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听宇

3、第 3 章

　　江君苦着脸：“我都说过我是土星来的了 ——不如你教我，怎么站位？”

　　“好，那注意听啦——”安春倒不客气，像个老师一样撸起袖子，清清嗓子，拉开了讲课的架势。江君做出很乖的样子，背着手听讲。安春差点又被他逗笑了，努力忍住，指指脚下的球：“把这个球看作平面上一个点，”她又回头指指球门，“球门框在平面的投影有两个端点，跟球所在的点分别连线，形成夹角……”

　　江君举手：“报告老师，我头晕！你为什么不直接说球跟两个门柱形成夹角……”

　　安春皱眉道：“我们在二维平面上讨论问题，门柱是三维空间的东西，跟球形成无穷多个夹角呢，怎么知道说的是哪一个？”

　　江君作晕倒状：“你你你真的是数学系的，我彻底信了……”

　　安春一本正经：“严肃点，我们上课呢~”江君赶紧立正，安春终于忍不住笑了，继续道：“这个夹角的平分线，就是守门员应该移动的位置。沿着这条线移动，无论对方向左还是向右射门，你都有等同的控制范围。”她转身一边跑向球门一边认真地解释：“如果你站得离球门太近，而对方射门角度很刁，你就可能够不着，所以你需要迎出来。”她又示范着跑出来：“你离球越近，需要控制的横向距离就越小。”

　　江君又举手：“那是不是说，直接冲到对方面前是最好的？就像你上次比赛那样？”

　　安春竖起大拇指表扬：“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江君立刻接道：“谢谢！”安春忍住笑，继续说：“不过这个位置的风险也是最大的，如果被对方玩一个人球分过，那人家就可以射空门了……”

　　江君眉毛忽然一挑：“就像这样？”他突然起脚，将球一拨一勾，挑到了安春背后，自己迅速从另一侧绕过安春，轻轻将球一推，那皮球就慢慢向着空门滚去。

　　谁知安春转身和奔跑的速度都比他想像的快得多，居然比球先赶到了球门线。她笑嘻嘻地停住球：“果然是漂亮的人球分过啊，你也会踢球的？”

　　江君叹了口气：“我是男生好不好……”

　　安春白了他一眼：“逻辑这么不严密 —— ‘男生’是‘会踢球’的充分条件吗？”正说着，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口哨，安春回头，就看见了丁乙，还有他背后的莫笛绿茗和好好。

　　丁乙是1米86魁梧的北方大汉，看上去不像数学系高才生，倒像锅炉房师傅，黝黑的脸笑开的时候，衬得一口牙特别白。此刻他正露着一口白牙笑着大步过来，一把搂住安春的肩，对江君大声道：“怎么样，我这个徒弟没有欺负你吧？”

　　江君虽然知道安春很瘦，但现在才发现被丁乙搂住的安春显得特别瘦，几乎是娇小而单薄，仿佛弱不胜衣。但是这种错觉只一闪，安春已经一把推开了丁乙，揉着鼻子笑道：“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没看我正在骗帅哥吗？”在众人嬉笑声中，她转脸抱歉地向江君介绍：“这位叫丁乙，是……”

　　“是她师傅！”丁乙老实不客气接过话头，“她的守门技术可是跟我学的哦~”

　　江君也笑着打招呼：“原来是丁师傅驾到，失敬失敬！”

　　丁乙呵呵笑着打量江君：“听说有一位美籍华人兼超级帅哥狂追我徒弟啊 ——就是你吗？”

　　江君挑起了眉毛，瞪着安春。安春脸忽然飞红，瞪着丁乙背后三个笑得花枝乱颤的女孩子。丁乙笑呵呵看着安春道：“难得你也会脸红啊……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这条绯闻已经传遍了全年级，相信三天内全校就都知道了……”

　　安春的脸红得像新娘子的盖头，她摇着头，叹着气，恨恨地瞪着那三个小姐妹：“八卦真是小女人的天性啊……”

　　好好哼了一声：“鹌鹑儿！我最恨你这么说话，好像你自己不是个女人……”

　　安春一只修长的食指点着好好的脑门：“我不是、孝女、人。”两个男生都笑了。

　　美国东部某不知名小镇，一片安静的住宅区，一座普通的小楼里，住着一位普通的中年人。此刻他正将削瘦的身体陷在写字台前宽大舒适的座椅里，长腿交叠着，脚搭在写字台上，手中摊着一封信，发呆。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的是“Mr. John Doe”（注：即“无名氏”），信很短：
　　亲爱的无名氏先生：

