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亮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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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街，在河对岸的水家村。
整个集市不大，是一条沿河边石板街，街两边的房子大多是木板墙，小青瓦。街头在西边，即岷江来向，村民称为“上方”或“上头方”，是江北小学和水神庙。街尾在东边，岷江的流向，称之为“下头”或“下头方”。
粮站在末端，场场都有人肩挑背扛着自己的粮食去那里交农税提留。
月亮街逢3、6、9的日子为赶场天，即赶集的日子。除开这些日子，街面冷清。一到集日，方圆十里或更远的乡民都会来这里赶场，包括大山里远到而来的人。不过，因为山路崎岖，交通不便，山里人赶场需要从天蒙蒙亮时就要走起，否则一日不足时间来回。
街面上，各人卖各人的东西，各人买各人的东西。无非是一些农作物：花生苞谷锄头簸箕种子农药。少有一些茶馆，一些小吃铺子，两三家酒馆，一家瓷器铺，一家铁匠铺。
再有就是供销社，卫生站，粮站，学校和邮局。
一早，江云草就带着侄女儿麦麦，乐呵呵地上街赶场去了。今年18岁的她，正是青春烂漫的年龄，长得像野豌豆儿的花花，又漂亮又鲜嫩。
这年月，在乡下赶场凑热闹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麦麦是第一次上街，也是第一次坐上那在江中随浪摇摇摆摆、飘飘悠悠的横渡船。
渡船，有个黑乎乎的竹篾篷子，拱起来像一个房子把人罩在船舱里。如此便能躲避风雨，让心安心踏实地坐在里面，被掌舵师傅摆渡到对岸去。
麦麦满眼新奇，心情雀跃。
她在船中间的人群里钻，摸拱起来的篷子，摸坐得光溜的木板子，看着大人高谈阔论的脸，看人背篼里装的鸡鸭，摸人布袋里装的粮食。
上街后她又发现，月亮街好大好长，人好多。
乌泱泱的，密密麻麻。
因为上街，她特地跟母亲香秀说：“我要穿灯草绒！衣裳要红色那件，有小花花的。裤子要黑色那条，没有花花的。我还要穿舅娘给我做的新布鞋，锁边锁得特别好看那双！”
她顶喜欢顶喜欢灯草绒了！
她觉得自己穿灯草绒的时候是最乖的。
上街是一件大事，自然要盛重。
江云草一开始是牵着麦麦走的。她在前面大步走，麦麦踉跄着跟在她身后张大了一对圆溜溜的眼睛观察着眼前看到的那些人和铺子。她看到猪被砍成了两半边，分成了一条一条的，用铁钩子挂到一个油噜噜的棒棒上面。
短发流海挡住视线，她就手朝边上抹一下。
在酱油铺前，江云草遇见了她的大姐和七姐，也就是麦麦的大孃和七孃。
“大姐，七姐。好久（很久）没有看到你们了，你们买了些啥子？”
她边翻边问，在大姐的背篼里面翻到了酱油醋和一包盐巴，还有一包纸包的豇豆和四季豆种子。在七姐的背篼里面翻到了一包黄瓜种，两瓶农药，一瓶醋。
“哎呀，我也打瓶頭油（酱油）回去下面吃，你们等哈我。”
江云草很兴奋地甩开了麦麦的手，找酱油铺老板打酱油。
酱油铺灰乎乎的。大大小小的土陶坛罐堆了一铺子，陶罐上蒙着很厚的灰，罐口上的盖子，用布包了很厚，重重的压在罐口。几个坛子摆成一排放在铺门口，即是当天售卖的。
麦麦站在旁边看小孃孃打酱油，两个孃孃在后面闲聊老母猪几时下崽，下了崽留几个。
江云草挤到前面：“老板，打一斤頭油（酱油），没带瓶子！”
“没带就没带嘛，我给你找一个瓶瓶。”老板转头对屋里的堂客喊：“拿个瓶瓶出来！”
堂客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从架子上拿了一个烧酒瓶子出来递给他。
老板揭开包了布的坛盖子，在旁边拿了一个铝皮厂子（铝漏斗），将细长的厂子嘴儿伸到酒瓶子里，捏稳了，再从提子篓里面拿一出一个大号的竹提子，提了手柄伸进坛子里去，拖出来时便是满满一提子酱油跟着出来。
酱色的液体还在沿着竹提子往下流，酱香味儿一下子就飘了出来。麦麦站在坛子边上，舔了舔舌头。江云草接过老板盖好瓶盖儿的烧酒瓶子。有人来买醋，递出一个沱牌酒空瓶子：“李二叔，我打酸酸儿（醋）！”
