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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黑风高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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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李斯列传》: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
郎,根据秦国三公九卿制度,属于九卿之一“郎中令”的下属官职。
郎的成员,一般取自公卿贵族子弟,或因祖上有功而入选、或因家资丰厚出钱参与“贝选”。郎没有明确职责,只是待选之官,大约相当于后世的储备干部。包括评议国事、往后出任文臣的议郎与陪伴国君车驾左右、充当侍卫与随从的武职中郎、侍郎等。是秦国人出仕的重要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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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46年(秦始皇元年),春,咸阳城。
寒冬过后,天气转暖,殿堂飞檐上的积雪已经消融得几乎不见残留的痕迹,只有路边低洼处的潺潺流水在诉说着深宫无人知晓的秘密。宫门两侧的守卫手执黑色长戟,腰背挺直,满目肃杀。
夜色降临,宫中偏殿一侧沉静如水。在与巡逻的一队士兵对过口号与令牌后,李斯微抬起头,看着天上模糊的一轮月晕,想起前尘往事,不觉恍然如梦。
那时候,他还不叫李斯,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住的是厨卫齐全、家电精美的居室;出入有车,再不济也有公交和自行车;各种各样的朋友即便隔着千山万水,一个电话就能听到彼此的声音,打开视频还能数数谁脸上多了几颗迟到的青春痘。
不料在一场意外事故中,坠入两千多年以前的历史洪流中,变成了那个曾经权倾朝野、却最终背负叛逆罪名,死于腰斩的李斯。然后在兰陵学宫混了好几年,前世今生的种种,落后与先进的社会生活,渐渐交融,却又越发泾渭分明。
唯一相同的,大约是都经历了失恋。
“爱情啊,那就是天上的浮云……”
“李斯老婆儿子都有了,我就捡了这个便宜吧。”
“据说李斯活了七十多岁,在这种物质匮乏、战火连绵的年代,也算长寿了。我只要按照历史的轨迹走下去,在最后稍微改变一下,应该是能寿终正寝的。李斯啊李斯,你怎么就和赵高同流合污了呢?”
想着历史上“自己”的下场,李斯叹口气,仰着头,挺直背,继续锻炼“站睡”功法。
从楚国来到秦国已经快要一年,吕不韦在经过各种考核与审查后,最终决定安排他出任议郎。这个职位,只能算一个小助理与后备文臣,并不需要负什么责任,工作十分轻松。
但他的直属上司蔡泽,因为与吕不韦不和,在他上任第一天,大笔一挥,就将他的职位从议郎改成了侍郎。俸禄降低将近一半不说,每天还要和一些功勋贵族家庭的半大小子不停地操练骑射功夫,隔一段时间就要值夜班,甚至是代替他人值夜班。
也因此,李斯在疲惫不堪的境地下,慢慢摸索出了站着睡觉而不被人轻易发现的诀窍。只是这一夜,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怎么也睡不着,无奈之下,他只好再一次思索如今的困境。
蔡泽最鼎盛的时光,还是昭襄王时,凭借着出色的游说功夫取代了范睢的丞相职位,现在虽说是四朝元老,却已英雄迟暮,很快要过气了。吕不韦则如日中天,越发权倾朝野。
蔡泽这时候打压他李斯,就等于是扇吕不韦的耳光,从过往的事迹来看,蔡泽还是十分谨慎并爱惜生命的,为什么会这样直接与吕不韦抗上?还是说他想再次重现取代丞相的辉煌历史?
吕不韦也早就知道蔡泽擅自修改了他的任命,朝廷上却没听说他与蔡泽争锋相对,私下里也只是派了小屁孩甘罗去他那里学书法,一点也不像对荀子、乃至荀子的学生大为称颂的样子。
这两只老狐狸,到底在斗什么法?
这些日子在校场上操练时,蔡泽明显是纵容、甚至可能私下授意其他一些侍郎,把他当做假想敌,下手时完全不留情面,对打结束后,还要趁他不备踢上一两脚。
他自然不会和那些十多岁的小孩子计较,但也不是可以任人随意搓圆捏扁的面团,总要做些事情,让蔡泽和吕不韦看一看才好。
那么,要做什么呢?
嬴政效仿宫中侍卫,穿着甲胄,手执青铜剑晃悠到偏殿时,看到的就是李斯对月发呆的模样,连他走近了也没有发觉。
他狐疑地顺着李斯的视线,学他半仰着头,天空一片黑暗,只有半轮月亮发出惨淡的一丝白光,并没有什么出奇。
嬴政忽然就恼了,绕到李斯面前,盯着他怒声斥责道:“你就是这样执勤的吗?我若是刺客,现在早杀到大王寝宫了!”
