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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葬礼 ...

  •   大雨下了三天三夜。

      山上的树被吹倒了许多,竹林里的竹子也吹断了不少。

      慈竹在七月中旬长势最盛,经常看到细细长长的竹稍儿在空中晃来晃去。

      但大风一来,很容易折断。

      这次的风就吹了不少断在村里电线上搭着。

      这么一搭,电就停了。

      江玉蛟一早就起来,延着电线杆子在生产队里走了一圈,把该砍的砍了,该清的清了。回来的时候,走的坝上的路。顺便看看山上流下来的水有没有在哪个山沟里堵上了。要是堵上了,水排到了田里,田里再排水不及,要么田坎垮塌,要么将熟的稻子倒伏,都是天灾。

      坝上的烟叶已经收得差不多了,苞谷和花生在地里将熟未熟。

      一场大雨说来就来,带着十级狂风,将还没成熟的梨吹得遍地都是,摔得稀巴烂。

      香秀站在后门,望着不断被风吹落的梨连连叹着可惜,但又无计可施。

      江雨天最开始还去挑捡掉草丛里没有被摔烂的梨,结果才捡了四五个,就被树上掉下来的梨砸中脚背,痛得哇哇大叫。这么一砸,他便跑回屋里再不敢去捡了。

      从一开始,这场雨并没有让久住江边的人们有太多担心。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在岷江上游,成都方向已经连续下了两天暴雨,上游山上下来的洪水,正汇聚到岷江河里气势汹汹向下游的两岸居民奔腾而来!

      只听到收音机里天气预报说下雨快结束了。

      才吃过中午饭,河水就开始往上涨。

      雨停了,太阳慢慢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带着灼心的热。河水全是红泥浆。站在江边的老人一看,稳不住了,招呼家里人赶紧收河坝低处未割完的烟叶。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水岸线噌噌往上涨,眼看着烟草地在一个小时内全部淹没。

      整个村庄的人全都沸腾了!

      无论老少,全都进入了抢收状态。河滩地里,人们吆喝着,呼喊着。箩篼背筐板板车,全都用上了。烟叶没希望了,就开始扯那未熟的花生、苞谷、黄豆。

      能抢一个是一个。

      他们一边掰扯,一边心痛,又一边叹息。

      水势来得太凶猛,没到两个小时,河水就翻过堤坝直奔内湖。没过多久,内湖上下贯通,草坝形成孤岛,面积随着水域的放大而越来越小。

      庄稼地,被淹没在水下。

      水面荡漾的苞谷花,也很快消失在洪水之中。

      半年的辛劳,在短短几个钟头就全部付诸江水!

      下半年,怎么过啊?!有人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叹气。

      人累了,天黑了。各家各户院子里,街沿上都堆满了抢收的庄稼。

      水还在涨,不知道要涨到什么时候。哗啦啦地流水声,充斥着每一个人的耳朵,像一首悲歌。

      江云海的脚,下午在抢收苞谷的时候被玻璃划伤,流了不少血。香秀撕了件破衣服,扯成布条给他包好。血虽然不流了,却生痛得很。他一瘸一拐地点个煤油灯放在檐边,用半张笋壳叶挡风。再提根小板凳抱了个陶缸,坐屋檐下撕苞谷芯。

      江云河在另一边屋檐下扯着长长的稻草烟绳上烟,江玉蛟在门口剥嫩黄豆。

      这些都是连夜要处理好的。庄稼泡了河水隔夜就膄,喂猪都不行了,更别说喂人。

      这是粮食不足的年代。

      但是孩子们的心情就不同了,他们跑前跑后地帮忙,并不觉得疲惫。

      要不是这洪水,嫩黄豆怎么舍得扯?蜂儿豆(嫩豆)吃不成。要不是这洪水,嫩花生、嫩苞谷怎么舍得摘?煮苞谷、煮花生、烧苞谷这些就不能想吃多少吃多少。

      麦麦唱着歌儿在爸爸装苞谷的箩筐里挑了两个长得好看的丢进了香秀蒸饭的甑子底下,又拿了一个放到灶里去烧。妹妹萍萍扭着妈妈秀秀剥玉米粒儿,她喜欢炒的嫩玉米。

      “下半年的日子难过,粮食肯定不够吃。等水退了,要多栽些迟红苕。”

