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轮》丹羽雪乃

20、第 20 章

　　19世纪末的英国伦敦。这个蓬勃发展的城市却笼罩在一片惨淡的愁云之中。时值午夜时分，大街上不时可以听到蹒跚而过的醉汉不知所云的高歌一曲，还有贴着墙角匆匆而过的流浪的孩子们。昏暗的路灯在巷口落下一圈混浊的黄。细细的呻吟声和鼾声从幽黑的巷子中连绵地飘荡出来。

　　泛蓝的灰暗中，一扇门被悄悄地推开了。一个瘦弱的身影悄悄探出身，左右张望了一番后，关上门，贴着墙急急地往前走去。

　　黑影似乎打定主意不想引人注意，所选择的路线全是简陋的小巷。她驾轻熟路地穿过瘫在路边呼呼大睡的流浪汉和随意丢弃的垃圾，相当熟练地在黑暗中变换方向，向自己的目的地毫不犹豫地前进。

　　临街的一扇窗里依然点着灯。黑影从窗下经过的时候，轻易就能捕捉到来人的形貌。那是一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虽然披着黑色的斗篷，依然能勾勒出她美妙的身段。两只手紧紧地拉着斗篷的领口和帽檐，生怕被人认出自己的模样。手腕下方翻出的粗棉布袖口证明了她不是一个家境良好的姑娘——事实上，光从这么晚她还偷偷出门就能判断出来。

　　少女的头微微低着，灯光只能扫到她紧咬的双唇和微微颤抖的双手。再加上她既冷静又决然的步伐，看起来不像是要去和情人约会的样子。甚至可以看出，她的身影里透露着不易察觉的愤怒和绝望。在走了大概一刻钟以后，少女在一幢有些倾斜的二层楼房门口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后身后叩响了漆黑的木门。

　　门内传来了细细的响动。有什么人提着灯向门走了过来。少女屏息等待着，黑色的斗篷完全和阴影融合在一起，在这个杂乱而污秽的小巷中丝毫不引人注意。一把苍老的女声从门内传了出来。

　　“是谁？”

　　“婆婆，是我。”少女凑近木门，低声说，“芙若拉。”

　　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摇晃了一下，黑暗中传来吧嗒松门扣的声音。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打开门，迅速把少女拉了进来。

　　“这么晚了你来作什么。”老妇人瞪着她，古稀的脸上有几分责怪，“如果让你母亲知道你这个时候还上我这来，看她不禁你的足！”

　　“婆婆！”少女一顿，抬起满是泪水的双眼无助地看着她，“请你帮帮我！除了你以外就没有人能帮我了！我不能原谅那个可恶的男人，我忘不了他，我做不到！”

　　她捂住脸，指缝间迸出一声绝望的抽泣。她跪在老妇人面前，放声大哭。黑色的斗篷帽子滑了下来，露出她一头璀璨的金发。白皙的脖颈间，一串珍珠项链若隐若现，和她瘦弱的身躯一起微微颤抖着。

　　老妇人低头看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把少女拉起来，低声道：“别哭了！你不怕哭声把隔壁那个多嘴的女人吵醒吗？我帮你就是了！”

　　少女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停住抽泣，泪盈盈地看着老妇人：“真的吗？你真的愿意帮我？”

　　“要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并不难。”老妇人面无表情地道，“你想要怎么诅咒他我都可以帮你办到。不过相对的，你所支付的代价也要成倍的增加。”

　　“不管多少代价我都可以付！”少女抬起脸，眼中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就算付出生命我也在所不惜！谁让他要抛弃我，选择那个有钱的女人！那个卑鄙无耻的负心汉！”

　　她咬着牙，所有的脆弱在一瞬间被深深的仇恨覆盖了。即使此刻地狱的业火在她面前燃烧，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踏进火堆，只为了报复那个欺骗她，背叛她，又抛弃她的男人！

　　“我早就说过贵族少爷的话是不可以相信的。”老妇人幽幽道，“你却偏要一头扎进他的甜言蜜语里，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你说吧，你要怎么报复他？”

