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金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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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雪，桨泛波。
晨曦初露时，渔舟一叶，横水而渡。
“哗啦——，哗啦——”
在静谧的江面上，弹奏成一首简约的月亮湾序曲。水梦城扶着船舷坐在船头，看这十年难得的美景。天一大亮他就来到河边托渔人送自己过江，两老爷子怕孩子冻着，要他送衣物过河。
划船的老六弓背站在船尾，抓着双桨的手柄均匀有力地推拉。他听得江底卵石被水流冲滚，撞击的声音就像油锅一样啵啦啵啦响，对船尾的老六感叹：“江中竟然还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老六一边划桨一边应：“有，一直有。”
衣服鞋袜送到江家，他转身就要走。江家人留他吃早饭，他说：“不吃了，老六还在河边等我。再说诊所里头事情也多，一到冬成子（冬天），头痛咳嗽受风寒的人就多，这雪突然落下来，估计有许多老人熬不住，得赶紧回去做准备。”
江家人也不强留，他便又坐那竹篷子渔船回去了。
大人觉得孩子冷，可孩子们一点也不觉得冷。围巾塞进书包里，一路上赤手抓着菜叶上的雪追赶着就去了学校，乃至跑出了毛毛汗。
麦麦书包里装着两朵大灵芝，兴奋地跑进教室，准备给秦司一个巨大的惊喜。她甚至还想出了法子，准备先捉弄秦司一番，再将灵芝给他。
可意外的，今天秦司居然比她晚，还没有来。
一定是下雪山上路太滑，不好走，他才晚了。她这样想着，带着激动的心情早读，耐心等他来。要是秦司看到她带来的大灵芝，一定会露出很滑稽的惊讶表情，她完全想象得出来。想到这里，麦麦把书挡住脸子，偷着乐了。
可是，到上第一堂课的时候，秦司还是没有来。这是他第一次迟到，王老师就问了：“秦司今天怎么没来？山上的同学，有人知道吗？”
后排的李小兵举了手，老师点了他。
李小兵站起来：“老师，秦司今天来不成了，他妈妈死了！”
全班哗然，王老师也惊呆了。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好，上课。”
死了。用不上了。麦麦摸着书包里的灵芝，被这个消息震得有些懵。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伏在课桌上嘤嘤哭起来。她一哭，旁边的女孩儿也跟着哭。没一会儿，班里哭声一片，没有人再去听老师在讲台上讲什么了。19岁的王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这一班孩子，眼眶也红了。
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要不……我们去看看秦司？”
“好——”全班的孩子哭着齐声答道。
“那好吧，等我几分钟。”说完，王老师走出了教室。
而此时，六年级教室里的气氛则完全不同。他们无心上课，眼睛时不时往窗外瞄，去看那飘舞的雪花。雪花越下越大，越下越密。虽然如此，操场上、田地里却并无积雪。那雪落在地上，很快就化了。可窗外有村民路过，或打着伞，或穿着蓑衣斗篷。雪落在伞上和斗笠上不容易化，那行人自个儿不觉，但头顶上的雨伞和斗笠已铺了一层白雪，把孩子们的眼睛都看直了。
每每有人经过，孩子们便齐齐“哇！——”一声，那眼睛里的艳羡之情，更是袒露无遗。老师再三敲黑板，要大家集中注意力，孩子们还是一如既往，收效甚微。
一堂课下来，根本没人听到耳朵里。
