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雪》猫鳞

8、死别

　　小六是被吵醒的。

　　空气里满是刺鼻呛人的烟味，外头闹哄哄的喊声如同刚煮沸的热水，嗡嗡作响吵得人头痛，时而如狂风呼啸沙沙而过，时而如野马奔腾不息，根本无法令人安心入睡，小六迷迷糊糊睁眼，天已然亮了。

　　不知不觉，她竟睡了整整一夜。

　　小六坐起身偏头扫了一圈，才发觉屋子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十几个小屁孩全挤在门口，不知道在嚷嚷什么，吵得厉害。

　　小六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破旧陈腐的院子里站着一群人，确切来说应该是这十几个小屁孩们围着一个人，不停地争着什么，吵死人了，小六倚着墙望了一眼，竟又是上回那个小乞丐，而高奕一脸苦相的挡在小乞丐身前，企图用一己之身阻挡住两方人的争执，只是效果不佳。小六这一看这事就知道和赵长风他们有关，只是不知道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不过，这小乞丐儿是怎么来的古城道？他不是应该在嘉兰城吗？

　　小六顿感不对。

　　“高大哥！你别护着他！他肯定又是来偷东西的！快把他赶走！”赵长风喊道，早上他出来撒泡尿，就看到这乞丐儿一个人鬼鬼祟祟的，东张西望，不知道又要干什么。

　　“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

　　“就是！走开……”

　　十几个小孩同时嚷起来，就像那山里的麻雀叽叽喳喳个不完，高奕这辈子都没有觉得如此聒噪过，简直是欲哭无泪：“大家听我说，先别闹，我们先问清楚……”

　　“又在吵什么？”小六走了过来，一把掰开赵长风等人，赵长风见到小六顿时收敛了几分，情绪激烈地说：“小六姐你看！又是上次那个小乞丐儿！我刚刚看他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又想干什么坏事！”

　　那乞丐儿依旧一身脏乱不堪，缩在高奕后面抖个不停，小六皱起眉，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出来：“你们一个个的都别吵了，先让他进来，我有事问他。”

　　话音未落，小六转身就将那小乞丐扯进了屋里。

　　众人见状都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纷纷跟着小六进屋，就留高奕一个人还在原地站着，微微有些傻眼。

　　高奕想不明白：这些小屁孩们怎么忽然就这么听话了？不对，是怎么就这么听晏小六的话？

　　小六扯他进来，他也没有反抗，就乖乖地缩在角落里坐了下来，小六从包裹里翻出水和肉干，随后在小乞丐面前坐下，“一路走过来的，肯定累了吧？”

　　“来点？”小六将肉干递过去，小乞丐畏畏缩缩地没动静，他的脸被头发挡着，人瘦得不成样子，连骨头的形状都清晰分明，胳膊还没有赵长空粗。

　　小六也不着急，把干粮放到他面前。赵长风见状百思不得其解，压着声问：“小六姐这是干什么呢？”

　　“鬼晓得啊？”二狗子连连摇头，赵长空转过身，瞪了他们一眼，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过了一会，那小乞丐儿就自己拿着东西狼吞虎咽起来，像是饿极了。小六很有耐心，也不催促他快点吃，等他把东西一口不剩地吃完了，小六才慢悠悠地问：“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是谁告诉你这个地方，你不应该在嘉兰城里吗？”

　　他动作一顿，抬头看了过来，小六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听得懂，你告诉我，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也不会。”

　　“但是，我希望你实话实说。”小六将手里的水囊递了过去，足足等了好一会，他才伸出手，颤抖着接过了小六的水，也是在此时，小六看清楚了他的模样，脸颊两边深深凹陷下去，皮肤又黑又瘦一双眼睛却亮澄澄地，长得倒也不算是难看。

　　他抱着水囊，怯生生的，也许是太久没有说过话了，艰涩，声音有些模糊不清。“城……城破了！他们……打进来了！”

　　“什么？”

　　“他在说什么啊？”

　　小六心里咯噔一下，没了耐心。她提起他的衣服，将人直接扯到面前，盯紧他的眼睛问：“你把话说清楚！”

　　小乞丐又开始抖，声音却没停：“是他们来了……他们全都杀进来了，守不住……人都快死了！”

