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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牛羊 ...


  •   初春的河边,长了很多长长的碧绿青苔。

      一江春水绿,两岸人家旺。青山霭霭,芳草萋萋,桃红柳绿,梨花落,杏花开,此时也是月亮湾一年之中最为秀丽的季节。

      到了仲春,浅水里的青苔依然附在卵石上,随着水流飘飘摆摆,像是一首舒缓的古曲。而岸上的已被太阳晒得半干。河滩上,水轻尘和麦麦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

      自从麦麦变成放羊娃后,水轻尘也变成了放羊娃。每天放学后,他俩就拿着细竹条儿朝河坝里跑。乡邻早已司空见惯,碰到时总要喊一声:“麦麦,轻尘,你们又去放羊儿了呀!”

      “啊!”他们边跑边答应,一溜烟功夫,就跑到河边了。

      “那是河大爷的胡子。你看水里飘的,像不像?”麦麦指着岸上和水里的青苔说。

      水轻尘点头,看着整个河岸都是这种青苔,叹道:“像,河大爷的胡子好多好长!”

      他弯腰捞起一块,便撕拉起一大片“胡子”,“哇——,这么大一块!”没被晒到的那一面,还是新鲜的绿,摸着很细腻,滑溜溜的。

      青苔一扯,露出底下新鲜的翠绿、水、泥、鹅卵石和螺蛳。大河边的螺蛳很好看,和月亮湖里的长得不一样,月亮湖长的是河螺(就是现在卖的那种“小田螺”),而河边最多的是青蛳和坑螺,花纹和形状都更好看。麦麦蹲下去,挑大个儿的捡。没什么用处,纯粹是捡着玩儿。

      三只小小的黑山羊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水丝条儿(叶子像柏树的小灌木)丛里穿梭。一边“咩咩咩”地叫着,一边在水丝条儿丛里吃新长出来的嫩草。

      白天,大人用长绳子把小羊儿栓在水丝条儿或麻柳树上,隔段时间去挪下位置。他们放学后,就去把绳子解了,放它们自由。只要稍微留着神,不要跑到河片庄稼地里去糟蹋庄稼就行。

      “走,去那边!”麦麦指着一片竹林之上的断裂沙壁对水轻尘说。他应了一声,两人就朝沙壁跑。把壁上的沙燕儿吓得一窜,叽叽喳喳飞上了天空。

      开春之后,大量河蟹上岸。母蟹爬到沙坎和烟垄上打洞,躲里面孵卵。母蟹很凶,也很好捉。它们基本不会逃跑,但要是被它们的螯足夹住,那是非常难弄掉的,保管痛得你哭爹喊娘。

      水轻尘就被夹过一次,那种痛,终生难忘。

      但这依然不能阻挡他们喜欢捉沙蟹的热情。

      站在沙壁边,水轻尘望着壁上的燕子洞看。

      如果说梁上的燕子窝是水家村不复存在的南华宫一绝,那么河岸沙壁上密密麻林的燕子洞就是江家村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沙燕儿在沙壁上凿洞安家,在深洞里孵小燕子。燕子在草坝田间来回飞翔,衔了虫子回来喂乳燕,简直同草坝里劳作的人们一样忙碌。

      那燕子洞直径大约8~10公分左右,深浅不一。有的一米左右,有的能钻两三米。生产队有名的调皮娃儿旦娃儿想抓小燕子,拖着竹杆去捣,插进去便知完全不可能。

      这种行为,惹怒燕子妈妈,既害怕,又扑着翅膀要来攻击敌人。附近地里收菜籽的大人见了,吼道:“旦娃儿!你这个鬼胆胆儿搞啥子东西?!人家好好在洞头窟着,你钻啥子钻?!要不要老子过来掺你两杆杆,看哈你屁股晓不晓得痛?!”

      大人作势要撵,旦娃儿见了,丢下竹杆就溜。

      “哈哈哈哈……”

      麦麦拧着个小巴篓,站在路上捧腹大笑。旦娃儿回头来要凶麦麦,水轻尘在这边举着拳头威胁他。麦麦有水轻尘撑腰,极为得意地挑衅:“你来撒!你来撒!”

      旦娃儿不敢来,他本来就怕麦麦,何况还矮水轻尘一个头,于是施展三十六计之走为上策,手脚并用地爬上土坡,朝月亮湖跑了。

      麦麦奔到水轻尘身边笑着说:“我觉得你不一定打得过旦娃儿。”

      水轻尘:“……”

      “呀!好大一个!你不要跑!”麦麦看到一只大螃蟹缩进了沙孔,撇下水轻尘就追过去蹲在沙坎根儿底下刨,像极了一只刨沙的狗子。

      水轻尘:“……”

      “尘哥哥!巴篓!”没两下子,麦麦就已经捉住了那只大螃蟹,举着向水轻尘喊。他赶紧跑过去,把巴篓递到她手边。麦麦双手一松,螃蟹落进了巴篓里,成了瓮中之物。

      “这边好多!快快快!”

