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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不治之症 ...

  •   麦麦小小一个人儿不吵不闹,动也不动,窝在棉被里就两个眼睛迟缓地看着父母。她这个样子,把父母心里整慌了。江云海把萍萍往江雨天面前一丢:“带妹妹去学校。”

      回头就把麦麦抱起来,对香秀道:“走,找河对门水医生。”

      “怕是要先去卫生站哦?”香秀把儿子的奶喂好,找来龙凤牡丹花图案的大红翁裙(背孩子用的裙布,孩子醒着就露出头,孩子睡着了就用盖子搭在头上避免风吹。),包好孩子递给江云海,江云海把麦麦放椅子上,接过孩子放到她背上。香秀把翁裙带子前后缠紧背好,愁苦着脸怯懦地说:“去卫生站的话,怕是钱不够。”

      “管他妈的,最多打条子嘛!”

      江云海把麦麦背上,两口子一起急急忙忙去码头上赶第一渡船。

      “麦麦这是咋个了?”

      路上,少不得碰到熟人问一遭。

      江云海边往前赶边答那人:“不晓得咋个了。不哭不闹,又说没得哪儿痛,也没发烧,人就是不得行了。”

      麦麦趴在父亲背上,双眼呆滞,不言不语。

      那人看了:“哎哟,造孽哦!头轮子(上回)在河边上打旦娃儿的时候弄凶(特别凶),我们还讲麦麦人是瘦,精干得很呢!麦麦乖哈~,我们不怕,上街拣药药吃了就好了。下次看到旦娃儿,我们还要收拾他龟儿子!”

      那人跟着江云海夫妻一起走,不时安抚着麦麦。

      旦娃儿是麦麦同班同学,也是村头最调皮的娃儿,天天在村头转,不是偷鸡就是摸狗,从不干点正常人干的正经事。大年初一把火炮绑在牛尾巴上点,把牛群吓得乱窜,从上坝跑到下坝,踩了不少庄稼地,挨过一次毒打。

      但这娃儿打一次没少挨,就是死性不改,用乡亲的话来讲,就是:硬是不落叫。所以,哪个都觉得这娃儿欠收拾,哪个打他都没得错,绝对正义。

      上回江雨箬带麦麦和萍萍在河边捡白石头耍,旦娃儿抓坨稀牛屎就朝水头一甩,溅了她们一身牛屎渣渣。麦麦跑得快,一下子就把他逮来按到地下,江雨箬和萍萍来帮忙,合伙把他狠揍了一顿。从那以后,旦娃儿看到麦麦脚杆就转弯(绕道)。

      “麦麦,赶场啊!哎哟,麦麦咋个了?”

      “娃儿害病了哇?”

      “哎哟我的小乖乖,咋个去了?”

      到了码头一人多,熟人看到都来问。有的宽慰江云海:“不着急,过河你直接找水大夫,医术好,比卫生站收钱少得多。有时候小病小灾的,屋头能整的药他都不开,不开药就不要钱。”

      “对头,水大夫医德好,找他!”

      “就是就是!去年子泥鸢沱江麻子摘柿子把脚杆摔断了,水大夫找了两块板板给他绑起,回来喊他好生休养,都没有开钱!”

      “还有上一回……”

      水大夫,真名水波,今年70多,在月亮湾的名声极好。他的全名很多人都不晓得,但他的名声妇孺皆知。因此,香秀对江云海说:“那我们去找水大夫。”

      好不容易等到横渡船过来,江云海护着妻子儿女上了船。

      卖票的过来,也要问声:“娃儿咋个了?”

      江云海拿出一角钱买船票:“就是不晓得咱个过,才上街来。”

      售票员撕了两张票给他手里,说:“不着急,喊水大夫帮忙看哈就没得事了。”

      水大夫才刚刚把木板板门打开,江云海和香秀就带着孩子来了:“水大夫早。”

      “你们也早。来来来,把娃儿放到椅子上。”

      水大夫头发胡子都全白了,但是一根根的白得发亮,皮肤也是白里透红,精神焕发的样子像个老神仙。他把藤椅挪到桌子边上,江云海把麦麦放上去。他蹲下来撩起麦麦的袖子,扣着她细细的手腕把脉。江云海两口子在旁边紧张地看着他的脸色。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脸色,把完脉又翻着麦麦的眼皮看,看过之后也没什么脸色,把江云海两口子整得越发紧张了。

      “叫啥子名子?”水大夫问。

      香秀凑上去:“江雨琴。”

      “这名字好听。几岁了?”

