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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寒门 ...

  •   自从麦麦上了中学,江雨珞就变得懂事了。

      虽然他才8岁,放牛放羊的事已经驾轻就熟。江雨天和麦麦在学校的日子,家里便显得越发冷清。江雨佑也早已接过打扫碾房的活儿,之前哥哥做的那些事情,他也慢慢学会了。

      江家的大人,也越来越起早贪黑。

      香秀和淑慧这两个女人,每天五点半起床做早饭、宰猪草、煮红苕,一个人一起灶就烧两个锅。等她们把煮饭的甄子端上甄架时,才喊儿子起床洗漱。

      孩子起来,拿起竹扫把先扫庭院和房间,再拿着着皮鞋到院边的水管旁,用破布将鞋上的泥沙擦洗干净,再从窗台上取了鞋油和鞋刷,拧着鞋子坐到吊脚楼上去刷油。黑色的鞋油,挤到鞋面的前后左右,再用鞋刷子刷匀。这个时候,黑色的鞋面还是雾雾的,不亮。不过没关系,再用母亲穿了洞的破尼龙袜子用力擦拭一遍,黑皮鞋就锃光瓦亮的了。

      一双皮鞋,能穿一冬。

      大人喜欢给孩子们买皮鞋,即使贵一点,咬咬牙也就买了。不是因为体面,一来因为暖和,孩子穿了皮鞋脚不容易生冻疮;二来省了洗鞋晒鞋的麻烦。

      西南的秋天晴空万里,白云悠悠,也不冷。但过了中秋之后,雨水就多了。气候时时阴雨,这个时候就要毛衣加外套了。落一场雨,温度就往下降一次。鞋子洗了,总难晒干。一个孩子,一冬就两三双鞋,如果没有及时干,就要着急忙慌地烤。

      孩子穿皮鞋,能省很多事。

      可麦麦喜欢穿母亲做的黑色灯草绒面的千层底布鞋,打小就爱。布鞋穿在脚上,透气,好走。可香秀从早到晚在家里地里都忙得不可开交,做布鞋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以前夜里睡前还能纳几针,可现在笋壳叶捡在吊脚楼上放了很久,也没有时间去刷掉毛毛剪鞋样。受江玉龙的帮扶,建的二层小楼虽然风光,但添置家具家电也花了不少钱。

      房子是漂亮了,家里也干净整洁了,钱却是没有了。江云海是没想到麦麦也能考上灏溪中学,因为她期末成绩进前三的次数很少。却不知麦麦并不是不会做题,而是手脚慢,每次期末考试,卷子就没写完过。写多少,得多少。可小学毕业考试,她竟然把卷子都写完了,便突然得了个第一名,顺理成章地被灏溪录取了。

      灏溪学校,全县第一,学杂费也是。一旦住校,每周都要回来拿生活费。虽然一周也就十块钱,但这十块钱也不好挣,得有东西卖才有进账。孩子一上学,家里的余钱就被全部抽空,甚至还欠下几十块债钱。于是,每到周末,家里大人又欢喜又紧张。

      欢喜的是,一周没见的孩子终于要见着了。紧张的是,下周的生活费还没凑齐。江云河江云海,夜里总冒着寒风去月亮湖下网,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时便去湖里收网。收好鱼回来,正好赶上吃早饭。早饭过后,喂好鸡鸭鹅猪狗,洗好碗,媳妇赶紧烧火起灶。

      男人理网、下鱼、剖鱼,女人煎烘。

      湖里网鱼用的是二指细网,网的多是白条、翘壳、船钉子这些不大不小的细长条鱼。再就是再就是鲫鱼、泥鳅、虾子和螺蛳。

      剖好洗净的鱼少少的先入油锅煎断生,然后灶里留一点火灰,将煎断生的鱼在大铁锅里密密实实摊摆开,锅盖一盖,上山干活。等中午回来吃午饭,翻个面,灶里再烧些枞毛火,让锅保持微微热,到晚上回来基本就可以收起来存贮了。大的,肉多的,好吃的,要挑出来另放。为的是留着孩子从学校回来吃,走的时候再带上一些。孩子离了家,大人总担心孩子吃不好。有好东西,总要留着,等孩子回来补伙食。

      江雨天还好,男孩子粗贱,饮食也好。即使菜不好,也能吃一大碗白米饭。麦麦就不一样了,饮食历来就弱,学校的饭菜一点油水都没有,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有没有每顿都吃。