      沙蟹就算天天都被孩子们捉,但每日夜里仍有新蟹爬上来,躲到岸边的河沙里。他们猫着腰沿着土坎走,不到百米便捉了大半篓子,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时,羊已快到土边,麦麦将巴篓盖好交给水轻尘,便飞一样跑过烟垄(当地人叫称垄为“厢”),朝小羊奔去,折下一根水丝条儿当作撵羊的鞭子,将它们赶到离庄稼地远一些的地方去。赶好后,回头来扬着水丝条儿向水轻尘喊:“尘哥哥——,到河边上来搬!”

      “好!”水轻尘提着巴篓慢慢悠悠朝她走。

      河边的大石头下也有河蟹,比沙坎下的大。但是大的卵石很重,捉起螃蟹来费力气很多。麦麦并不等水轻尘,直接朝河边的泥湿处走,先动手搬了起来。

      水轻尘才走到一半,大路上就有个老太太在喊麦麦。

      麦麦直起身来问:“周幺婆,啥子事?”

      那老太太背着一背猪草,停在路边息气,指着脚下的土坎道:“这儿有个人喝醉酒了,倒在这土头爬不起来,像是你们坡上大阿公,你快点来牵哈~”

      这周幺婆口中的大阿公,不是别人,是麦麦的爷爷江玉蛟的堂兄——江玉山。江玉山一支,在半坡村。家中窘困,却是有一分钱便换成了一分钱的酒喝掉了。他场场都在码头上的酒馆里喝到快天黑才回家,江家村就没有人见过他酒醒的时候。就连江玉蛟死,他都是喝得烂醉如泥的。

      因此,人们说他喉咙里长了酒蚤子,给了他一个更符合他身份的绰号——酒疯子。

      “来了!”麦麦扔下手里的螃蟹就往里跑。

      水轻尘见麦麦跑进来,也拐了弯往石堤上走。在堤上两人碰了头一起奔向那摔在土头爬不起来的老头子。近了,才发现老头额上都摔破了,虽然不严重,但看着吓人。他身上因为在地里翻滚,沾了一身的泥巴,混着糟糕的酒气,把水轻尘熏得不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麦麦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扶。老头脸转过来,不是江玉山是谁!

      “大阿公!你扒到哈我站起来!”麦麦边拉边喊。可她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一个醉鬼扒拉,水轻尘连忙屏住呼吸上前帮忙,这才把江玉山从地上拉起来。

      麦麦差点因为使劲憋气憋死,水轻尘差点被酒气熏死。

      两人各自大口喘气,江玉山佝着身子回头来,眯着一双混浊的眼瞅着麦麦和水轻尘,歪着嘴问麦麦:“你是哪家的娃儿哦?好人啊!好人啊!谢谢你!”说着,就像麦麦和水轻尘作辑。麦麦和水轻尘见了,赶紧闪到一边避让。

      路上的周幺婆看了,翻着白眼笑出声来:“当真是酒疯子!侄孙女儿都认不到了!周玉山,你当真是老癫东了嘛?!当阿公的跟孙孙作辑,硬是整得安逸哦!”

      麦麦又回过身来,把他往路上扶:“大阿公,我是麦麦!”

      “安?——”江玉山那对张飞一样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仍似没有回过神来:“麦麦?哪个麦麦哦?好姑娘嘞,你当真是心肠好哦!还跑来牵我这个老头子。谢谢你,谢谢你!”

      麦麦并不理他胡言乱语,和水轻尘把他扶到路边的石头上坐:“我爸爸是江云海。”

      “江云海?”江玉山缓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哦,八娃儿的大姑儿(大姑娘)啵?我还讲是哪个!嗯……,麦麦儿,你爸爸呢?在屋头没有?这哈子不忙撒?”

      “忙,他们这几天在山上打菜籽。你……进屋去耍哈?”麦麦老老实实地站着回答。

      水轻尘却不想再跟这待了,实在老头的一身酒气快把他熏晕了!但麦麦如此恭敬,他又不能拉她走,只好忍着想呕的冲动在旁等。

      江玉山望了一眼江云河三兄弟的房子,眼里有着道不清说不明的苍凉感,他摇摇头:“不进去了,我坐这儿息哈再走,你们去耍嘛!”他挥手赶麦麦和水轻尘,又想起来什么,吐了一口气才抬头对水轻尘抱怨道:“雨天儿,你娃儿了不得了索,见到你大阿公,喊都不喊一句了索?”

