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雪》猫鳞

6、八年

　　不知是幸运，还是上天眷顾。

　　他们所逃跑的方向并没有孙家的黑甲军驻守，山林密集寒冷，小路错综复杂，直至天快亮时她才带着小七逃出了山林。

　　可天大地大，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去向何方了。帝京是肯定回不去了，孙桧竟敢夜袭仪杖大营，定是有人与他联手把控了整个帝京，若她没有偷跑出来只怕也活不了。还是刘嬷嬷提醒，说可以去西昌，找沈老将军求助，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她才这想起，当初父皇登基时，各宗室王爷动荡不安，觊觎皇位，是沈老将军一人拥护，以兵力制之，这才稳住父皇的龙椅。

　　晏姝当机立断，背着小七，就跟着刘嬷嬷往西而去。

　　只是，直到后来晏姝才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皆是徒劳。

　　她救不了小七，也救不了自己，有些结局早已注定，不是她一人之力可以改变。

　　孙桧举兵谋反的消息，在一夜间便遍布大周上下，潜藏在宫的贼人早就掌管了帝京，闭宫屠城，诸王皆亡，晏氏各宗族王室，或近或远的，早就被孙桧暗中解决，晏氏一族瞬间凋零，真是令人唏嘘。只是几日盘查下来，却怎么也寻不到那六公主与年幼的七皇子。

　　此消息一出，立即便定了掌管四境的节度使之心。漠北，东临，西昌等地纷纷勤王救驾，讨伐孙贼。

　　但晏姝不知道的是，在她带着小七逃跑后不久，距离洛城最近的青州太守齐正铭听到风声，立即带领了三万轻骑兵赶来救驾，奇迹般，从死人堆里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四皇子晏琩。

　　正因青州军的及时赶到，孙贼才没有精力顾及逃窜的宫人，这也给了晏姝一个喘息的机会。

　　帝京城破，孙桧坐拥整个东临，又联合洛城与帝京等地，几乎掌控了大周境内整个东南之地，而最令人为之不齿的是，他竟自行登基为王，称自己为武帝。

　　漠北、西昌等地自然不服，他们拥护尚有一息的四皇子为皇，纷纷起兵勤王，开始反攻孙桧所占的帝京等地，此役一打便是好几年，战火不断，百姓受苦，经年累月，也使大周陷入了最为混乱的时期。

　　而这些对于当时的晏姝来说，都不重要也不在乎了。她流落在外，消息堵塞，自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哥哥们又有谁活了下来？这天下又成了谁的天下？她只知道她再也没有家了。

　　刘嬷嬷年老，头发都白了，她说她愿意救小七出逃已是不易，就不跟着他们去西昌大营了，离开洛城后她就要回老家去，看看她的儿子媳妇们，还说纵使晏姝不情愿也没有办法，她已经不是什么公主了。

　　也是，皇城已破，大周的皇帝都已经死了，遍山皆是逃窜的宫奴，谁还会管什么公主皇子。

　　晏姝一声不吭，牵起小七的手，独自往冀州而去。

　　两个几岁的稚子，无依无靠，就这样开始了流浪。

　　他们没有什么银钱，幸亏晏姝曾经常跟着五哥出宫玩闹，倒不至于什么都不懂。曾经的养尊处优此时成了这一路上最大的障碍，没地方睡，便只能草草宿在山林野外，洞口石桥，天冷得瑟瑟发抖俩人便缩在一团，互相取暖，渴了就喝地上的水，直到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她便带着小七出去乞讨，只要能活下去，不管是偷是抢，她都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去官府衙门寻求帮助，可各州各城都起了战事，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身份，孙贼的手下还在四处探查他们，诺大一个大周，他们竟无处可去。

　　当真是可笑至极啊。

　　小六细细抚摸着手里的长命锁，低垂的眸流露出难以言说的悲痛。这块长命锁是小七出生后，父皇特命尚物局打造，原是小七的贴身之物。

　　当初那么艰难，她将自己的贴身之物全都典卖了，却唯独没有动过这块长命锁的心思，留着它，就是期望能有一个好兆头，保她的小七长命富贵，一生平安。

　　如今这块长命锁却落在她身上，所愿所求，终究都是奢望。

　　来到嘉兰关后的第一年，大周平定了三年前的昌平之乱，四皇兄成为了宣武帝。待伤好后，她开始调教信鸽给洛城西家传信，却始终没什么消息。直到今年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了嘉兰关，小六便知，自己的机会到了。

　　“小七，你放心，阿姐曾经答应过你，会带你回家的。”小六重新收好长命锁，偏头看向外头漆黑的天，声音冷淡：“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你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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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另一边，许老头这一夜几乎都没有睡着。屋外寒风呼啸冷冽，刮得他的心乱糟糟地，他躺在床上，双眼紧紧闭，脑子里却七上八下，犹如天人交战。