最后，老师投降了。让几个学生拿着班里的斗笠放到操场上去接雪。
“呀！——”
“噢！——”
教室里立即沸腾起来，几个男生立马就冲到了讲台边，拿起堆放在那里的斗笠就连蹦带跳地往教室外面跑，在操场上找着接雪的最佳位置。
其他班的孩子看见了，也闹起来。老师没法，只得允了。一时操场上全是孩子拿着斗笠在接雪。教导主任从办公室出来见了，吼道：“放好的，就赶紧给我回教室！”
顷刻，学生们作鸟兽散。
而三年级的学生，却排着队从教室里走出来，往东边出口出去了。与之同行的，除了他们的班主任小王老师，还有体育教师陈老师和音乐老师苏老师。
正上着课的孩子们又坐不住了，终于，胆子大的杨凯兵站起来，指着外面道：“老师，他们都出去看雪了！我们也要出去！”其他人眼睛都亮了，望着教师一脸期待。
老师望了一眼，严肃道：“去什么去，好好听课！”
失望的叹息响成一片，有的还伏在了桌上扒桌子，以示抗议。
曹巍站起来：“老师，反正我们已经听不进了，你讲什么我们都听不到，不如就让我们出去玩吧！我们是第一次看见下这样的大雪呀！”
“就是啊！老师，放我们出去嘛！”
“我想看雪！我想看雪！我不要上课啦！”学生们一个个开始造反，闹着要出去堆雪人，打雪仗，坚决不要上课了。连江雨天这个在老师眼中的优秀乖宝宝都跟着闹了起来，这让师非常无奈。
他选择退一步：“现在哪里有雪可以给你们堆雪人打雪仗？你们自己看，就你们接的那点雪，够吗？再等等！认真听课的话，等下老师可以考虑一下，否则免谈！”
课堂总算安静了下来。
可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学生们时刻留意着外面下雪的情况，以及关注操场上的斗笠接雪的多少，一个个的，都快成歪脖子了。
这样的课堂，再上下去没有任何意义，不如让孩子开开心心玩一场。
“好吧，我宣布投降！”老师笑着合上了课本。
“噢！——”教室里瞬间乐翻了天。
老师的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但是——，不能乱跑，必须听从指挥！”
“同意！——”孩子们高声答应，点头如蒜。
“嘘——小声点，别让校长发现了。”孩子们安静下来，老师悄悄道，“两人一队，一组、一组、三组、四组，依秩序跟我走。”老师率先走出教室，领着孩子往校外走。
老校长在办公室看见了，向初中部的体育老师招了招手：“小蔡老师，你跟去，看着点儿。”
“好嘞！——”小蔡老师正闲得发慌，领了指令就揣着手跑了出去。
见老师要将孩子往草坝带，山上的同学发出了建议：“老师，我们山上雪多，早上来的时候，草上面已经有没化的雪了，现在肯定更多！”
眼尖的同学看到爬到半山路上的三年级学生，指着道：“老师，你看！三年级的小孩儿都上山了！他们肯定也是上山看雪的，我们也去！追上他们！”
明明自己也不大，却把三年级的学生叫成“小孩儿”。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水轻峰。水轻尘听了，往山上一看，私心一起，也跟着喊：“追上他们！”
说着就跑了出去。一群半大孩子，处在兴奋中，一见有人带了头，立马一窝蜂冲了出去。江雨天见了，和水轻峰偷笑着就去撵水轻尘。杨凯兵和曹巍见了，也拔腿跟上去。
队伍瞬间溃散，老师喉咙都要喊破了，也没一个听他的。最后只得一边跟着一边看着学生不要跑到路外面去，踩了村民的庄稼。跑了没多远，他跟不上了，见小蔡老师慢悠悠地走来，便知道肯定是校长的安排，这才弯腰喘气向他道：“小蔡老师，麻烦你跑前面看着点儿，我真跑不赢他们。”
“没问题！大王老师，你慢慢来啊！”小蔡老师给他一个逗笑的表情，跑了。
“小蔡老师，我们比一比谁跑得快！”
“那当然是我了！”
“那可不一定，比了才知道。”
“比就比，谁怕谁。”
“冲啊！——”