      周幺婆在对面笑了一句:“果然是老癫东了。”

      麦麦赶紧向水轻尘使眼色,水轻尘立马冒了江雨天的名,去扶江玉山:“大阿公,我哪儿敢嘛!你不是在跟麦麦讲话嘛,走走走,进去耍哈,吃了夜饭再走!”

      “狗日的当真是跟我装洋相!我问你,吃了夜饭咋个走?等我老头子上山摔死在山沟沟头,你好吃九大碗(这里指丧席)是不是?”

      “是我说错话!该打!”水轻尘作势打了自己一耳光,改口道:“进去耍,明天再走!”

      江玉山这会听了,才算舒坦了:“这还差不多。算了,我还是慢慢走回去。老了讨人嫌,我晓得!你们这些崽崽儿,哪天不滔(骂)我,过不得!你们走,我息一哈再走~”

      他话虽这样说,但明显是消气了。麦麦仍问:“真的不进去了?那我们走了哦!”

      江玉山点点头:“走嘛~”

      “羊子要吃苞谷秧秧喽!——”河边上转来一声喊。

      麦麦回头,果然三只小黑羊已撒着蹄子往一块玉米地跑。她再顾不上江玉山和水轻尘,一边吆喝着一边奔去撵羊。

      水轻尘觉得拧着螃蟹有些沉,拧回家放了才出来。那时江玉山和周幺婆都走了。赶上麦麦,他才问:“他是你们家什么人?以前怎么没见过?”

      “嗯……”麦麦想了想,说:“他和我阿公是堂兄弟,同一个阿公,我爷爷的爷爷。就像我和雨天雨臣一样的,算是一家人了。他们住半坡村,隔得远,所以少来往。”

      水轻尘恍然:“原来如此。”

      两人正坐在石滩上看运煤船上滩,江雨绮带着弟弟从草坝里上来。他俩一来就追着羊撵,把麦麦气得,把他俩撵回了家。

      这时,天已渐暗。牛群也从下坝上来,各家孩子牵了各家的牛朝自家去。江雨臣坐在牛背上,扯着牛往路上走,远远对水轻尘笑道:“尘哥,把你笛子借来我吹一吹,这不就跟画儿上一样了?”

      水轻尘:“没带。”

      麦麦捂嘴笑,江雨臣见了,问:“麦麦,你到底跟哪个一伙儿的?”

      水轻尘搂过麦麦的肩,向他得意道:“那肯定是跟我一伙儿的。”

      “不借拉倒,驾!——”江雨臣将手中的水丝条儿往牛屁股上一打,牛跑上大路。他竟把牛当马,骑着跑了。水轻尘见到,露出羡慕的表情:“麦麦,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养牛?”

      麦麦笑道:“尘哥哥,你想骑牛明天跟着小大哥去放牛就是了,让他教你。下轮到我们,要5月下旬去了。你……难道不怕牛?”

      “牛有什么好怕的?”水轻尘反问。

      他完全不了解麦麦对牛有多害怕。她每次去放牛,都要江云海给她把绳子放很长很长。牛一看着她,她腿就软。她怕那一对又弯又锋利的牛角,也怕那一对铜铃一样的大眼睛。

      要是可以不放牛,她一辈子都不想靠近它。

      对麦麦来说,放羊是一种快乐,放牛是一种折磨。若是牛绳短了,她连牵都不敢牵,更别说从牛角上解绳子了。如果放牛的时候牛绳被她爸爸盘到了牛角上,那到天黑回家时如果江云海还没有来,她就只能去求助一起放牛的大孩子帮她解。

      这直接导致了5月下旬的一天,她把牛直接给放丢了。

      原因是,村里的牛放学后都是解了绳子的。一群牛有二十多头,放到一起时麦麦压根儿不认识哪头牛是自家的,只能勉强能从绳索上辨别。

      那天刚巧水轻尘被老师留下来排练六一儿童节的表演节目,没跟她一起去。

      看牛并不是一直盯着牛走,都是牛在一边吃草,孩子在一边玩,差不多看一看。人一多,玩的花样也多,追野鸡,打兔子,用夹子安鸟雀,捡奇形怪状的石头……

      女孩还可以摘红苕叶捆了踢键子,十来岁的姑娘还拿着鞋垫子绣花儿。

      等天快黑时,把牛群往上坝赶,各人去牵各家的牛回家。那一天,与往常一样。可等各人牵完各家的牛后,麦麦傻眼了——她没有牛牵。

      跑去一个姐姐面前:“三姐,这个牛像是我的呀!”