　　短短几句话，却让一屋子的人都愣在了原地，这些孩子都到了懂事的年纪，怎会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长风瞬间冲了过来，却狠狠地摔了一跤，抓着他的衣服问：“那我阿爹呢？我阿爹人在哪？！啊？你是不是在胡说啊！”

　　小乞丐摇头，“真的！真的……”

　　“我……我没骗人……”

　　赵长风微红着眼，愣了几秒后，顿时就从地上爬起来道：“我要回去找我阿爹！”他这么一嚷嚷，其他孩子顿时反应过来，也纷纷要跟着他一起去，高奕见状，赶紧挡在门口，不准他们跑出去。

　　他们来古城道的时候，赵六叔就和他交代过了，若不是他们亲自来接人，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准擅自回黄沙坡。

　　“回来！都给我回来！”

　　还是小六晃过神，立即起身，朝他们喊了一句，赵长风等人这才停了下来，纷纷朝小六看了过来，茫然而又无助，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哭了。

　　消息来得太过猝不及防，这才过去一天一夜，嘉兰关就失守了，凭谁都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

　　“我去。”

　　小六迅速冷静下来，拿起臂弩，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我一个人回去看看，你们就待在古城道，等我回来。”

　　无论是真是假，嘉兰关是否失守，她都要回去看看，许老头还在关城，她不可能就这样走了。

　　闻言，高奕第一个出来反对：“不行小六！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行？要去也是我去啊！”

　　小六摇摇头，没有废话：“我知道这边有一条小路，半日就能赶到黄沙坡。不管他说得是真是假，我都要去看一眼。”

　　她目光扫向高奕，继续说道：“这里你年纪最大，想来也最是稳重，我就把这群小屁孩交给你了。在我没回来之前，他们一个都不准出去知道吗？”

　　高奕微微一怔，看着小六，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六姐，和你一起……”赵长空刚开口，小六就走了过来，按住他的肩，低头说道：“还有你赵长空，我不在，你要帮你高大哥看着点他们，绝对不能擅自回去！”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小六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打断：“没有什么可是，你相信我吗？”

　　静默几秒后，赵长空点了点头，声音闷闷的：“好，我知道了。”

　　小六笑笑，摸了摸赵长风的头，“好了，这么大人了，别哭。”

　　高奕一个人送小六出去。

　　天冷，无边北风扬起阵阵黄沙，荒凉而又刺骨。小六低头系着斗篷，高奕在身旁不放心地叮嘱道：“小六，黄沙坡那么远，你一个人回去，可万事都要小心啊！”

　　“如若明日天快黑的时候，”小六说着，下意识抬头望了眼天，声音冷冷清清：“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走吧，不要留在这里等我。”

　　她抬起手，指了个方向：“往这个方向一路向前走，会经过一处荒凉的芦苇荡，越过三个坡左右，就隐约能看到西昌大营了。”

　　“你这是什么话！”高奕闻言顿时色变，小六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侧过身，澄澈明亮的眸自有轻灵之气，神态悠闲，浑身上下说不出的清冷，还有几分漠然。

　　她挑挑眉，说：“我会回来的。”

　　随后转身就朝茫茫荒漠而去，风沙难掩一人行，她一步一步，越过了一道山丘，很快就没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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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前的嘉兰关是什么样子？

　　小六至今还记得，当初她站在高高的山丘上，所窥见到的那一抺景色。放眼望去整个天地仿佛都是单调的黄，天空的白，胡杨枯死的褐，漫天风沙经年弥漫在这片荒凉孤寂的大地之上，不曾停歇，而嘉兰关却像是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它顶天立地，永远守护着关内百姓的安宁。

　　可如今的嘉兰关……

　　罡风卷过，空中旗帜残破不堪，每往前走一步地上堆积的尸体便越多，小六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心逐渐坠了下去，有些是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老人，有些是士卒们的残肢断剑，其中还混杂着不少突厥人的尸体，满目都是尸山血海，触目惊心，犹如人间地狱。