“冲啊！——”
孩子们更喜欢体育老师，说跑就跑起来，这回大王老师傻眼了。只能摇摇头同几个弱一点的学生，在后面慢慢跟着。
六年级的学生跑得飞快，三年级的学生只是排着队有秩序地走着。没多一会儿，两个班级就在半山腰上汇合了。近了一看，看发现三年级的气氛不对，简直可以说同六年级欢天喜地的氛围截然相反。杨凯兵道：“他们这是什么表情？”
水轻峰摇头：“看不懂，走累了？挨老师骂了？”他偏头问江雨天。
江雨天在人群里寻麦麦，见到之后，摇头：“听麦麦说，小王老师从不骂人。麦麦爬山很厉害的，山上的学生也是，他们怎么也这副表情？肯定有事儿，我去问问。”
水轻尘见他走到麦麦身边，问了几句，麦麦答了，江雨天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他跟上去，麦麦已经跟着队伍往前走了，江雨天还愣在原地。他扯了他一下问：“怎么了？”
江雨天转过头来，说：“秦司的妈妈死了~，他们去秦司家。”
“啊？！”水轻尘也惊了，随即跑到麦麦身边，跟她一起走：“麦麦，你的灵芝……”
谁料，麦麦转头来看他时，眼泪又畜满了眼眶，楚楚可怜地看着水轻尘，半天才抽咽道：“尘哥哥，灵芝没得用了~我们该早点去那里找的~”
“……”水轻尘心里也很难过，一时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只好跟着她走。
“秦司的家还有多远？”水轻尘手帕递给麦麦：“擦擦，脸都花了。”
麦麦：“我个儿有。”她掏出自己的手帕擦了眼泪，望着山巅说：“他们说翻过轿子顶，再走十分钟，下湾就到了。”
水轻尘跟随她的目光望向山梁，在心里感叹：这山真高。正想着，六年级的一窝蜂冲了上来。江雨天跑来跟水轻尘商量：“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反正都是上山，哪里都有雪看。”
三年级的队伍乱了一下，小蔡老师跟三个老师打了招呼，知道了情况，回身问六年级的学生：“大家跑累了没有？”有的答累了，有的答没有。他继续道：“我们也慢慢走吧，留点体力上山了再玩，我们同三年级的小同学们一起走怎么样？发挥一下大哥哥大姐姐的精神，照顾小同学们一下，晚点一起玩如何？”
“好！”六年级的齐声答应，江雨天水轻尘答得尤其大声。三年级的队伍瞬间就被冲散了。同是兄弟姐妹的，纷纷走到了一块儿，结伴而行。
肖家湾秦家。
按说，照风俗走的话。母亲去逝，秦司是要披麻戴孝挨家挨户去跪拜报丧的。报了丧，乡友四邻亲戚些都会来，一来相帮，二来赶礼，三来吃酒。可秦家在肖家湾独门独户，秦瞎子又没有父兄姐妹，唯一个女儿嫁到山里头，这大雪皑皑，家中又只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家里又一贫如洗，哪里能照着风俗常理来办妻子的丧事？死者衣服鞋子、棺材这些断不能省，这些事全要秦瞎子去操办。连通知女儿都要托人带口讯，更别说其他人了。
他只拆了一片门板，将红云放在上面，然后燃了香烛交待秦司守灵，便怀着一腔悲凄匆匆出门去了。先是求了邻居的老太太，帮忙找黑布裁衣现做寿衣，又求了邻居女人帮忙看顾秦司。再去跟找村里寻了两个木匠来家，用邻居借的杉木料赶制棺材。家里有的，仅是平素里山里割的土漆两罐。
他踏着雪，在村里来来回回转着忙活，大家也就都得知了红云离世的消息。
红云好的时候，与乡邻相处极好。因可怜孩子，能来帮忙的都来帮忙了。自然少不了抬着自家桌子板凳，或米缸里瓦两捧米，或地里砍两棵青菜，带到秦家来。倒不是拼凑吃席，而是给相帮弟兄（对帮忙的所有人的统称）安排的。总不能让帮忙的，还回自家吃饭吧~
幸好是下雪，若下雨，才是更不好办。
秦瞎子又爬山去叫了做道场兄弟来帮忙，才不至于让秦家的红云躺在门板上凄清到底。秦司妈妈喝农药死的，大概是夜里太痛苦了难以煎熬，把家里剩下的小半瓶敌敌畏喝了个精光，被发现时嘴边还有一堆未散的白沫。