老板接过来人的烧酒瓶子问：“打好多（多少）？”
婆娘整整背篼绳子：“打一斤嘛！”
老板将酱油坛的盖子盖了，揭开另一个坛子的坛盖，又是一样的操作。只是这次酱色液体沿着竹提子往下流时，空气里飞出来的，是一阵酸酸的香味儿。
麦麦看得有劲儿，觉得打酱油醋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儿。
空空的提子下去，满满的酱油醋上来。空空的烧酒瓶子递出去，满当当黑乎乎的烧酒瓶子拿回来。老板乐呵呵地招呼，村妇乐呵呵地感谢。看得麦麦脸上也喜洋洋的。
“哈哈哈，这小姑娘看得这样出神！”老板发现了麦麦，用手指抹了一下刚打过酱油的竹提子，然后在麦麦的小嘴边一抹：“咋样，好不好吃哇？”
一股咸咸香香的味道立即在麦麦嘴边散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一下脖子，舔了一个嘴唇点头：“香香的~”
“哈哈哈！看，我就说我的頭油（酱油）是这街上最好的嘛！”老板甚是骄傲。
将酱油瓶子放进大姐背篼里的江云草转过头来笑了，向麦麦伸出手：“麦麦，走了！”
麦麦伸手拉了小孃孃的手，跟着走。
街上的人，或背着各式各样的背篼，或挑着大大的箩篼，或担着长长的白布口袋，提着各式竹编篮子，来往穿梭，接踵摩肩。麦麦在人群里走得有些吃力，但并不影响她东张西望。
农民们卖的东西不多，都摆在街道两边的地上。
花生、苞谷、麦子、叶子烟、鸡鸭鹅和蛋、蔬菜、茶叶、谷子、米糠、木碳、粉条、豆子等；还有卖竹编的，如刷把、簸箕、竹筢、背篼、箩篼、鱼篓、麻篮、竹扇、椅子的，卖木制品菜板、瓢瓜、桌子、板凳、盆盆桶桶、扁担些；再有便是铁器铺子，卖各种刀具、锄头、铁锅、铧口等，还有瓷器铺子卖碗盘缸罐坛子这些。
当然，少不了卖飘着香味的油炸粑粑铺子，还有……
麦麦完全看不过来，对她来说，东西实在太多了！好多东西她见都没见过，吃的还是用的，她完全不知道。她在人群的脚跟处穿来穿去，被背篼东撞一下，被箩篼西筐一下。被挤得歪来歪去的她，艰难地向前走。终于，她爬到一个稍微有些空隙的长台阶上。
但是……
牵着她手的小姑呢？？？
麦麦看着自己两手空空，一下子震惊在原地！
怎么办？
她站在台阶上往下望，前面黑压压的人头一大片！后面，黑压压的人头一大片！
她突然生出一个认知：世界好大！月亮街好大！人，好多好多好多！
她企图从密密麻麻的人头中能找到小孃孃江云草那个梳着单条麻花儿辫子的头。她按住自己的惊慌努力扫视搜寻。
从左到右一遍，没有！
从右到左两遍，没有！
再看一遍，仔细搜寻，仍然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她慌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她一个也不认识！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她的小孃孃！小孃孃去哪儿了？她不要我了？她把我丢了回家了？是爸爸妈妈嫌她是女儿，所以让小孃孃把她带上街来丢了？
听说街上经常有人丢小女孩，被捡到了就卖去河南河北，然后过很惨很怪的生活。
河南河北在哪里麦麦不知道，但是一定是很可怕的地方，她不想被卖。
麦麦心想到这，“哇！——”地一声张口大哭起来，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一边掉，一边抹，一边哭。
她突如其来的大哭，立即引来了人们的注视，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不知发生了什么。
“噫？那家的娃儿搞落了？”
有人开始奇道。
“小丫头，你遭丢了哇？肯定是在屋头不听话哇~”有人伸头过来，一脸笑嘻嘻地问。完全不把麦麦的悲伤放在眼里，逗小孩儿，多好玩呀。
肯定是！一定是小孃孃带我来甩的！完了，我遭甩了！
麦麦瞪着圆圆的眼睛，在几乎被淹在大人们围成的圈中间，眨巴着眼看着头顶上那些开开合合的嘴，担忧起来。这下子我也要变没爹没妈的娃儿了！要变成流浪孤儿了！