　　少女冷冷一笑，标致的嘴角泛起了一抹恶毒的笑意：“我要诅咒他的新娘，在明天的婚礼上突然猝死；他娶的第二个女人在为他生下两个孩子后就死去；那个男人要被病痛折磨十年后凄惨地死去；他的子孙，将会生生繁衍不息；但是每一代中一定有一个男孩，从出生开始就必须定期吸食血液，并且在满十七岁以后要靠吸血为生，永远只能生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孤独终老——是的，变成一个像吸血鬼一样的人！但是他不能享受吸血鬼那样永恒的生命，并且成为吸血鬼后他第一个伤害的会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老妇人微微一愣，随即又幽幽一笑了：“连他的子孙后代也不放过吗？有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少女姣好的面庞上浮起了艳丽而冷酷的笑容，“他必须要付出代价！我要让整个弗西法家族世世代代都不能安生！”

　　壁炉里的火焰忽地窜高，红艳艳的火光在少女脸上晃动着，照亮了她美丽而阴骘的双眼。

　　******8

　　“……后来那个少女怎么样了呢？”优不自觉地脱口问。伯爵看了她一眼，苦笑道：“下了如此恶毒的诅咒，她所付出的代价自然不小。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只怕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赔进去了吧……或者，还有她亲人的。”

　　一阵寒意爬上了优的背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望着伯爵年岁沧桑的脸，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并不是不能理解那个少女的所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一直深刻痛恨遗弃女人的男人的优，是乐见负心汉遭到如此下场的。如果这个故事和她毫无关系，她顶多是付之一笑。可是现在，她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该如何相信？一个一世纪前的诅咒，它恶毒的支脉一直延续到这样一个以科学解释一切的21世纪。人类早已习惯一边对超自然现象抱持期待，一边又在怀疑，她同样不能免俗。可是现在突然被告知，这样的事确实发生并且就和她身边的人相关，优的脑子里出了一团浆糊以外几乎什么都勾勒不出来。

　　然而她还是慢慢地开口问：“所以，您的意思是，恒只是一个牺牲品？”

　　伯爵的眉毛颤动了一下：“是很多牺牲品中的一个。”

　　“可是，完全没有办法吗？解开这种诅咒什么的。您的家族既然这么庞大，在过了100年后依然能生存下来，应该也有一定的力量吧？怎么可能过了一百年都没有解决的办法呢？”

　　“真是遗憾。如果能找到解决的办法的话，我们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这个海边的别墅也不会存在了。”老人面对优充满希冀的双眸不忍而惨痛地摇了摇头，“为了躲开这个诅咒，我们的祖先甚至不惜整个家族都迁徙到日本来，可是还是不行。最后在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就修建了这样一处比较隐蔽的海边别墅，把那些成为牺牲品的孩子送到这里来，甚至不能和他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就在这里孤独地长大然后死去，除了每周来送食物和打扫卫生的佣人以外谁都见不了。”

　　“……怎么会这样……”优沉默了，出神地凝视着花架上的某一点。她的脑海中模糊地出现了一些悠远的画面。寂寞的少年肚子面对着潮涨潮落，记忆中父母的轮廓逐渐模糊，渐渐地失去了说话和倾诉的欲望，在这个白色的别墅里度过黑色的一生……

　　“我们家族中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自杀……被关在这里的孩子，失去了骨肉的父母……每一代，每一代，都在重复同样的悲剧……有的时候我不禁也会想，这样的家族，是不是灭亡了反而才是幸福呢。”

　　“伯爵……”

　　“托诅咒的福，我们家族生生不息，至少我是看不到它的消亡了。”伯爵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这幢白色的别墅，以后还要迎进多少和其路一样的孩子……”

　　“‘其路’，就是恒的真名吗？”

　　“是的。但是我想他比较喜欢二阶堂恒这个名字。”伯爵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重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毕竟在他呆在这里的几年内，真名对他并没有任何意义。后来他离开了这里，取了一个假名，反而因此留下了更多人的回忆，不是吗。”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面前的少女一眼。优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讪讪地把头低了下去。

　　“不过优小姐，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件事。”老人清了清喉咙，表情重新变得严肃起来，“那孩子在我们家族中是一个特例。本来当家是绝对不允许进来这里的人再出去的。但是其路是当家的唯一一个儿子，面对可以算是儿子最后的要求，当家的也不能不同意。因此其路才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在外界生活了几年。这点虽然让他可以不那么孤独，也危害到了其他人。”

　　“其他人？”