李斯偏过头,就着身后墙壁上燃着的火把,细细打量,可以看到一张稚嫩的脸,黝黑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似乎能喷出火来。再看过去,那人身高大约到他肩膀,穿着秦兵特制的甲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功勋子弟特有的倨傲气息。
想到自己身上被人揍得青青肿肿的许多块,李斯轻笑一声,漠然道:“大王寝宫离这里远着呢。你若是刺客,却在宫中迷了路、还惊动了侍卫,早就被五花大绑了。”
“你!”
嬴政怔住,不想被反将一军,鼓着腮帮子生了一会儿闷气,想到另一件事,嘴角翘起来,狡黠道:“你是谁?今天应该是蒙恬在这里值夜,谁叫你替他的?”
李斯愣了一下,稍微低下头,皱眉道:“蒙恬?小郎将说的可是蒙老将军的长孙蒙恬蒙公子?”
“正是!你不是蒙恬,到底是何人?”
“在下李斯,悿为纲成君属下侍郎,今夜奉统领之命在此值夜,这是令牌。”
李斯把木牌亮出来,却没有递过去,反而用另一只手握紧了长矛,谨慎道:“不知小郎将如何称呼?又是从何得知蒙公子今夜当值?”
他替别人值夜的任务都是上面安排的,统领只叫人给了他口号和令牌,却没说那个欠他人情的到底是谁,他也没有刻意去追究。
但蒙恬他还是知道的。
蒙骜、蒙武父子俩都是有名的武将,但蒙老爷子却似乎想让长孙做文官。蒙恬一过十五岁,就被安排进了廷尉署,此时正担任审理刑名狱讼的文书。要站岗也是在廷尉牢狱,和郎中令所属的宫廷宿卫八竿子打不到一处。
眼前这少年人,穿着打扮似乎没有破绽,而且还认识蒙恬……可认识蒙恬,怎么闹出这等错误?要是刺客,应该也不会和他耽搁这么久……那他,到底有何意图?
嬴政看到李斯变了脸色,察觉他的警戒,开心笑道:“原来你就是李斯?很好!至于蒙恬,他原本在廷尉署的。但他羡慕自己父亲与祖父可以上阵杀敌,立下赫赫战功,不想在廷尉署和一班罪人为伍,就求了蒙将军转任侍郎。今天本该是他第一次值夜,可你竟私下替他站哨!蒙将军治军严谨,不徇私情。嘿嘿,我劝你早点去找蒙将军请罪,否则……”
这种牵强附会、倒打一耙的语调倒是很像那帮纨绔子弟平日的作风,对蒙恬的状况也解释得有理有据,应该是他们熟悉的人。李斯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笑道:
“军中有明令,士兵若有急事或身体不适,可禀明上官后,由上官安排其他人执勤。李斯亦为侍郎,尊统领之命在此当值,并非私下替代他人值夜,也没有违反军规。蒙将军军法家法再严,也不能强行加罪于人吧。”
嬴政摇摇头,黑亮的眼睛里涌出幸灾乐祸四个字,在火把下熠熠发光,“你知道蒙恬今天为什么不能当值吗?他去越馆了!”
李斯这下只能苦笑了。
据说自西施之后,天下皆以为越女之美貌倾国倾城。越馆,是咸阳城一个供贵族玩乐的销金窟,里面的歌姬虽非正宗越地浣纱女,却一个个明艳动人,温柔体贴。
据说蒙恬今年十五岁,勉强算个半大小子,家中还未给他说亲。
据说蒙骜老爷子治军治家都是一丝不苟,严苛死板。有一次他的儿子蒙武犯了一点小错,就被他揪着当众行了军法。
又据眼前这人说,蒙恬不喜朝九晚五的廷尉署文书之职,千求万求做了个侍郎,立马就趁着值夜班、不用遵守家中门禁的机会,去找歌女了……
想到吕不韦和蔡泽暧昧不明的态度与蒙恬的身份,怕是要被有心人说他急于巴结蒙家、而费力不讨好了。再看看这少年毫不掩饰的挑拨神态,李斯板起脸,严肃道:
“小郎将此时应该也是在某处当值吧?这般到处走动,擅离职守可不好。天色昏暗,我眼睛不好使;风声太大,我耳朵也听不清。今夜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举着手中长戟,在地面跺了跺,咚咚作响,寒意逼人。李斯借着气势,一字一句道:
“小郎将方才从西北那边回廊过来,在离我二十步左右的时候停了一息,离我十步、五步的时候又分别停了几息。还好这里是不重要的偏殿,若是这般接近大王与太后的寝宫,别说刺客,就是功勋重臣,也要身首异处了!”
与蔡泽、吕不韦这种老谋深算的人,他都坚持了挺了一个多月,这毛还没长齐的小子,就想挖坑陷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