她仿佛看到自己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全身脏污，在路上捡东西吃的悲惨样子，又或者是被人捡去当丫头的样子。因为大人们说，被丢的娃儿，就是要去讨口的！被丢的姑儿，就是要被人卖去富贵人家当丫鬟的烧火做饭挨板子的！麦麦越想越惨，越想越凄凉。
渐渐悲从中来，仿佛自己凄惨的人生已到眼前。
“哇！——啊！——”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号啕向天！惊了方圆百米的人群。
她现在能想到的，除了哭还是哭。月亮街好大，这个世界好大，她要怎么办？没有小孃孃，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她不知道从哪里上的码头，也不清楚从哪条路可以去横渡。
“哇！——”
麦麦进入疯狂哭泣的状态，她全然不知道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他们正把她围在正中间，笑着讨论她的长相和声音，讨论着是到底哪家孩子弄丢了。
泪水迷糊眼睛，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掩面擦来擦去，没几下子就擦成了个大花脸。手臂一抬，便引来大人们的哄笑，纷纷对着她指指点点。他们无所顾忌的哄笑，兴灾乐祸的表情，让麦麦的悲伤逐渐转变为气愤。这是一群没有同情心的人！哼！
但她虽然气愤，却又无可奈何！心中更加委屈。只能号啕大哭。
因为家人实在没有教给她，遇到这样的事情时，该怎么办！
“哇！——啊！——”
她就这么哭着，一直哭，一直哭。心里又焦急，又悲伤，又气愤，又委屈。在大哭的间隙，她仍然想不到任何其他办法。
一个提着布口袋的妇女，见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笑着伸手来拉麦麦：“娃儿，你妈老汉儿不要你，我要！走！跟我回家去当我闺女！”
麦麦急了，怕真的被她拉去当闺女！那她可能会是被欺负的那一个。她伸手打那妇女伸过来的手，推她。她才不要做别家的闺女儿！愤怒让人变得凶性，她边打边哭边恶狠狠地喊着反击：“你妈老汉儿才不要你了呢！我才不要做你闺女儿！”
“哈哈哈！……”
人群一阵大笑，提布袋的妇女放开了麦麦，笑道：“还不愿意做我女儿呢！”
一个扛扁担的男人过来拉麦麦：“不做她闺女做我闺女，走，我给你买油炸粑粑！”
他扁担上裹着白布袋子，是东西卖完了，这会儿有的是时间。过河，还不着急。
“走开！走开！你们都走开！”麦麦对着来伸手来拉他的汉子拳打脚踢。
这对牛高马大的汉子来说不过像是抠痒痒，他一把将麦麦抱起来，装腔做势地唬道：“走喽！安逸儿哦，今天赶场还捡个娃儿回去！”
眼看就要被人抱走，麦麦吓坏了！
完了完了！真要当别人家闺女了！
“哇！——”
她一边哭一边着急想办法，她希望有人能帮帮她。但是没有人帮她，他们全都在看笑话！她一边哭，一边打，一边踢，想要挣脱汉子逃跑！可她被那汉子抱着，上不沾天下不沾地。这下她真急了，一口咬在汉子的肩头！
汉子吃痛，脱手将她放了下来，却没有放开她，仍是搂着嬉笑：
“啊哟！小丫头还凶得很嘛！”
“硬是凶哦！还要咬人！”
人群里的有个妇女附和，语气中隐隐在控诉麦麦的不礼貌。
“哈哈哈！好凶！”
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笑道，在一群大人声浪里显得特别突出。
麦麦也听到，抬头瞪着他。
男孩子看起来比麦麦大个两三岁，一套崭新的蓝色中山装穿得整整齐齐，头发蓬松整洁，站在人群前面一脸笑笑嘻嘻，正指着她。
大人欺负她也就算了，连这个破小子也来欺负她！麦麦气不过，一个蹲身，便从地上捡个石子儿扔向他。但却被男孩子很轻松地躲过，他边躲边还嘴：“啊哟！当真好凶！”
“哎噫！要不得！哈哈！”
旁边的大人担心孩子没个轻重砸伤了人，连忙伸脚出去将余下的石子儿踢到一边去。
“尘娃儿，要不你捡回去当媳妇儿？教她乖点！”一个提竹篮子买菜的女人认出了小男孩，开起了玩笑，她的话立即引来了全场大笑和起哄附和。
“我才不要呢！那么凶！”