      香秀总是很担心。

      一周两场,香秀提着竹篮上街卖鱼。

      有鱼卖的时候,每周的生活费就容易些。两场下来,基本上就够了。可就算月亮湖鱼儿不少,也难免因为农忙、天气等原因会有放空,这样一来就可能要差点了。若是如此,那就得晚上熬夜剥花生米去卖。带壳的花生其实也是可以卖的,但价格便宜。

      卖花生米价格更划算,还多人工费。

      但是手剥花生米,慢。剥久了,食指和拇指还会肿,生疼。

      香秀常常在深夜里,开着最小声的电视,坐在椅子上剥花生。剥到瞌睡打了好几回,差点摔了这才收拾收拾去睡。孩子喜欢穿的布鞋,完全没有时间去做。

      麦麦一直对钱没有什么概念。每次高高兴兴地伸手拿了,再高高兴兴地回到学校。还去看那香蕉林里的火鸡,养殖场里的兔子。回来跟父母美美地讲在学校里的见闻,很温柔的老师,很搞笑的同学,校门口说话像鸡叫的保安,火鸡打架学校一群领导上手劝鸡架,桑园里抓到的蚕宝宝,兔子生的宝宝有多可爱。每次讲时,话没讲完自己就先笑得东倒西歪。

      父母见女儿渐渐开朗了,打心眼儿里开心。

      直到军训前,学校要求全校的学生每人两套校服的消息带回家,麦麦的母亲香秀上街后回来,两条长长的辫子没了时,她才意识到家里捉襟见肘的情况。

      “每周少两块钱也是可以的,我可以和秦司一起搭砂车。”

      “人家要你搭吗?”香秀小心地问。那路上的砂车司机,谁也不认识,人家愿意?

      麦麦重重点头:“要!秦司十次来回,八次能搭上。”

      江云海看着麦麦瘦筋筋的身子,担忧道:“车子弄么快,你咋个爬得上去?不要没扒稳,摔了就恼火了。还是不要去扒,还是坐车船稳当,不差这两块钱。”

      “哎呀,不关事的。大不了走路喽!秦司说,路上好耍得很!我们班河对门那几个,每周来回都是走路的。一起人多,热闹得很!跟他们一起走路,免得他们以后喊我‘走一资一派’!”

      “安?还有这样子的讲法啊?”

      “有!”

      “来!”香秀从背篼里拿出一双新买的白网鞋递给麦麦试:“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经脏。”想想又担心起她来:“那你要和同学们搞好关系哦!被大家孤立了可不好。”

      “哎呀,不得。”麦麦拿着新买的白网鞋在脚上试,让母亲放宽心:“就是开玩笑的嘛!”

      “哦~”香秀点点头,这才放心了。又想起一事来,从背篼里拿出一串拐枣来,道:“今天在街上碰到秦瞎子了,卖草草药和拐枣儿。看,他给的。”

      拐枣要高山里才有,麦麦没有吃过。接过来就同江雨珞跑到吊脚楼上去吃了。

      这边香秀对江云海道:“秦瞎子不容易,又当爹又当妈的,挖点草草药,还把手腕子摔脱臼了,吊起手杆卖东西。不过,讲起秦司,他当真欢喜得眼睛都笑眯了。可见这娃儿,真的懂事。我卖到后头都是小鱼儿差不多半斤左右,买的人挑三捡四的,我干脆就送给他了,他感谢得不得了。”

      “要得,反正也不稀罕。但对山上的人来说,就难得了。听雨天儿说,他在学校不买菜吃的,带两瓶盐菜和米就吃一星期。米背去交到伙食团煮,付点加工费。造孽~你明天给麦麦装鱼的时候,给他也装一包。那些小鱼虾虾也不要再喂鸭子了,一起烤干,等他明天来喊麦麦的时候让他带到。”

      香秀点头:“要得。”

      第二天午饭过后没多久,秦司便在大路上叫麦麦:“江雨琴!江雨琴!走了!”

      麦麦正在整理书包,听到喊声跑到吊脚楼上朝他招着手喊:“我还没收拾好,你进来嘛!”见秦司站在路上不动,她又招手:“你背篼还有空没得?帮我背点东西!”

      秦司踏上进来的田埂。

      同在屋檐下收拾书包的江雨天听了笑了:“你倒是方便,还有个帮忙的苦力。”

      麦麦得意道:“那当然。”

      秦司上学和别人不一样。江家兄妹也好,水家兄弟也好,住校后都背双肩包,他背的却是小背篼。不过那背篼比江家兄妹的书包大不了多少,编得精细,花纹也讲究,像古典的窗花,可爱得紧。因此,同学们反倒觉得有趣。这小背篼,结实,好看,还很实用。

      江雨天曾说:“背你这个背篼,好挤车!谁都干不过!”