　　“和人接触以后，必然会对人产生感情。虽然那孩子一直很小心地不把谁放在特别的位置，避免以后会伤害到那个人，可是他还是失败了。”伯爵直视着优，目光里是深深的不安，“小姐应该还记得我说过，你会来到这里绝对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作为那孩子最重视的人，你必须要在那个时刻到来之时留在他身边，你可能要为他付出生命。

　　即使这样，你还是要留在他身边吗？

　　对面的少女微微一愣，很快就理解了他话里隐含的意思。她的思考是那么短暂，阳光在她漂亮的卷发上跳过了一个顽皮的音节。优抬起眼脸，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那已足够回答一切。

　　黄昏时分，那几乎燃烧了半边天空的夕阳正逐渐被大海温柔地吞噬。历经挣扎一般放出的绝望而壮烈的火红，肆情铺洒在泛着金光的海面上，却终究敌不过暮色而被剥去了余温，姗姗退去。

　　指缝间最后一缕余晖也已消失，安然的夜色沉淀下来。优收回贴在落地窗上的手，出神地凝望着归于沉寂的大海。

　　她想起那个梦。在海潮声中孤独地凝视着大海的男子，他的身影在月色中浸透了几多悲凉。她所梦见的，到底是那个少年，还是他那些同样孤寂的先人们呢。

　　虽然她几乎还是不能完整地消化伯爵话中的意思。被诅咒了百年的在阴影中挣扎的家族。那些看不见未来的迷茫的双眼。那些无法合眼的，被剥夺了与至亲共享天伦之乐的人们。那些糅杂着长久光阴的年月，在这样一幢海边的白色别墅里向她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为什么要想那么远呢，她在意的明明只有那一个人而已。想他寂寞的童年，穿梭在人群中没有表情的侧脸。那个男生抽身而退如同落下的潮水，巧妙地从沙砾间从容隐蔽而去。

　　二阶堂恒。她念着那个名字，用一种柔软没有挫力的声音，在心底最空白的地方，轻轻地念，为他留下一点不被时光推搡的记忆。如果我没有认识你，如果我今天没有来这里，那么数年之后，是不是在这世上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你的踪迹？

　　作为那孩子最重视的人，你必须要在那个时刻到来之时留在他身边，等待为他付出生命。那个老者如此说。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么？一切早就有了既定的轨迹。他们是扑火的飞蛾，自愿地前往空无一人的彼方。

　　“如果死在这里的话，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一定会很伤心吧。”优用手指在窗户上划着圆圈，“按照成熟的人的思考方式，不要为别人随便付出生命，在一切都还可以挽回的时候抽身而退才是正确的选择吧？”

　　是的。现在就下楼和伯爵说要回去。那个慈祥的老人一定不会阻拦。她还什么都没有保证过所以也不必愧疚。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别人的人生她并不需要去负责。回酒店休息一个晚上，然后坐明天早晨的列车回家，回到她自己原来的生活中去。

　　就这么回去，不要去想别人的未来。她不是神，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生活得相当幸福，并且还有很多珍惜她的人在身边。她不能改变别人的命运，她也不能挽救什么。

　　这样的想法多么顺理成章，多么自然。没有任何人会责怪她的决定。可是。

　　可是她自己该怎么办呢。如果就是不能这样爽快地离开该怎么办呢。如果明知道现在的迟疑只可能会换来亲人的悲痛却还是不能移开步伐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她心里最牵念的只有那个男孩子。让世人尽管去嘲笑她的年少无知或是冲动幼稚。难道她就不能忠实于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声音么。

　　“就说我是个伪善者好了。”女孩子勾起嘴角，侧过脸微微一笑，“就让我任性这一次吧。”

　　就任性这一次。即使她也会害怕也会彷徨，也会为了所谓的死亡畏缩不前，她只想任性这一次。

　　就任性一次，自己给自己打个赌。结果可以任性地不去想象。

　　“真像个毫无头脑的傻瓜呢。”她微微一笑，玫瑰色的卷发翻过白皙的脸颊，在夜色中翘起一个精致的弧线。那深深的海潮声，静静地扑打在她身上，带来一阵又一阵悲伤的暖意。

　　*****

　　餐厅的门开了。伯爵抬起头，向来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

　　“今晚有你最喜欢的三文鱼呢。”

