到被一个唐门袭击了。”
“唐门,怎么样?”
提恩雅手指轻敲腮边:“跑了。受伤。唐门情报出现失误,他大概想杀的不是阿瑟尔,没想到阿瑟尔在场。掉那么多明教里,能活着逃跑算有能耐了。”
陆亚丹攥着拳:“是不是阿行。”
提恩雅反问:“你知道为什么中原都怕唐门吗?”
陆亚丹垂下眼睛,浓密漂亮的睫毛像两把扇子。
“因为唐门有仇必报。得罪唐门,逃到天和海的尽头也没用。”
陆亚丹忽然冒一句:“那阿行为什么不来追杀我。是我害他。”
提恩雅没法回答。
“他觉得我不值得追杀。”陆亚丹很冷静地自言自语,“他不喜欢我了。所以我无关紧要。”
提恩雅一愣:“你知道?”
一阵沉默,陆亚丹转脸看着佛像,一字一句:
“提恩雅。我被扔下圣墓山的时候,身上只有一壶水。”
提恩雅微微睁大眼,你知道!
陆亚丹眼神温柔地看着唐佚行的方向,他知道,他当然知道。唯一耳鬓厮磨的人,气息烙在他的骨髓上。他闭上眼,听着自由的鸟儿飞出屋顶的声音。他知道已经失去阿行的爱意,只是控制不住继续追逐。
大漠中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见绿洲和泉水。他知道那是幻境,他仍然会走去。
他必须去。
陆亚丹开始专心致志背诵明教教义。
到底还是走了。提恩雅当然也听到唐佚行飞走的声音,等待陆亚丹背诵完毕,问他:“我们一直在找什么?阿行一个人都能找到阿瑟尔。”
“我们在找证据。要证明阿瑟尔背后的人到底是谁。我有个怀疑,阿瑟尔……他本来就是中原官家人。”
陆亚丹震惊:“可是他长得不像中原人?”
提恩雅笑了:“是啊,谁说‘胡人’不能当大唐的官家人呢。”
唐佚行用门派轻功跳出破庙,才敢接大轻功的打开飞鸢冲入天际再缓缓落下。他在佛像后面,听见陆亚丹平静地说被扔出明教时,身上只有一只水壶。他拿出那只铁水壶,手握部分被抛光成了镜面。他记得陆亚丹把这个送给他时说,“这是我的命”。他只当陆亚丹官话太差,原来,这玩意儿真是陆亚丹的命。
唐佚行打开铁水壶,喝了一口里面装的酒。
身上还在剧痛。
唐佚行很想念姬凤岐。
“花花,这人间,真够麻烦的。”
姬凤岐游医的时候,找到那个给人画小影的摊子,要求画张黑白人像。摊主正闲着,看小大夫清秀,笑道:“寄回家相亲?”
姬凤岐笑一笑。
摊主画人像还是挺有功夫的,起码神态抓得准。耗时不长,收费也不贵。摊主有点话痨,大概是摆摊半天没人理,逮着姬凤岐猛说:“小哥长得这样好,多笑笑。”
不知道回什么,姬凤岐只能笑。
姬凤岐坐了会儿,拿到自己的小影。画上黑白的姬凤岐微微侧脸,没看画师,视线在别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姬凤岐尴尬笑了半天,以为画师也得画他微笑,但画上的姬凤岐一丝笑意也无。原来自己在别人看来是这样的。姬凤岐拿起小影,对着阳光看,想知道阳光把黑白墨迹投映到他脸上,纹路会不会重叠。
正对着自己的画像发呆,姬凤岐突然听到一阵琴音,全身一僵,霎时四肢不受控制原地一转圈,一步蹑云逐月冲向路边。就在同一时刻,一辆马车蹭着他的药篓飞奔而去。琴音一停,姬凤岐全身的僵硬一缓,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抬头看到街对面站着抱琴的杨休羽,杨休羽微笑点头。姬凤岐刚刚是被杨休羽救了,可惜没拿紧画像。他摔得狠,狼狈爬起,走到路中央捡自己被马车践踏的画像。所幸没烂,一道车辙正正碾过画上姬凤岐的脸。姬凤岐平静拿着画穿过大街走向杨休羽,向他道谢。
杨休羽好奇地看他手上的垃圾,微微一挑眉。画工粗糙,墨色纸张廉价,还有大片的污渍。
“姬大夫给自己画像?”
“路过画像摊,觉得新奇,求了一张。”
杨休羽微笑:“街边的画师,画谁都像衙门捉拿犯人的通缉令。姬大夫若是想,不如我介绍个正经画人像的画师,给姬大夫留一幅。”
姬凤岐是真笑了,自己这画像别说是真像被通缉的。别说画像了,他本人都像被通缉的。天天惶惶不可终日,随时要逃跑。就这么张画像都是他好几天的收入,“正经画师”的润笔费他哪里给得起。于是笑着摇头:“不必了,就这样挺好,被车轮碾过,也算加了点意趣。”
他小心翼翼折叠画像,收进怀里。杨休羽随手拨弄琴弦:“天天听乔慕说姬大夫忙,也甚少见到,今日难得有缘,请姬大夫一杯茶吧?”
姬凤岐怕杨休羽请他去茗坊,尤其是顶级的茗坊,他无论如何回不起礼。只好推让:“杨大公子心意心领了,几日前乔慕头痛还是杨大公子送回家的,不好意思让杨大公子破费。”
杨休羽细白的手指叮叮当当悦耳地拨弄琴弦:“不破费不破费,姬大夫为什么总是跟我这么客气?一杯茶而已啊。去乔慕以前最常去的茗坊‘饮香’,怎么样?那里的毕罗是一绝,用牛乳和面牛油起酥,裹着甜酪和各色干果子,配茶绝佳,只是乔慕以前都随便当早点,暴殄天物。正好遇到姬大夫,一起去试试呗?”
饮香……姬凤岐曾经路过,没进去,看门脸儿就不是姬凤岐能消费的地方。饮香的毕罗姬凤岐也只是听说过,每天除了给贵人预定的,就只在早市卖一点……原来乔慕以前也是“贵人”里的!姬凤岐惊觉,对啊,丐帮长安总舵主,管着关内道京畿道河东道山南东道的丐帮分舵,他为啥不是贵人?
姬凤岐有点愣神,杨休羽还是在拨弄琴弦,轻快的简单小曲,很加重杨休羽讲话的说服力。姬凤岐立刻回神,祝由术。长歌门研究医学也是真的,他还奇怪琴声怎么医人。万花谷里有祝由术的书籍,师父说姬凤岐医学基础不牢看祝由术容易把自己绕进去。姬凤岐是听话的人么?偷看了不少。一些特定的声音,音调,节奏,能操控人的思绪心情。当时姬凤岐是不信的,现在看来,确有其事。如果大唐绝大多数执事官都在长歌门研习过,又基本会这一手,那就挺有意思的了。
杨休羽看姬凤岐死死盯着自己的琴,突然一勾弦:“姬大夫?”
姬凤岐被琴音吓一跳,转过神来看杨休羽:“啊……杨大公子。我想起来我还有病人,真得走了。改日再吃毕罗,谢谢杨公子盛情。”
祝不祝由术,其实不重要。什么声音曲调都不重要。真正力如千钧的永远是“真实”。杨休羽说了真话,乔慕在认识姬凤岐之前,用饮香的毕罗随意当早点。认识姬凤岐之后,跟着他跑到穷乡僻壤落魄小山村的废墟泥淖中蜗居。
这就是个事实。
跟祝由术,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