      江玉蛟望着江面叹道。

      江云河手里不停:“要再迟些栽,这才7月中。今年子雨水多,再来几场大水也说不定。

      江云海把苞谷叶撕得咵咵响,对江云河说:“哥哥儿,你的红苕藤多,栽不完的留点给我,我那长得不好,栽不到好宽。”

      江云河:“到时候我们栽完,喊香秀来割。”

      “嗯。”

      “……”

      这一晚,月亮湾各家各户的灯都点到很晚,下游村庄也是。

      翌日早晨。

      大草坝只剩很小的一块草坪浮在江心了。十几只野兔已经被逼到退无可退,在仅有的陆地上慌乱窜,其他的已被洪水冲走。

      江面上,洋松木裹着浮渣漂流而下,沿河的挡子只能挡住它们当中的一部分。

      男人们围在水边观望,看水在涨还是在退。有人背着笆篓打虾筢,有人在河沟边出水口搬筝,有人拧着网盲撒。

      快到中午的时候,上游冲来大片浮渣,夹带着庄稼。南瓜、冬瓜、西瓜、丝瓜、茄子、海椒……沿河两岸,该有的都有。竹林冲在河中间,越来越大的树木也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人们站在江边指指点点,说这架势,水还要涨。

      “上头方落了好大雨嘛?!这么大的树都冲下来了!”麦麦的阿婆杜星玲站在核桃树下望着河里的情形担忧。

      这时,麦麦几兄妹从院子口兴奋地跑进来,江雨祐冲进来就一脸喜气地指着江雨天手里抱着的西瓜对她喊:“阿婆!我们捡到了西瓜!”

      “哎哟,还有西瓜啊!”赵星玲应着,走过去看。

      江雨天抱着瓜跑进了厨房,边跑边喊:“妈妈!妈妈!我们捡到了西瓜!给我们切来吃!”

      萍萍、江雨祐也跟进去了。麦麦还站在核桃树下跟阿婆讲一上午在外面跑的见闻。堂姐江雨箬去找了背篼来背在背上就要出院门。赵星玲叫住了她:“二妹,你背起背篼要去哪儿?”

      江雨箬站住应道:“爸爸捡了南瓜和冬瓜,说可以吃的,喊我回来背背篼。”

      “我爸爸也捡得有!”麦麦想起自己跑回来的任务,急忙跑到屋檐下拎了个背篼背起来,跟着堂姐一起出门。筐大人小,显得特别夸张。

      河边上的人越来越热闹,捡瓜的,捡庄稼的,捡柴的,捡耍耍的,都有。

      有人将镰子、勾子绑到竹杆上,能捡到更远的。有心急的男人脱了衣服直接跳进水里,游出去捞。沿水路边,不多远就有一小堆水柴,一小堆瓜果,都是各家捡着放的。

      像抢收庄稼一样,捡东西几乎也是全体出动,全站在水边打捞。

      水边能站人的地方,都站上了人,在水边形成一条弯弯曲曲的人龙。

      洪水里还会冲来死猪、死狗、死牛,以及——死人。听说上午下村的某个人,还在死人身上搜到了钱!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他的收获引来无数人羡慕!

      麦麦在水边看到了个死娃娃,刚出生的样子,光溜溜的,只有一点头发。他就那样漂浮在水面上,被水淹着的部分已经被太阳晒成腊肉的颜色并散发出恶臭。苍蝇围在上面飞来飞去,一只漂亮的蓝翅膀蝴蝶站在死娃娃仰起的鼻尖。

      那场景,把麦麦吓得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小马打秆啊!——”

      江雨天闻声前来,用竹杆将死娃娃推向河心,让它随水漂远出去。

      让江家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麦麦的阿公——那个善泳的江玉蛟,在午后不久也成了一具“马打秆”。至于被江水冲到了哪里,所有人都不知道。

      据目睹当时情况的江雨箬讲:“阿公游过去捡那根大柴,真的好大一根!”