      香秀又答:“六岁了。”

      “啊——”水大夫。

      香秀:“啊?”

      水大夫看香秀一眼,解释道:“我是喊娃儿张嘴巴。来,乖乖,把舌片儿伸出来,爷爷看哈~看了这颗糖就是你的了。”

      水波伸手在桌上的一个小盒子里面,拿出一颗纠纠糖来,放到麦麦手里。

      “啊——”麦麦那声音小得跟蚊蚊儿似的,手里拽着那颗糖,伸出舌头来。

      “嗯,可以了。乖乖,跟爷爷讲,哪儿不舒服?”

      “不晓得~”

      “哪儿痛不?脑壳?肚皮?心窝子?”

      “不痛。”

      “唔……,”水光一手扶着麦麦,一手在她太阳穴、后脑、胸口、肚子、腰间、腿上各处轻按,按一处问一处麦麦痛不痛,最后的答案都是摇头。

      “这几天吃了些啥子?”

      “都是盐菜,酸菜,豇豆儿这些。昨天晚上……”香秀有些犹豫。

      水大夫抬起眼来问:“昨天晚上咋个?”

      香秀懦懦道:“我们喂了她点草木灰。”

      “乱搞!”水波语气严厉:“喂了好多?”

      “就……一小碗。”香秀双手在胸前比了比。

      “嗯,问题应该不大。但是下回不要这样子搞了,不要啥子都朝嘴巴头送。”

      两口子连连应声。

      “唔……,也不发烧,也没哪儿痛,吃的都算正常,吃东西要吐,没有拉稀,脸色也不算异常……”水大夫又拿来听诊器听心跳,有些微弱但也不算异常。

      水大夫再看孩子,感觉确实像不行了,硬是找不到病因,摇了摇头。

      他这一摇头不打紧,把江云海两口子吓一大跳。江云海当即从旁边椅子上弹了起来,还背着奶娃儿的香秀一把就给他跪下了:“水大夫,你一定要救她!”

      “水表叔,麻烦你再给她看一下。”江云海抓住了水大夫的胳膊,力气有点大,水大夫连忙喊:“轻点!轻点!”

      江云海赶忙脱了手。

      “是这样子的……”水大夫说:“我看这娃儿哪儿都正常,照目前看不像有病,但是她这个样子……实在又是得了病,只能是有啥子我检查不出来。弄个,你带娃娃去卫生站,找那儿的医生再看一下,说不定……”

      “哇!——”水大夫话还没有说完,香秀已经崩不住大哭起来:“未必然就没得办法了吗?!”

      麦麦看着父母这么大反应,着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只是全身上下没有力气而已,既不头晕,也没有疼痛,她也不愿意吃药打针,她害怕。既然大夫都说没有问题,那她一定是没有问题的。努力振了振精神,她伸手出来拉了拉香秀的衣袖:“妈妈,不关事,我一点儿都不痛。”

      香秀看着孩子,料她是说不出苦痛,更伤心了。

      此情此景,江云海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心里想着,这孩子八成是救不成了。好歹养了这么些年,竟是一场白忙,唉!

      “先不忙到哭,带到卫生站看了来!到底人家是学校头教出来的,有些病他们更好治!”水大夫一边扶香秀,一边劝解:“说不定人家一包药就解决了呢?先去了说。”

      “好嘛~”

      “多谢水大夫。”

      香秀刚站起来,江云海重新背起麦麦,准备出门去卫生站。这时,外面冲进来一孩子,手里捧着个土碗,碗里养着一只寸长的菜板鱼(鳑鲏)大喊:“伯公,你看我的鱼!”

      那孩子一冲就到了水大夫面前,举着土碗给他看。

      “你今天不读书啊?鱼哪儿整的?每次都跟你讲过,到我这儿来不要跑那么快,要是病人是个掰子挎子(跛脚)撞到起人家咋个办?”水大夫接过土问孩子。

      孩子答:“哎呀,我眼睛看起的!师母今天生娃娃,老师给我们放一天假!”

      麦麦听得声音耳熟,等父亲转身往外走,侧过身来时她便看到那孩子,原来是水轻尘。她在父亲背上弱弱地喊了一声:“尘哥哥。”

      本来那声音弱得近乎于无,大人都没听见,水轻尘却听见了。

      他回头来看,见到江云海背上背着一个瘦干干的小人儿,头发剪得狗啃似的,一下还没有认出来。待看到他们走出门坎时他才看到了麦麦那双眼睛,当下惊叫着跑过去:“麦麦!你咋个了!”