　　“是吗。”恒扒了扒睡得有些散乱的头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你不是一向不准我吃那个的嘛，说什么吃多了会长寄生虫。”他拉开餐桌前的椅子坐下，没什么精神地瞥了一眼新鲜的三文鱼，提不起丝毫食欲。

　　“偶尔吃一次没有关系。”伯爵在他对面坐下，撑起下巴笑呵呵地看着他，“它确实是一种美味。”

　　“倒不如说是最后的晚餐吧。”少年半是嘲讽地笑了笑，“趁还吃得出味道的时候多吃一点，免得以后除了血就什么美味都吃不出来了。”

　　伯爵的笑容微微僵住，化为一个苦笑：“你若非要这么想也没有办法。”

　　恒斜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他结果女佣递给他的血液袋，撕开一个口子将那些红色液体吞食下肚。那带着浓重腥味的液体滑过他的喉咙，带来令人不快的触感。男生却只是一脸木然，静静地把它喝光。

　　“好像已经习惯了呢，没有当初那么让人讨厌了。”他擦了擦沾血的嘴角，拿起了筷子，“那么，可以开动了吗？”

　　伯爵暗暗叹了口气，开口道：“今天有客人，等一下。”

　　“客人？”恒挑挑眉，毫不在意地夹起一片生鱼片，“谁啊？本家那些令人恶心的道德家？还是……”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眼瞪向伯爵：“老头，你该不会……”

　　“打扰了你的食欲是我不好呢。”门口传来一声凉凉的话语，“二阶堂君。”

　　停在半空的筷子一抖，鲜嫩的生鱼片就这么软绵绵地掉在了桌上。恒盯着伯爵笑得无辜的脸，一阵寒意从脊椎底部一直窜到脑后。他僵了僵，动作迟缓地将脸转向走向自己的女生。

　　“你……”

　　“你现在最好不要和我说话。”优很温柔地笑了笑，随即别开脸，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额角上好像真的有十字街口在跳动的样子呢。恒偷偷瞄了脸色不善的女生一眼，下意识地往椅子里缩了缩。

　　晚餐就在一片沉默中开始了。优似乎打定主意绝不开口，自始至终都板着一张脸，连伯爵善意的搭话都不予回应。至于从餐桌另一边投过来的复杂目光，她根本视为空气。

　　真是可笑。不管在这之前做了多少心理准备，恐惧也好觉悟也好，也不管心里有过多少设想，质问也好撒泼也好，所有所有的一切在看到那个人时都变成了可笑的零。只想要留在他身边而已，想要握住他的手，想要随时回头的时候都能看见那熟悉的笑容。或许因为她习惯了不向别人示弱，所以才会在找到可以依靠的人的时候才会那么执着。

　　不过到底还是个倔强的，死要面子的女生，只怕自己所有伪装的坚强会在直视他的眼睛时土崩瓦解，所以才像闹别扭的孩子一样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而不安和忐忑之类的心情，又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呢。

　　到后来优几乎不记得这顿晚饭到底是怎么结束的，甚至连自己吃了什么都完全没有记忆。伯爵问她是否合口味的时候，她点了点头，右脸颊依然可以感觉到探询的目光落在上面。

　　回房间的时候踌躇了半天的男生终于追了上来，赶在她关门之前伸进一只手臂。

　　“我可以进来吗？”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很可怜的样子。

　　优考虑了一下夹断他手臂的可能性，最终还是撤走了搭在门把上的手，静静地看他走进来，转身关门。

　　男生的侧脸忽然拨动了她心底的一根弦，叮叮咚咚，泛滥的思念络绎不绝。优往前迈了一步，将头埋进刚好转过身来的恒怀里，紧紧贴住。

　　身体本能地颤抖了一下，恒凝视着眼前柔软的玫瑰色泽，叹息着环住女生瘦弱的双肩。

　　“你这个笨蛋，不该来这里的。”

　　“我本来就是笨蛋。”女生的声音潮湿而柔软，闷闷地打在他的心上，“你也是。”

　　“是是。”他无奈地笑了笑，双手却更紧地将她圈在怀中。窗外的海潮声依然绵绵不绝，深邃地几乎要将他们完全包容进去。

　　因此我终于找到了你。就在这秋天的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