      江雨箬用手比了一下,又说:“都抱到了!但是那根柴太大了,把阿公打了个翻翻,阿公又爬起来了,没想到旁边一个鼓喷(水涌)把他和棒棒翻到漩涡头去了,一下子阿公就遭卷到水底下去了!”

      说到这里,她眼睛瞪得老大,脸色布满恐惧,仿佛还看着当时的画面。

      “没有隔好远又浮起来了,但是棒棒离他好远。他想人救他,但是没得人敢去救!他被冲到河中间,水太急,没多远他就又沉下去了!叔公他们沿着河边追下去了,没有追到!,呜呜呜……”

      讲完,江雨箬哭了起来。

      赵星玲坐在阶沿上,也嘤嘤呜呜哭了出来。

      看到江老爷子被水冲走的人很多,全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洪水冲远。水中的他想被救,岸上的他们想救他。救不了,救不到。

      江老爷子被河神爷收走之后,水边少了很多人。大家心有余悸,孩子全都被喝回家里呆着。水涨了三天,稳了一天才退下去。族里精干的年轻人都去了河边寻江老爷子踪影,沿河跑了几十公里,快到城里了,才在一个河湾挡子里寻到。

      人已经臭了,还长了蛆。

      那天晚上,江家的宅院里,落气炮,响了。

      第二天一早,人们就看到江家那棵老核桃树上,白色的望山钱在空中招展。

      水轻尘再次同水光一起来到了江家。

      上一次,全员喜庆。

      这一次,全员悲痛。

      他又看见麦麦了。

      披着白孝帕,跪长辈身后,在兄弟姐妹中间,挨着江雨天,跟着磕头,跟着哭。

      他还看到了那个道士的儿子——秦司。

      他这回倒是没有吹唢呐,吹唢呐的是他爹。他爹一只眼窝空空的,人们喊他秦瞎子。又黑又瘦,严重营养不良的样子,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瞎子阿丙。他身子这样单薄,吹出的声音却异常宏亮。

      一声声,像呐喊。

      凄厉的呐喊。

      秦司也很瘦,打着一双光脚板在人群里帮他爹打下手,不少大人呼他“小道士”。

      他看起来,过得不是很好。

      说实话,就上回那一次,水轻尘在心里是敬佩他的,已经自动把他当成了朋友。同时被他当成朋友的,还有江雨天和麦麦。

      可这一回,他的朋友们好像都不太好。

      孩子们有酒大碗吃,都挺高兴的。才不管他是不是死了人。

      水轻尘高兴不起来,像个闷篼儿一样,跟在水光身后。

      “啊嗬——咿哟——”

      “额呀着哦——”

      “摸到起呀!”

      “慢慢儿起!”

      “抬头望啊!”

      “把坡上啊!”

      “两脚硬啦!”

      “往上撑啦!”

      “……”

      黑漆棺材前大后小,两头绘着寿字,棺盖上捆着一只红公鸡,跟在白纸做的望山钱后面。抬棺人口号喊得天响,步调晃晃悠悠,延着村路上了山。孝子孝孙披麻戴孝跟着,一路扶棂。拿花圈、黄伞、灵房、纸仙鹤的人,长长一路。

      “天上的乌云云追云,地上的婆娘追男人——”

      “天上明晃晃哦——,地上水凼凼!”

      抬棺人休息,一众子孙向着抬棺人齐齐跪地。抬棺人起棺后,再又起来跟上。锣鼓唢呐响声震天,火纸打的钱纸扔了一路。风一吹,飘到了庄稼地里。

      三伏天里,透着一股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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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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