秦司跪在冰冷的地上，给母亲换香烛，耳中灌满了道士们的乐声和话语。道士叫他磕头，他就磕头。那时，秦瞎子已经带着人上山去看坟地，挖葬坑去了。
忽然外面一阵骚动，秦司闻声回头，三年级的班主任小王老师带着同学们已经走进院坝，他泪汪汪地看着他跨进来，轻轻的喊了一声：“秦司~”
“小王老师~”秦司一开口，眼泪就落下来了。
小王老师蹲在他面前，伸手将他搂在怀里：“不怕，你还有小王老师，还有同学们呢~”小王老师虽然这样安慰着秦司，但自己也泪水也哗啦啦掉下来了。秦司在他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哇~——”
三年级学生们全都站在门外哭了起来，个个哭得泪雨滂沱。六年级的一大半学生被感染，也在跟着默默流泪。大人看了，也不禁动容：“这班学生，感情竟然这样深~”
“小王老师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老师~”
江雨天走到麦麦跟前，拿手帕给她擦干眼泪：“我带你进去。”说着，牵着麦麦跨进门去。小蔡老师见了，刚要阻止，大王老师和苏老师朝他摇了摇头。江雨天牵着妹妹走到秦司面前：“秦司，以后……我就是你大哥，江雨琴就是你妹妹。”
水轻尘正望着墙上的唢呐出神，这时候也醒了，从旁边绕着人进了门，站在江雨天另一侧，道：“我是你二哥。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小王老师放开秦司，回过头来抚了抚麦麦的脸，又在江雨天肩膀上拍了拍：“好孩子！咱们拜一拜吧！”说完，朝秦司伸出手：“秦司，香！”
“上香！——”这番葬礼本无此讲究，但此时为首的道士这么喊了一句。秦司跪着从身边的香包里抽出香来，一人给他们分了三支香。那道士又高喊了一声：“跪——”
“这……”旁边的女人见了，心道，这可使不得。另一个女人却手脚利落地抱了一团谷草，赶在小王老师跪下之前，放到了他的膝盖下。她身后的女人见了，也连忙再抱了把谷草，垫在了三个孩子面前。水轻尘有些懵，看见江雨天带着麦麦跪了下去，立马也跪了下去。
“一叩首——”
小王老师拜了下去，江雨天带着麦麦也拜了下去。水轻尘跟着样子学，也拜了下去。秦司本以为这是老师同学拜母亲，因此跪在一旁没有动，等着他们拜完回礼。
可那喊话的道士看着他，又喊了一声：“一叩首——”
秦司这才明白他是要他和他们一起跪拜，逐拿了三支香点燃，与他们并排拜了下去。
“再叩首——”
这一次，师生五个一起拜了下去。
“三叩首——”
五人再拜。
“起——”
小王老师先把香插入了香碗，江雨天跟着也插了进去。麦麦要上前，被江雨天拉住，她扭头看他，他却看向了水轻尘。水轻尘明白了，拿着香插到了碗里。小王老师碰了碰秦司，他立即将香插了上去，这时江雨天才向麦麦使眼色，麦麦最近把香插进碗里。
屋里屋外的邻居，门外的四个老师七十多个孩子，全都默默地看着他们十分认真且严肃地进行着每一个动作。他们的脊背，挺得是那样直，那样坚定。
秦瞎子被人从山上喊回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没人能说得清，他们到底是在拜逝者，还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如果说是四个孩子跪在秦司的母亲面前三拜结为金兰，那么，小王老师呢？
他在秦司母亲面前，又拜下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金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