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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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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陶震麟的目光随着那辇轿片刻不移,手中的茶杯被捏出淡淡的裂缝。
身世之谜已经暴露,段小泽活着会不会威胁自己的地位?可是,能眼睁睁地看着段小泽去死吗?
有什么不行的,当初不是你亲手将他推下悬崖的吗?!
不,陶震麟,正因为你已经犯错一次错了,不能再犯第二次,你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个段小泽了……
他的脑子里天人交战,以至于手底下的人叫了他好几声也没反应过来。
“大公子!”
陶震麟猛然回神,目光从辇轿的方向仓促收回,低骂一声,“做什么大呼小叫的?”
小弟子赔笑着,“宗主唤您过去。”
陶震麟摆摆手表示知道了。调整了一下情绪,挂上一个孝顺懂事的笑容,穿过人群朝陶元序的方向走去。
陶元序正和一个掌门谈笑,视线扫到他,又轻飘飘地挪开。这让陶震麟正欲喊出的一声“爹”卡在嗓子眼儿——以往这种时候,陶元序会招手让他过去,向别人介绍一句“犬子震麟。”
或许是今天场面比较严肃吧,不适合做人情上的寒暄。陶震麟这样想。
半晌,他等得脑门都热出汗了,陶元序终于结束谈话走了过来。
“今日的祭祀你主持,紧张吗?”
陶震麟自信地笑了笑,“放心吧爹,定然不会出半点差池。”
陶震麟已及弱冠,是时候推到仙门百家面前,让所有修仙之人都认识一下这位星回宗的下一任宗主。
陶元序点头,望着此时尚且平静的海面,道:“……那个段小泽,你这几天可有见到他?”
“未曾见过。”陶震麟脱口而出,讪笑一声,“那晚之后我想了许多,作为星回宗的大公子,我应当时刻为父亲分忧、孝顺父母、守护正义,确实不该执着于不值得的人。爹的话,孩儿时刻都记在心上的。”
陶元序“嗯”了一声,眉间的深愁却并未消散半分。
不多时,旁边的小弟子前来传信,祭祀的时辰到了。
陶震麟恭敬地行了个礼,“爹,那我就先过去了。”
“去吧,我相信你能做好这件事,因为你是我儿子。”陶震麟摸了下他的头,目光柔和几分,却又带着点别的情绪。
“你是我陶元序的儿子。”他重复道。
“是。”陶震麟郑重应下,跟着弟子前去祭祀的地方。
他太匆忙了,以至于没能看懂陶元序那个眼神真正的意思。
巳时,日头已高,海面波光粼粼,几只白色大鸟盘旋在上空。
祭祀的仪式共有三步。
一,祭品坐在莲花座上,接受半个时辰的焚香沐浴。
二,祭品坐贝壳船中,由主持之人将一枚水晶王冠戴到祭品的头上。
三,主持之人手举火把,以此烧毁三根连着贝壳船的绳索。绳索全部烧毁,船会带着人顺流飘向海面,午时一到,沉入海底。
段小泽坐在莲花座上,两个和尚围着他绕来绕去。太阳毒辣,汗水顺着睫毛滴下来,刺痛他的眼睛。
不远处,一身玄服的陶震麟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台,漠然地看着他。
在场的修仙之人也不愿意受这太阳。
白银玉打着伞走到树荫下,对身旁的星回宗弟子笑道:“麻烦这位小公子给我们弄些清凉的糖水来。”
那人霎时红了脸,忙不迭去了。
糖水来,白银玉端着浅尝几口,状似无意道:“还好我不是那个祭品,穿这么一身厚衣服,这么大热的天,怕是没等被海妖吃了,自己就先热死了。”
这话音量不小,引得周围人都看过来。
陶震麟笑了一声,“红娘子说笑了。祭品是祭品,您是您,这出身天差地别,又岂可相提并论。”
白银玉似笑非笑,不过没再说什么,安分喝起糖水来。
倒是身旁一个小弟子,忍不住小声提议,“大公子,要不给祭品那边布点遮阳吧。”
这么做其实没问题,陶震麟正想答应,但有人显然不乐意。
陶元序沉声道,“往年我找的的祭品都能忍,今年怎么就不行?麟儿,别叫人看了笑话。”
陶震麟死盯着莲花座的方向,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但渐渐的,还是松开了。
“爹说的是。”
小弟子还想争取,“大公子……”
“闭嘴!”陶震麟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终于,一个时辰过去。
三五个小弟子将段小泽扶到海边停泊的贝壳小船上。这贝壳十分清凉,段小泽一坐上去便感觉寒意顺着下半身攀爬至全身。
透过面具,一个握着水晶王冠的人朝他缓缓走来。
十步、八步、五步……最终停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
“授尔王冠,愿尔承其重,献己身,福泽万民。”晶莹剔透的王冠轻轻落在头上,压得段小泽无声落泪。
“百姓会记住你的奉献的。”陶震麟道。
“你不救我吗?”段小泽忽然道:“你看那边的人,他们离得很远。如果你要带我走,他们应该来不及……”
“……”陶震麟不忍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决绝地转身离开。
“行火礼——”
三根绳子连接着岸边和小船,一旦烧断,小船会立刻顺水飘走,再无回头之路。
“一根燃——风调雨顺,甘霖降——咚——”
祈祷词说完,厚重的钟声回荡在整片海边。
陶震麟站在阳光下,站在遥远的另一端。然后火把下放,第一根绳子的火星子一点点蔓延过来……
泪水汇聚在眼眶里,将火星氤氲成一片火海,将那个人的身影彻底模糊。
“我叫段小泽,你叫虎子?”四岁的小孩拉住对方,笑起来有两个可爱的酒窝,“我们以后做好朋友吧,一起玩,好吗?”