      不过,秦司从来不挤车。搭不到砂车就走路。山上的人走路特别厉害,又快又稳,三十多里的路不算什么,全程下来两个半小时就够。

      他进到江家院子,把背篼放在洗衣板上,叫了叔伯婶婶,才跑过来看麦麦收拾书抱进度:“你要装多少东西背不完?”

      麦麦丢下自己的东西跑来看他的背篼。里面有米,有盐菜瓶子,几个红苕,另外还有一小袋橘子,基本上装满了。她上手试了试:“好重呀!”

      江云河听了,也来试。试完回头来惊问秦司:“你娃儿背这些走路到学校?”

      秦司接过江雨天递给他的柚子,回头来轻松答道:“江二叔,没得好重的。我背得起!我们家打米,我能背80斤了。”

      江云海听了,叹道:“麦麦没得用,书包10斤不到就喊重,还是娃儿伙有力气。”

      秦司说话老成:“江八叔,姑娘家是要娇气点的嘛!”

      “你才娇气!”麦麦不服,将两袋东西往他背篼头放,晃了晃觉得会掉,挪来挪去放不好。香秀在院墙边扯了两根棕叶,将袋子绑稳了:“这样子就跑不落了。”

      秦司背起来跳了两下,果然稳当。

      江雨天已经收拾好书包背到肩上,站在院门口等:“快点,船都响了,等哈赶不到这渡。”

      麦麦慌了,把香秀还要往包里放的东西扒开:“不放了不放了,等下赶不到船又要等一个钟头,这个不带了。”她双手一拉绳子,把包口齐了,手拧着包带一甩,把包背到背上就跑。

      “包都包好了,咋个不带?”香秀拿起剩下的东西就跟着追,麦麦已经和秦司跑出院门了。香秀急得:“不得迟!”江雨天见了,拿过香秀手里的袋子撵出去。

      人上了大路,江雨佑和江雨珞两个一人捧一只黄绿色羽毛的迷你小鸟儿从后屋钻出来,东张西望道:“哥哥(姐姐)儿他们呢?”

      “走了。”江云河道:“你两个跑哪儿窜来?”

      江雨珞举着鸟道:“我们还说送他们雀儿呢,带到学校去耍!”

      江云海道:“他们是去学校读书的,不是去耍雀儿的。带去了,哪里放?饿都要饿死。指拇大点的雀儿逮来做啥子,赶紧放了!”

      “好不容易才逮到的,我才不放呢!”江雨珞说。

      “你放不放?不放老子给你一铲铲!”江云海提起墙边的洋铲就要打,江雨珞吓得赶紧放了。

      话说,江家兄妹和秦司出门来,脚下快走到了星星渡,正好赶上这一渡过了河。穿过月亮街,去叫水家兄弟。那时水家兄弟已经收拾好,正坐在堂屋里看电视等,听到人来喊,背着包就出了门。一路走到下街,去叫曹巍。

      曹巍早就准备好,在卫生站门口和几个孩子打羽毛球,只等人来喊他。几个小伙伴一来,他钻进他妈的办公室,拧了书包就跑出来,一起往大公路上走。

      其时水家村上坝经过那年大火后,人们纷纷借钱建了砖瓦房,重新的房子由上头统一规划,地基方方正正,布局整整齐齐。不再是以往的错落次第,生出另一番规整的舒适来。

      房屋规划后,庄稼地更显得宽敞了。那一垄一垄的地,又长又直,全种的菜。春夏豆角瓜果辣椒蕃茄,秋冬白菜青菜萝卜烟叶。任何时候看了,都是极度舒适地存在,且很有规模。麦麦每次见了都要感叹一番:“你们这边的菜地,看起来好舒服啊!”

      秦司更是羡慕不已:“不像我们山上的地,这里一小块,那里一小块,草比庄稼长得高,犁地淋粪收庄稼,没有一样方便的。累死了,还什么都种不好。我爸爸去年在林边开了块地,种了苞谷麦子,一颗都没收到,全被叫鸡子(蚂蚱)吃光了,打药都没得用。”

      水轻峰对这些全无兴趣,嘲笑他俩:“你们两个,真的是有上农业大学的潜质。”

      秦司完全不在乎他的讥讽,坦然道:“上得了也好呀!我怕是希望不大。”

      “为什么希望不大?”麦麦不认同,“你照现在这个劲干下去,肯定可以的!”