麦麦还没有开口反抗，被叫作尘娃儿的小男孩便做着鬼脸答道。他的话引得麦麦发怒，哭着在人群圈子里追着他打。两小孩在人群中间，绕着一追一逃。女孩儿着急，男孩儿还在逗，把大人们看得好个不亦乐乎。
“屁娃儿，蛋黄儿都没有干，你晓得啥子叫‘媳妇儿’啵？”
人群里有个汉子大声问小男孩。
“我咋个不晓得！就是新姑娘呀！”小男孩站住，骄傲地证明。刚一停下，麦麦就追了上来，他拔腿就跑，仍在人圈中心转圈圈。
麦麦毕竟小些，且是个女孩，始终追打不到小男孩。追了好几圈也没追着，反把围观的人们逗笑得前伏后仰。
“丫头，不跑了。跟我讲哈，你是哪家的呀？”一个穿着黑色长衫子的白胡子老头伸手抱住了麦麦，一脸和蔼地问。小男孩也停下来，双手拄在膝盖上躲在老头背后看。
麦麦暂时停下哭泣，傲着声音作答：“我是江家的啊……河对门江家的啊！”
“哈哈哈！”她的回答，引来人群的又一阵笑。
“河对门都是江家啊！你要讲你老汉儿叫啥子名字？你妈叫啥子名字？”
老头循循善诱。
“我汉儿叫‘爸爸’啊，我妈妈就是叫‘妈妈’呀！”
麦麦不明白，白胡子老头看着挺聪明的，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呢？
“哈哈哈！”这回连老头也和人群一起笑了，小男孩更是大笑得猖狂。麦麦一见，十分委屈，张嘴又要开哭，老头不等她哭连忙又问：“那你叫啥子名字？”
“我叫麦麦啊！”
人群里有人恍悟：“麦麦？怕是江玉蛟的孙女儿哦！听说他有个孙女叫‘麦麦’。”
有人似乎也联系起来了：“这么一说还真像是，别个都穿卡其布，她还灯草绒，听说江玉蛟有个孙女喜欢穿灯草绒得很呢，应该就是她了。”
“样样儿长得乖，眼睛倒是有点像江玉蛟的二媳妇香秀……”
人群讨论起来，纷纷猜测麦麦的身份。但麦麦自己却不确定他们猜得是否正确，站在原地疑惑地看着他们七嘴八舌，一时竟忘记了悲伤。
“说起来，是像！”又有人道，“嘴巴像江云海，对，肯定错不了！”
也有人质疑：“江云海和香秀都老实巴焦，这小女娃儿弄个凶，怕不是的哦！”
“说得也是哈~”人群又不确定了。
毕竟，江玉蛟家的孙女麦麦没有出过门，除了邻居亲戚，外人都没见过。
“丫头，你相不相信我是好人？”老头一脸慈祥，拉着麦麦的小手问。
麦麦被问，仔细地观察起眼前的老头来。他的脸，他的表情，他脸上的皱纹，他嘴巴上的白胡子，有些不确定。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好人，但看起来似乎比围观的人要好一些。
老头看出麦麦并不抵触，便牵起她的手道：“走，我们去买油炸粑粑吃，等下到茶馆头去等，看你家人来不来找你。如果不来，我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麦麦想想，似乎也别无他法，便点了点头。
老头抱起麦麦，对人群道：“散了散了~”
而后回头对自家孙子道：“尘娃儿，跟到起，你娃儿要是落了，我才懒得找你。”
说完，便抱起麦麦穿越人群，朝油炸粑粑铺子走。那被呼作“尘娃儿”的小男孩，动作利索地在后面跟着，始终与他爷爷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麦麦趴在老头肩膀上，看着小男孩在后面跟着，嘻嘻笑了。小男孩见她花脸上带着笑，样子特别滑稽，忍俊不禁。麦麦见了，翘着小嘴儿朝他哼一声，扶着老头的肩膀扭头看前面，把后脑勺儿就给了他。那娇俏的小模样儿，落到小男孩眼中，使他微微一愣，心中莫名欢喜。
正发愣，被人一撞，打了个趔趄。
男孩儿爬起看时，见到一个背大背篼的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儿慌慌忙忙地往前赶，撞他的，应是女人背上那个大背篼。
只听那女人在催促小孩子：“小司，快点哦，我们去赶这一渡。”
那小孩儿，奶声奶气答：“嗯！我跑！”
说着，将自己的小手儿从母亲手里抽了出来，就往前面跑。
“尘娃儿，快点哦！”
老头回头见孙子在街中间发愣，喊道。
“来了，阿公！”
男孩儿跑了几步，赶上爷爷，牵了他的衣襟，一起走。
作者有话说第3章 月亮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