　　撒落在黄沙上的血凝固了，可空中浓重的血腥气，恶心到几乎令小六窒息呕吐。

　　她不敢多留，快步奔向关城。关城有八千守兵，一夜而已，小六不相信嘉兰关就这样败了，肯定还有人活着，肯定还有……

　　事实上，小六没有猜错，只是她来晚了一步。

　　当她赶到关城附近时突厥人已破了城，一望无际的平地满是残肢断臂，鲜血，尸体，突厥人退出了关城，大批突厥人马纷纷奔向黄沙坡那边，只因黄沙坡囤有粮仓，城墙周围只留了少数突厥步兵。

　　关城已破，嘉兰关畅通无阻。

　　小六咬紧牙关，目光微冷，握紧手里的臂弩，绕过另一条小路偷偷摸上了城墙。她还记得上一回来这的时候，还是给许老头他们送酒，送的喜酒，可如今，她每往前走一步，眼前便多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这些尸体，皆是守城将士们的遗骸，等她终于爬到城墙上，就看到赵六被一杆长□□进了墙里。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挂了起来，两只脚悬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停地流血，听到动静，便动了动。

　　人还有一口气在，见状，小六赶紧跑过去，她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赵六叔！怎么会这样！赵六叔！”

　　长□□穿了赵六的骨头，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墙上，伤不在致命处，是以还留有一丝气息，没死得那么快。他艰难地张着嘴唇，声音模糊：“那些突厥蛮子们玩里应外合……他们先是悄悄潜进了黄沙坡……还派来了……重骑！我们这点兵根本就挡不住啊……小六！咳咳我那两个……两个孩子呢？”

　　“赵六叔，长空和长风都很好！你放心！他们都在古城道等你，只有我一个人来了。”小六连忙说道，她目光下意识扫向四周，却怎么也寻不到许老头的身影，心顿时凉了半截。

　　赵六气息越来越弱，小六想帮他把身上的枪拨下来，却不动枪身分豪，可见突厥人力道之大。

　　“小六，你……快走……我那两个孩子，从小和你玩得……和你玩得最好了！以后……还要麻烦你……帮叔看着他们……我……”赵六说着顿时吐出一口血来，小六见状眼眶微红，“好。我会的，赵六叔你放心。”

　　顿了顿，她忍不住问：
　　“许老头呢？”

　　此时的赵六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睛转向了另一处，小六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墙角边里堆了很多死人。

　　小六见状，立即跑了过去，一抬头就看到许老头倒在角落，身体无力地靠着墙，一副濒死状态。他手中的刀还直直地立在前，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许老头缓慢地抬起了眼皮，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他只是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刀。

　　小六直接愣在了原地，许老头的一只手没了，右臂空荡荡地挂着，胸口被四五只支羽箭刺穿，花白的头发染得到处都是血，地上有很多尸体，其中还有不少突厥人的尸体……那一下子，她的胸口好像被人塞进了大团棉花，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老头……”

　　小六轻轻唤着，声音开始哽咽，无助地朝许老头走了过去，许老头虽睁着眼睛，却是一副濒死之态，看着就快要不行了，她终是没忍住，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哭出了声：“怎么会……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老头，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该怎么办？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他看到了小六的脸庞，她还是记忆中那小小的一个，蹲在他面前哭着。不过，这还是许老头第一次见小六哭，心想，这怕不是个梦？

　　都说人死前，眼前会浮现出心里最为挂念的人，看来是真的了。

　　可他面前的这个小六，哭得实在是太伤心了，眼泪汪汪，一点都不像是梦。

　　手里的刀脱落，他艰难伸手，摸了摸小六的脸，她眼泪是热的，滚烫得像陡然喷射出的鲜血一样，不是梦啊。

　　“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许老头：“你怎么……回来了？”

　　“我听那小乞丐说城破了，我不放心你就回来了，谁知道……”

　　谁知道竟是真的。

　　小六握住许老头冰冷的手，她竭力抑住哭声，问：“怎么会这样？嘉兰关怎么就，罢了我们先不说这些，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走。”

　　等突厥人从黄沙坡折返回来，他们谁都走不了。

　　小六快速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到许老头身上，许老头却突然吐出好大一口血，他仰头猛喘了口气，强打起精神，一把推开了小六，骂道：“你不该回来！快走！”