　　我知道无论怎样都不足以感谢您十八年来对我的慷慨资助。不知道我的父母生前与您有什么样的友情，我相信他们在天之灵必定很感谢您这位老朋友，如此仁慈地照顾他们的后代这么多年。

　　写这封信是告诉您，我要走了。请您以后不必再汇款到这个地址，因为我不会再来收取。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去做，为了做成这件事，我已经努力了十八年，今天终于有了可能。

　　请不要为我担心。如果我回来美国，会再给您写信。无论走到哪里，我会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爱您的

　　俞骏
　　无名氏 ——沈羽 —— 反反复复看着信，眼前又浮现出十八年前刻骨铭心的一幕……梦春精美而苍白的脸，没有血色的唇在他面前抖动，血不断从她腹部刀口流出来，她整个人浸在血水里……他慌乱，他想为她止血，但是根本不可能……他无助地抱着她，在绝望中眼看着生命从她身体里流失，听着她气若游丝留给他最后的话：“照顾我的孩子……求你……”

　　如今她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沈羽在心里对着梦春说：“你可还满意么？”

　　俞骏 ——俞子午和江梦春的独子，当年还只有7岁。先是父亲的酿酒场被查出散装白酒甲醇超标872倍，紧接着在那个恐怖之夜，他失去了母亲。一个月后，警方宣布证据不足，释放了疑凶沈羽。他的父亲受不了酿酒场倒闭债主追逼、妻子被杀、凶手无罪释放等一连串的打击，从最高的那座办公楼顶跳了下去。

　　十八年来，在这个孩子的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复仇”。他在电脑方面似乎很有天赋，高中还没毕业就开始从网上接了一些订单，为零星客户制作小巧实用的软件，积累资金。到大学毕业，他已经积蓄颇丰。近几年他似乎交游广泛，三教九流都有他的“朋友”。

　　沈羽知道这一切。当年他用最短的时间巧妙安排了生意上的事务，然后带着3岁的女儿沈安春远走他乡，离开了俞骏的视线。同时，他手中却始终握着一根线，通过“无名氏”远远观望着梦春的孩子。如今，这根线忽然断了……

　　“如果我回来美国，会再给您写信。”——他离开美国了么？他努力十八年的事，“今天终于有了可能”？

　　沈羽望着墙上妻子的小像，心怡仍然那么淡淡地、温柔地看着他微笑，一如他们第一次见面，媒人给他介绍“这位是安心怡小姐”的时候，她的笑容一样。心怡跟梦春是那么不同。当青梅竹马的梦春当年狂热地恋上比她大了快三十岁的的商界名人俞子午，沈羽曾经万念俱灰，安心怡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他的生活。她是那么柔弱，却又是那么坚强和忍耐。渐渐地，他的心被她化开…… 然而命运如此捉弄，就在他已经开始习惯于依赖她的怀抱、她的温柔，她却这么突然地就弃他而去 ——产后大出血……她最后松开他的手时，襁褓中的小安春哭得惊天动地……

　　此时沈羽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起身坐到电脑前，给女儿发了封邮件，叫她暑假回家一趟 ——已经有三年没有跟女儿在一起了，也真的很想她了……

　　寝室里，安春对着电脑屏幕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莫笛从练习簿上抬起头来：“怎么了？”

　　安春没说话，鼠标滴答滴答按了一会儿，很快把父亲的邮件内容牢牢记住，然后将邮件删除，这才打了一个响指：“我要回家啦！这个暑假！”寝室里另外三个女生不约而同惊讶地“哦”了一声 ——进入大学三年了，第一次听说安春要回家。

　　安春的家据她自己说在四川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地方，要先坐三天火车到成都，再坐三天汽车、五天牛车才能到。她说家里怕她路上不安全，索性就不让她回家了，连过年都没有回去过。当年新生入学报到的时候，是安春自己一个人来的，填写家庭情况，亲属栏里只填了一个“叔叔”，也没有电话。同学都当她是孤儿，但是她身上完全没有哀怨自怜的影子，大方而开朗随和的性格很快使她成为同学老师们的共同宠儿。她绝少谈自己的家世和过去，有人提起她也不动声色地把话绕开，正如太极推手的功夫，接过来顺势一引，就把迎面的力道卸了 ——她总是不乏妙语，所以很容易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不知不觉间，三年过去，连寝室里的三个最亲密的姐妹也不清楚她到底有个什么样的家。只有细心的莫笛注意到，每次看到别人家的妈妈来看孩子，安春会比平时沉默一些。
　　安春平日也很节省，三年里一共添置过五双球鞋三件衣服，而且她买的衣服一定不超过一百块钱 —— 比如她现在身上穿的这件粉红色的T恤衫，就是55块钱买2件的。但是她坚决不要贫困生助学金 ——她犯起倔来，老师也没办法，只好把她从名单里去掉。她只有两件比较值钱的东西，一是套电脑，二是只手机，她说是另外一个远亲资助的。对了，还有一副大墨镜，是莫笛送她的生日礼物，她挺喜欢，时不时戴出来耍酷 ——特别是每年新生入校的时间，安春会戴上墨镜，搂着莫笛的肩，从最热闹的报到处门口招摇而过，绿茗和好好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数，看有多少人回头。安春从来不化妆，连最普通的护肤霜都不用，但是喜欢自己把头发染色，然后吹得朝天乱翘。