虎子警惕地看着他,“我没有家。”
“我也没有家呀,住在那边的大杂院。”段小泽指了一个方向,“你跟我走呀,婶婶一定会收留你的。到时候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脏兮兮的小黑孩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拉住了那只手。
“二根燃——驱魔辟邪,福泽佑——咚——”
段小泽看陶震麟走到第二根绳子面前,举起火把,点燃。
“这个火够大吗?”六岁的段小泽问。
虎子看了一眼炉灶洞,“差不多。”
“太好了,我好饿呀。今晚上婶婶都没给我们东西吃。”段小泽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红薯烧好了,虎子迅速扒出来。两个红薯一大一小,他盯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分。
段小泽把大的那个推过去,笑道:“你个头比我大,吃这个。”
虎子没推辞,接了过来,吃着吃着,忽然说:“小泽,我以后发大财了,一定对你好,我们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穷怕了,所以一定要发财才行。
“三根燃——与天同寿,万古长——咚——”
陶震麟走到了第三根面前。点燃前,抬眸看向了绳子延伸的另一端。
而段小泽也正凝望着他,火把将周围一切全部点燃了似的,灼烧着自己的心。
偌大的海岸,无尽的日光,天下间只剩下这一眼悲怆的对视。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然而,段小泽看着那火把起,看着那火把落,看着最后一束火光如火蛇般蜿蜒逼近自己。
“当然,你是我唯一的兄弟!十里长街、繁华盛世,全都与你共享!”
“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我发誓,对你说的话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雷劈!”
“起床了,小泽!”
“小泽,练武了!”
“小泽!”
“小泽——”
“小泽……”
段小泽闭上了眼睛,泪水从面颊滑下,“……仙君,我认输了。”
第三根绳子烧到一半,忽然,一直盘旋在海面上的大鸟飞旋而至,带来的湿热海水将正在燃烧的火星浇了个干净!
陶震麟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这几只鸟并没有攻击人族的意思,浇灭了火就飞走了。
只见船上的“祭品”晃了一下,而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踏下贝壳船,朝着岸边众人走了过来。
陶震麟立刻大喊:“愣着做什么,抓住他!”
一群人涌上去,但只要一靠近,后背就会被一颗石子射中,虽然不伤及性命,但实在疼痛难忍。七八个人之后,弟子们都小心翼翼,不敢贸然上前。
段醉书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陶震麟面前,“啧,让让。”
“你想做什么?”他捏住段醉书的胳膊,下一瞬却吃痛一声——不知哪里飞出来的石子,精准射中了他握住对方的手。
“你管我做什么。”段醉书扒开他,视若无睹地走到了最中央的高台上,“诸位,看在今儿天气好的份上,我送大家一个有趣的事。”
陶震麟心头恐慌不止,大喊:“你闭嘴!”
但却来不及了,段醉书看他一眼,勾了勾嘴角,指着陶震麟高声喊道:“你们眼前这位大公子,他根本不是陶元序的儿子!”
此话如平地惊雷,瞬间激起人潮巨大的唏嘘声。
陶震麟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下维持着镇定,“你胡说八道!我就是陶家唯一的儿子,不信你们问我爹便是!”
众人将目光投向陶元序。比起儿子,这位老子确实淡定许多,他目光冰冷地盯着段醉书,“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置喙我们陶家的家事?”
“别急啊陶宗主,我也有份礼物要给你。”段醉书笑了下,缓缓摘下自己的面具。
“听说你从昨晚起就一直在找我?”