　　“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小六紧紧抿着唇，强忍住鼻尖酸涩，她扶着许老头的肩就要起来，“说好了，要一起走的，我们可以去帝京！去江南！你以后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反正天大地大，总有办法能治好你的伤！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说着说着，几滴晶莹的泪滑落，这六年来小六第一次觉得这么无助，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她也讨厌优柔寡断。她心里很清楚，许老头就快要死了。

　　可她就是不甘！！

　　凭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每一次她都是在失去呢？！

　　许老头用尽全身上下最后一点力气，死死地按住了小六的胳膊，小六想拉他起来，他却怎么也不动，许老头气息微弱，浑身透着死气，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小六，你心里清楚，我是走不了了。”

　　他软软地倒坐在地，单薄的身盖着小六的斗篷，呼吸时而急促时而浅，惭渐，周遭的景象又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隐约间好似有几只孤雁划过天际，他扯出一个笑，嘴角的血沫一股股流下，小六喉间微哽，一瞬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冷极了。

　　“小六，好闺女……”许老头握紧了小六的胳膊，眼中陡然迸发出几分光采，小六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人将死时那一丝短暂的生气，许老头就快要挺不住了，他粗重地喘息着，声音也开始变得悲愤起来：“小六，你听我说，你一定要记住！记住我说的！我……我临死之前能再看你一眼……许老头已经无憾了！嘉兰关守军八千皆以身殉国！没有一个怕的！我们无惧，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可他们的后代……嘉兰关里的那些孩子们，不能……不能死啊！嘉兰关的根不能断！好闺女，你带着他们一起走吧……”

　　寒风猎猎而过，呼啸着，肆无忌惮地刮在小六脸上。小六伸手，抹了把眼泪：“我知道的，我心里都明白，我会带着他们平平安安的离开。”

　　“可是……可是你呢老头？我不能再没有你了。”人的一生太短，难以圆满，她却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

　　“我……我已经不重要了……”许老头回忆起了那片芦苇荡，“救下你的那天，我把你抱回家，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娃娃……这边关留不住你，你迟早会离开，现在这样也好，没有什么牵挂了……”

　　嘉兰关的风沙留不住人，很多年前许老头便明白这个事实。那位从东临来的姑娘最后策马离去，给他留下了一个江南梦，现在他的小六，长大了，也该往前走了。

　　“小六……”许老头颤抖着，浑浊的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声音开始变得挣扎：“你……你往前走吧……别回头了……”

　　“走吧……”

　　小六再也忍不住，抱着许老头痛苦地哀嚎着，眼泪不受控制的掉落，连连摇头：“老头！不要！我……我……爹……爹！！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以后都叫你爹！你不要留我一个人！求你了！”

　　许老头认她做女儿，她却从来都没有叫过许老头一声爹，只因在她心中，只有父皇才是她的爹爹，可是这六年，这六年来每一个漫长而又枯燥的日子里，她的身边都也许老头的身影。

　　许老头笑。值了。

　　这辈子能听你叫我一声爹，值了。

　　天是那么的空旷，白茫茫的颜色，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就连临死前，都不会变上一变。好累，好想睡上一觉，许老头无力而又缓慢地闭上了眼，他听到有人在哭，应该是小六吧，小姑娘家最见不得生离死别，他得说点什么，这样她才不哭了。于是他问了一句，也不知小六有没有听到，他太累了。“闺女，和爹说……说说你以前的名字，爹还不知道你……你叫什么呢……”

　　“爹想听……你笑……笑一个……”

　　“……”

　　一只苍老的手无力垂下。

　　最后那一口气，是彻彻底底断了。

　　黄沙漫天，古城屹立，许老头永远留在了嘉兰关。

　　风吹着……

　　小六仰天轻笑，透着几分悲凉，她伸手一点点擦干净脸上的眼泪，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又跪下，朝许老头磕了三个响头，长跪半刻，起身双手相交行了一个大礼，她看着许老头笑，这是大周皇室的最高礼节。从此，她不再是什么晏小六了。

　　她只是晏姝。

　　“晏姝，我的名字叫晏姝……从前家中都喜欢唤我阿姝，说这样亲切，可我也很喜欢小六这个名字……”

　　“老头，我走了……”

　　天高海阔，这世上再无许老头。

　　也没有什么晏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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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我很好奇，有人看吗，看的宝子们吱个声呀（眼睛瞪的像铜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