　　小六和他说的那番话，也算是一个交代。她就快要走了，以后这家里面，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糟老头子了。

　　唉。他翻了翻身子，小六还没走，他就开始觉得不习惯了，这往后可怎么得了？许老头叹口气，这些日子里，他总莫名其妙的回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小六的情景。

　　那时就快要入冬了。

　　整个嘉兰关陷入一片萧条荒芜，满地黄沙如缎，经年风尘不歇，一年又一年，和以往成千上万个日子一模一样。

　　关外少有绿洲，也许曾经滋润繁茂，碧波荡漾，可被风吹了一年又一年下去，渐渐长成了一片金黄色的芦苇荡。

　　那天，和他一起巡逻的士卒有三个，加上他就是四个人。他们每日黄昏时就会来芦苇荡附近探查一圈，这头没有设防，突厥人狡猾，以前就有突厥人藏进芦苇荡里面，等到天黑了再出来，趁他们不备，偷偷潜进嘉兰城里烧杀抢掠，偷盗粮食。

　　突厥人天性好战凶狠，这个部落是被草原滋养成长的，他们不似大周人，懂得围城圈地，建房修道，草原赐予了他们生命，同时也限制了他们的发展，久而久之，他们逐渐不甘困在草原里，生出了一种“凭什么大周就能占领着肥沃宽阔中州之地”的心思。

　　苍茫壮阔的边关，便是挡在他们面前的第一道阻碍。

　　发现小六时，她附近有五六只狼正围着她转，悄然逼近她的身边。风很大，朝一个方向刮个不停，那么小的一个女娃娃，瘦得跟竹竿似的，仿佛手轻轻一碰，马上就要碎掉了，她却摇摇晃晃站着不肯倒下，那性子是该有多么倔啊？

　　她手里拿着一把断刀，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锈迹斑斑，她穿得衣衫褴褛，身上到处都是被狼撕咬出来的伤口，可那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狠劲，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

　　僵持了一会，最终那女娃娃还是没能坚持下去，在她倒下的瞬间，五六只狼同时向她扑了过去，他们也在那一刻射出了手中的箭，救下了那狼口下的女娃娃。

　　“唉，这孩子怕是活不了了，身上有那么多伤，救了也是白救，我们还是走吧……”行军打仗的人，多多少少懂点医术，他们都断言这娃娃救了也是白救，不如埋了好比被狼分食。

　　他轻轻一叹，摸了摸女娃娃的脸，人还是热乎的，迷迷糊糊的，身上还有一口气撑着呢。这么倔的娃娃，就这样死了，岂不是可惜了，更何况死不死的，天定不了，他们说了也不算数。

　　天那样的冷，一入夜，芦苇荡里到处都是豺狼。如果留这女娃娃一个人在这，她肯定是撑不下去的，带回去不一定能救活，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那时候的许老头，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着什么，一顿犹豫后还是抱了这女娃娃回去。幸运的是，这女娃娃活了下来。后来她说她叫小六，是个乞儿，家人因为战乱全都去世了，她是跟着商队来的嘉兰关，后来她病重，咳得厉害，像是肺痨。一个人在马车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来时人已经被丢在路上，商队不见踪影，她没有办法只能走下去，后来无意间撞到了狼群。

　　之后的事他也就知道了，虽然他不太相信她的话，但也就这样认了。

　　这世上的人，大多如浮萍飘摇，你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呢？他想着，不管这女娃娃到底是谁，是什么身份，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从今以后，她就只是晏小六。

　　他的宝贝闺女晏小六。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漫长的一生中，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弥足珍贵。

　　他这一生都没有娶妻，少时他常盼望着早点娶妻生子，等老了可以快点享那天伦之乐，不曾料到会被一个从东临来的姑娘搅乱了心神。他们匆匆相识一场，因为一个虚假而又没有期盼的“江南梦”，令他为她守了一辈子的身与心，如今想来，也是一场遗憾。

　　他没有读过多少书，准确来说，是大字不识几个，在嘉兰关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卒，留在这，镇守边关是他一生的责任，只因他在这里生长，无法推卸，亦无法割舍……可有时候他也会特别愤恨自己，鬼老头！去他喵的忠孝礼义廉耻！他又没读过几本书！老子想怎么快活怎么活！好好的守什么心啊守什么身啊？活该老了一个人孤苦伶仃，人家姑娘早就嫁人了娃娃都比你高了，嘉兰关那么多人守又不缺你一个，天也塌不了？！你怎么就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待了一辈子呢……他想不明白，也许永远都想不明白了。等这天一亮，第二日还不是要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做他的许老头。

　　他这一辈子就是这样咯！就像是地上那只被圆圈住的小蚂蚁，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在圆里面。

　　可那又如何呢？

　　他许老头，
　　本就是这样一个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