　　现在，她终于要回家了？

　　莫笛关切地问：“你自己回家吗？家里有人来接吗？不是说路太远不安全吗？”

　　安春笑笑：“我们考完了吗？暑假开始了吗？”

　　莫笛撅撅嘴：“凡事预则立呀！”

　　安春嘴角一翘：“凡事预则累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操心过三天以后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啦……”

　　既然“美籍华人兼超级帅哥狂追沈安春”的绯闻不胫而走，江君也就更加大方地出现在安春周围。安春有一点无奈，好在这个帅哥果然人如其名，是个谦谦君子，只要跟在她身边似乎就很满足，并没有过分亲热的要求，安春也不好拒人千里，就这么不远不近地时常“遇到”了。渐渐熟悉了一些，安春觉得这个书生除了有一点唠叨，其实还是蛮可爱的……

　　结束了晨练，江君照例“遇到”了安春：“听说你暑假要回家？”

　　安春看看他：“要我从成都带点好吃的回来给你？”

　　江君敏感地察觉她要转移话题，决定不上这个当，笑道：“听说你家离成都挺远，回去一次不容易？路上怕不安全吧？”

　　安春扬起眉毛：“这你也听说了？听谁说的？”

　　江君偏不顺着她的话走：“其实我暑假也没有地方去，不如到你家去玩玩？路上也有个伴。”

　　安春放慢脚步，表情奇怪地歪头看着他：“这个……我不是不欢迎啊，只是这次实在有点不方便 ——”她俏皮地一笑，“家里叫我回去，是相亲呢！”

　　“汗！”江君心中暗笑，“亏她想得出来！”面上却做出很紧张的样子：“你……相亲？？？不是吧 ——那我更要去了！”他眨眨眼睛，“或者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摸过去，把你抢回来吧？”

　　安春笑了起来：“你演电影啊？说不定人家是个帅哥，我愿意了呢？”

　　江君嘿嘿笑了声：“你不可能愿意……”他收起笑，认真道：“我说真的，总不放心你一个人走啊，要不你想个办法让我放心？”

　　安春也认真地看着他：“我也说真的，你不要这么婆婆妈妈的好不？我是女侠呀！没几个人打得过我呢~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江君知道不能再继续推进了，叹了口气：“好吧，你打算哪天走？至少可以让我替你买火车票？”

　　安春挑起眉：“为什么要你买票？还‘至少’？”

　　江君摸了摸鼻子：“人人都知道我在‘狂追’你呀，我好歹要做一点追的样子出来么。”

　　安春大笑，太阳听到她的笑声，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光芒落在她的脸上。江君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味道，只觉得眼睛有一点酸……

　　夕阳下，舒乐街拐角老汤姆院子里传出几声犬吠，向小区居民宣告，来了陌生人。安春摘下墨镜，隔着篱笆向那条斑点狗做个鬼脸 ——三年不见就不认识啦？背着一只简单的帆布包，安春推开了自家虚掩的院门：“爸，我回来了！”

　　沈羽几乎是跟她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打开了厅门看着女儿，脸上并没有笑容，只是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慈爱。

　　安春轻轻地又叫了声“爸”，沈羽哼了一声：“走路还是晃，没点长进。”伸手胡乱摸摸女儿的头发，“头发太短了，还乱染颜色，像什么样子！”

　　安春叹了口气，轻声顶嘴：“夏天留长发热……”

　　沈羽接过女儿的背包：“去洗澡，把头发洗干净！”安春低着头，乖乖地答应着去了。沈羽看着她的背影，还是那么瘦，不过挺结实，让人放心，他不觉翘起了嘴角。虽然每年都收到女儿的照片，如今见到本人，沈羽还是觉得女儿变化不小，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安春继承父亲的多一点，身材相貌都是，不过眉眼之间隐隐有心怡的影子，特别是在他面前低眉顺眼，却又带一点坚持的样子，最是让他心疼。沈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心里疼爱得紧，嘴里却永远在数落着。好在安春善解人意，知道父亲的心思，这一点也跟她母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