“……段小泽。”陶元序瞳孔骤缩。
段醉书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面具,“现在我有资格管你们陶家的事了吗陶宗主,或者出于血缘的关系,我该叫你一声——爹?”
人群中的讨论声彻底被点燃。
“天,这是什么人,居然叫陶宗主爹?”
“这张脸有点眼熟,好像是当年和大公子一起捡回来的小孩。大公子走丢过,七岁那年才认回来。”
“啧啧,这也太刺激了。所以现在的大公子是冒牌货,真正的儿子却被送上了献祭台?!”
人群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如此炎热疲累的天气,这样一桩惊天秘闻简直提神醒脑。
陶震麟跑上高台,眼神慌张不已,高喊:“不要听他妖言惑众,我是陶家唯一的儿子,你们不信我和我爹娘,信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吗?”
说完压低嗓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质问:“小泽,你到底要做什么?!”
“野种?”段醉书嗤笑一声,“七岁那年,一个叫虎子的小孩设计调换了滴血验亲的水,狸猫换太子地进入星回宗,成了现在的陶震麟。这样的人,也配叫嚣别人是野种?”
陶震麟却反咬一口,“你说自己是陶家的儿子,有什么证据?该不是看上了星回宗大公子的位置,想要讹一笔!”
段醉书:“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是真的陶震麟?”
陶震麟方寸已乱,他从没想过在今时今日,段小泽会跳出来害他。毕竟,那可是段小泽啊。
他下意识看向了陶元序的方向寻求帮助,“爹,我是你儿子,这还需要证明吗?爹!”
陶元序立在那里,目光深沉。
倒是陶夫人,听到消息后立刻赶了过来,眼下全然乱了。
她不知所措地抓住自家夫君的手,企图获得一点头绪,“老爷,麟儿他怎么会不是我们的骨血,我们当年亲手把他带回来的啊!而且,而且……”
而且段小泽怎么会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呢?倘若这是真的,那他们这些年的打骂、凌-辱,难不成全都落在了自己的亲骨肉身上吗?!
不,不!
陶夫人心里焦灼不已,急红了眼眶,“老爷你说句话,段小泽不会是我们的儿子,麟儿才是啊!”
她这幅模样触动了不少人,一个剑宗的掌门质疑段醉书:“这陶大公子是我们几位老掌门看着长大的,你说自己是陶家子,有什么证据?总不能凭你一张嘴,我们就信了你吧,啊?大家说是不是?”
这话引起了不少共鸣,大家叫嚷着:“对!拿出证据来!”
“造谣生事者拖到地牢里去!”
“我才不信他是真的……说不定真是哪里跑出来的野种呢?”
段醉书笑了下,“证据嘛,我倒还真有。”
“听说星回宗的究极阁里有好几只特殊的机关匣,除了陶家人的血没有任何东西能打开。”段醉书看向陶元序,“陶宗主,你敢不敢拿来验证一番?”
星月宗的机关匣不是什么秘密,用家族血做钥匙是一种高深的法术,甚至一度被其他仙门羡慕。也正因此,这种验证办法具有绝对的威信力,甚至比滴血认亲更让人信服。
目前,陶家血亲在世上只剩下两个。也就是说,除了陶元序,只有真正的陶家子才能打卡。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先前的掌门道,他看向陶元序,“陶宗主,这本是你的家事,我们不该掺和。但这个声称自己是你儿子的人也是祭品。海妖祭如果不能正常举行,对我们这些南方仙门来说会造成巨大-麻烦。还请尽快弄清楚,给我们诸位一个交待。”
“是啊,陶宗主,还请尽快弄清楚吧!”
“陶宗主,弄清楚吧!”
“毕竟是关乎血脉正统的大事!”
“血脉正统……”吵闹的人声中,陶元序神色微微触动。催促的人越来越多,他看了陶震麟一眼,想起昨晚那封匿名的书信。
疑心的种子已经种下,流言蜚语随便一浇灌,它便势如破竹、冲天而起,再难拔除。
半晌,他移开目光,高声道:“诸位稍安勿躁,陶某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绝不会因为家事耽误海妖祭。”
陶夫人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瞬间落下,“老爷,你当真要验麟儿吗?”
“若他真不是我们的儿子呢?”陶元序平静反问。
“不可能!麟儿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脾气秉性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段小泽是什么杂种?怎么会是我的骨肉!”她猛然转头瞪向段小泽,手微微颤抖起来,像是怕极了真相。
“爹……”高台上的陶震麟冷汗直流。
“绛河。”陶元序叫了一个弟子,目光严肃而深沉,叫人胆寒,“你去究极阁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