      水轻尘听了,立马气道:“你们照现在这个劲干下去,只有在希望的田野上!”

      “哈哈哈!”曹巍和江雨天爆笑出声。水轻尘不只一次在他们耳边叨叨,哪天哪天,又看到他俩去养殖场了,哪天哪天,又看到他们偷偷钻进果园里研究葡萄草莓的种植去了。就说那火鸡蛋,他们在灏溪上了三年学,也没想过要弄回家去养。他俩来校一个月,就弄到蛋回家孵了。

      管养殖的劳动老师,在学校一直没啥地位,也没什么学生理,现在快把他俩当关门弟子了。就在上一周,还承诺他们等学校的菊花展示期一过,每种菊花苗子送他们一棵,带回家去种。

      水轻尘听了,想起当年的野菊花事件,麦麦好久不搭理他的事情,心里没来由地又不爽了。道:“种那个做什么,又不能吃。有那个劲,不如多做两套题!”

      麦麦说:“多好看啊!彭老师说,有的菊花是可以吃的,泡茶喝,清肝明目!”

      彭老师就是在学校里没什么地位的劳动老师,五十多岁一老头,头发雪白雪白的,却没几根了。对于花草树木,有着非一般的感情。成天都在果园子里劳作,像一个农民一样拔草锄地,修剪施肥。有次新来的保安闹乌龙,把他当成了偷果贼撵,气得他破口大骂:“你个看门的狗东西不长眼,自家主人都认不出来,有个卵用!”

      保安听了怒火中烧,两人差点在园子里抡锄头打起来。幸好体育老师听到动静跑来劝住了,不然可能出人命。后来,果园里好不容易培育出来的新品柚子,还是第一年结,又大又漂亮,被彭老师保护得极好,结果刚熟就被人偷了个精光,保安无一人抓到贼,连个动静都没有查到。彭老师再一次差点被气吐血,直言:“就是你几个狗东西偷吃了!老子咒你们肠穿肚烂!”

      从此,彭老师和保安队势同水火,常常被学生打趣调笑。

      这是外话,且说水轻尘最看不得这点。总认为是秦司把麦麦带偏了方向,想到这事就气。可每次说起时,麦麦总向着秦司说话,把他搞得很是无奈,郁闷不已。

      说话间,已到了上车点。

      以往到了这里,其他几个坐路边小店门口等车来,秦司继续背着他漂亮可爱的小背篼朝前走。可今天,麦麦说要和秦司一起走,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当然了,最先跳出来的一定是水轻尘:“那么远!你怎么走得了?!不行!”

      “秦司每周都走啊,一会儿我们去搭砂车嘛!”麦麦说。

      “秦司是秦司,你是你!你怎么走得过他!不准去!”水轻尘拉住她的背包带,她像个被抓住的鹅扑腾着:“哎呀,你放手!秦司会等我的嘛!秦司,你要等我的哈?”

      秦司背着小背篼回头为难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水轻尘气道:“你看,他都不敢答应!给我回来!”水轻尘拖着她往回走,江雨天也道:“他走惯了,走得快。你没走过,跟他走能走到天黑,何况还背着这么多东西。等下走不了,难道还要他背你不成?他已经背了那么多东西了,哪里还有力气背你?”

      江雨天有理有据,总能让麦麦信服,也犹豫了。可……

      “那包包你帮我背上车搭过去,我空手跟他走?”麦麦突然想到办法,“这样我肯定能走过他!你帮我把包带到学校保安室就可以,到了我去背?”

      “……”江雨天没想到她还能想到这样的办法,看着水轻尘没说话。

      水轻峰和曹巍在边看看热闹,水轻尘扭头狠狠瞪秦司一眼,吓得秦司吞了吞口水,道:“江雨琴,你爬不上砂车的,就不要跟我走了。”

      “你都爬得上!我咋个爬不上?你不要小看人!”麦麦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走一趟。

      江雨天是了解麦麦的人,不吃苦头是不会回头的。他将麦麦和自己的包拿给水轻峰:“轻峰,你帮我们带到保安室,我跟他们一起走。”

      水轻尘气死了:“走嘛走嘛!我跟你们一起走!我就要看哈,等哈哪个先哭!”说着,他背着包就超越了秦司,一个人先朝前走了。

      水轻峰望着他的背影喊:“你包包不用我们带哇?”

      “不用!”水轻尘头也不回。他包里就几本书和钱,其他啥也没有。没有果子带,也不用背盐菜和米粮。他周末回来,除了拿生活费,为的是看看阿公水光。

      “走嘛!”江雨天对麦麦和秦司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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