      江云海和香秀沉浸在悲伤里,并没有注意到水轻尘,听到他叫麦麦,才停下来。

      江云海:“水三娃?”

      水大夫听到他们对话,噫了一声:“你们认得到索?”

      江去海这才道:“我是江玉蛟那家的。”

      “哦哦!”正说着,水光从外面来了,依然一身青布长衫子,依然手里拧着个长烟杆儿。见到江云海和香秀,又看到背上的麦麦,他吃了一惊:“娃儿咋个了?”

      水大夫走过来简述了一下情况,水光听完,忙道:“那耽搁不得,快去卫生站。”

      江云海应了,抬脚就走。

      “麦麦,你不要怕!你会好的!”水轻尘听了大人的话,虽然不舍,但也不敢拉着麦麦说话,只好对着江云海背上渐行渐远的她喊话。

      “伯公,麦麦到底咋个了嘛?这世上还有你治不到的病吗?”目送江云海一家走后,水轻尘扭着水大夫问。在他心里,伯公医术堪比华佗再世。他救了多少月亮湾老少,大人们闲时谈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这水大夫是水光的亲哥哥。

      水大夫:“老子又不是神仙,不能治的病多得起窖窖,不要听外人吹牛。”

      水轻尘听了这话六神无主,况且他刚才见了麦麦那般模样,心里伤心得不得了,回头来扭自家爷爷:“阿公,麦麦咋个变成这个样子了?”问这话时,已经带着哭腔了。

      麦麦这样,他着实没有想到。

      看她奄奄一息的样子,他真怕她像他班里的一个同学一样,一病就没了。

      水光叹了口气,在靠墙候诊的木排椅上坐了下来:“看来江老爷子一过世,这家人就过得乱无章法了。你没看到吗,麦麦妈妈背上还背了一个,应该就是他们家老三。这年头,日子不好过呀!”

      “阿公,就没得点办法了吗?”

      “有啥子办法?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水光拿出叶子烟来裹,结束了这个话题,转对自家哥哥说:“水三儿(水光的儿子,水轻尘的爹)带话回来,说你要采买些啥子药品器材列个单子,这个星期弄好,交给下水船上的钟师傅带进城头给他,他弄好暑假头给你带回来。”

      “哼!”水轻尘见水光谈别的事情,抱着碗出了门,坐门口石凳子上生闷气。

      “我明天就写好。”水波开始收拾台面,两兄弟有一句没一句闲扯龙门阵。

      里头人提了壶茶出来,给两老头子一人沏了一杯。外面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走路一瘸一拐,原来是左脚板底下长了个脓泡疮。

      水光起身:“你这里尽是药味道,我还是去茶馆头坐。”

      出得门来叫水轻尘一起,水轻尘不理他。他也不生气:“那我个人去茶馆头坐,你自己在这儿等哦,他们回来你自己问。”

      原来水光看透了他的小心思,水轻尘脸上一窘,头扭到一边:“去你的。”

      水轻尘并没有等太久,就看到江云海一家返回。他看到麦麦父母脸上只有四个字——愁云惨雾。麦麦依然在父亲背上趴着,已经睡着了。他想上前问又觉得不好开口,正犹豫着,伯公水波叫住了江云海:“云海,卫生站咋个说?”

      江云海呆了呆,向水大夫摇了摇头。

      “麦麦!”水轻尘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冲了过去扒麦麦的手臂:“你不要睡!”

      麦麦其时十分虚弱,被水轻尘一扯,醒了过来见到是他,眉眼轻轻弯了一弯,声若蚊蝇地说:“尘哥哥,我不痛。”

      “你肯定会好的!你相信我!”水轻尘不知道,自己眼泪都滑下来了。

      麦麦虚弱地笑了笑,算是回答。

      大人看着,亦是不忍。江云海无奈地对水大夫道:“我们先回去了。”

      “等哈~”水大夫转身进屋,出来时手上抓着一把糖,递给香秀:“给娃儿吃。”

      香秀受宠若惊,双手接了:“谢谢水大夫。”

      那天,水轻尘就像只霜打了的茄子,恹恹地跟着水光回了家。

      他以为,那天,麦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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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不治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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