      被呼作三姐的姑娘笑了,扬手指着大家道:“你问哈他们,这根牛是你的还是我的?”

      “哈哈哈哈……麦麦你牵了两年牛了,还认不到你家的牛啊!”

      众人都笑麦麦。麦麦懵了,自家的牛呢?她慌了。赶紧跑大河边,小河边,月亮湖跑一圈,庄稼地钻了好几片,依然没找到家里的那头老牛。她的心直往下沉,一头老牛,可是七八家人的共同财产,而且是最值钱的财产!她就这么给弄丢了?

      她望着空荡除荡的河坝,听见晚风吹着芦苇草呼呼的声音,突然觉得凄凉。人生第一次,她真正感觉到了悲伤这种深刻地情绪。怎么办?怎么办?要是真丢了,父母怎么赔得起?

      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脑子里在努力想要如何做。最后,她转身朝家跑,半路上碰到出来找她的江云海和水轻尘,她委屈又害怕地哭着跟江云海说:“爸爸,牛放丢了。我找了草坝头、河边上和湖边一圈,都没有找到!”

      她眼泪含在眼里,却咬着唇不敢掉下来。她不知道江云海要怎么回答她,是骂她还是打她。但这些都不要紧,她最怕的,是找不到牛。因为牛对于农村家庭来说,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水轻尘第一次看到麦麦露出这样怯弱惊慌的表情,才知道她原来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是丢牛是件大事,他再心疼麦麦,也不敢在此刻说一句话,只能默默站着等江云海说话。

      江云海见天黑麦麦还没有牵牛回家,便已猜到了大半。看女儿这副表情,现在责骂她也无济于事,等下哭起来,他招架不住。于是叹了口气,道:“我去各家牛圈里先找找,可能跟别家的牛回去了也说不定,你先跟尘哥哥回家。”

      都说麦麦气性大,上次水轻尘惹她就可见一斑。除此以外,麦麦还有一件让大人特别伤脑筋的事,那就是哭。倒也不是鬼哭狼嚎地叫,也不会哭得满地打滚,她哭的声音不算大。可真哭起来,没完没了。往往看着要哭停了,没一会儿又嘤嘤地哭起来。那悲悲戚戚模样儿,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她有什么绝世凄惨的身世呢!疏不知,她就是这样的。如果只是这样,倒也不打紧,可哭久了容易出问题。出什么问题呢?——要么哭出病来,要么直接哭晕过去。

      因此,家里的人都不敢随便惹她,总往高兴里哄,都惯着。

      水轻尘并不知情,以为江雨天对她宠只是基于哥哥照顾妹妹才如此,可为何对其他兄弟姐妹又很严厉,这让他一直疑惑。

      这天晚上,他终于见识到了麦麦真正的哭功。

      那叫一个梨花带雨,霜打落红,又惨又凄凉。任他怎么好话说尽,也完全劝不住。那泪珠儿,就这么一颗一颗往下掉,金豆儿似的,就是停不了。

      江云海从出去就没有回来。江雨绮带着江雨珞睡了,香秀跟邻居借了手电筒也出去帮忙找牛。没多久,听着外面人讲话。水轻尘还以为是江云海夫妇找牛回来了,开门一看,却是江云河夫妇打着手电筒也要出去找牛,正站在碾房吩咐江雨天照顾好弟妹。

      水轻尘回过头来看着坐床上落泪的麦麦,叹了一口气,软语央道:“麦麦,你不要哭了嘛,行不行?表叔表婶肯定能把牛找到的,你不要着急。”

      麦麦不说话,自己哭自己的。手帕湿了一张又换一张,边上都堆了四五张了。水轻尘没法,干脆从屋檐下揭了洗脸帕来给她。他坐上床上,面对面陪她。

      半夜,江云河和淑惠,江云海和香秀,在大路上碰到,都没有找到牛。上坝下坝,家家户户的牛圈都找过了,牛影子都没有看到。两兄弟猜,要么牛吃了庄稼吃饱了,在哪片甘蔗林里躺着睡,要么就是有心的外来贼把牛偷走了。可谁也没看见呀!夜里实在没法找,电筒也没电了,只好放弃。等天明再找一圈,希望不是被偷了。

      可回到家里,香秀去看孩子发现阁楼的床上只有水轻尘一人,麦麦却不知去向。她把和衣躺在床上的水轻尘摇醒,问:“轻尘,麦麦呢?”

      水轻尘往身边一看,整个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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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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