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风》真真来也

57、无情恼

　　谢小慈的眼睛转了转，没有说话静静等候像是洗耳恭听。

　　闻人语像是在肚子里长转了一口气，才默默开口：“温楼主曾向我买过你的消息。”

　　“你告诉他了？”谢小慈眉间一凝，话刚落地，她心里就有了数，“你本也是做生意的。”

　　湿漉漉的蓑衣在她手中抖了抖，徐徐落下些水来，像下了一场小雨，在脚边汇成一个小水洼。

　　“他应该早就知晓你不是终风山庄的人，怎么会还留你在身边那么久？”闻人语眉间拧成一个核桃般的结，他转了转手指上的指环，“也不知他还查出了多少，你日后要多加小心。”

　　谢小慈琥珀色的瞳孔发出些许细碎的微光，只闪烁了一下便被黑压压的斗笠遮住。谢小慈大半张脸重新掩盖在斗笠下，看不清神色。

　　“知道了便知道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说，也会有人去查。”谢小慈垂眸，如失了神一般。

　　想起在春山时温逐生对自己说的话，自己当时还想要向他坦诚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没想到对面的人已经对此心知肚明，生生将她看透了。

　　就像笑话一般。

　　这世间，只有不会说话且没有心的东西才是值得托付信任的。

　　谢小慈侧目看向自己腰间的不让尘，那一瞬间的心动仿佛就在昨日，却让她的心肠更加冷硬了几分。

　　“吃多家饭，你也要当心。”

　　谢小慈的声音淡淡响起，如丝如缕从斗笠下传出来。虽是没什么情感的嘱咐，却让闻人语听得心里头扎扎的。

　　知道谢小慈是在故意刺他，闻人语撇撇嘴笑开，“我又不是第一天接收山穷水尽了，自然有分寸。”

　　“不过你——”他话音一转绕到谢小慈面前，眯了眯眼，“去到了郁林，你行事千万小心，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

　　谢小慈瞥了他一眼，点点头迈步离开。

　　闻人语看着她匆匆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背过手哼起小调转身回了位置。

　　下一刻，那分开的药柜腾的一声合上，压住谢小慈渐行渐远的影子。

　　现下虽然是冬日，但天气有回暖的趋势，樛木将堆积的冬衣全部收拾了出来在太阳底下晒晒。

　　他向温逐生的屋子投了一眼，公子这次犯病足足拖了半个月才见好，整夜整夜睡不好，也不许樛木在他跟前照顾着。樛木常常半夜起来，远远还能看见温逐生的屋子灯亮着。

　　近几日难得睡个好觉，樛木也不愿去打扰。

　　他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欣喜地转过头，便瞧见温逐生裹了件纯白色的狐裘，不紧不慢地从屋子里挪出来。大病一场，他越发瘦削了些。

　　“公子出来了？赶紧来晒晒太阳。”樛木招呼着，又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小跑到檐下揭开炉子上的药壶盖子，看看里头的药煎得如何了。

　　温逐生看着樛木忙来忙去的身影，移开了目光。一步迈下台阶，走入天光之下，霎时间温暖的阳光倾泻而下，自他肩头滑落，流淌在脚边，将他浑身裹住。轮廓如是裹满了一层糖蜜一般，淡淡泛起金光来。

　　他稍稍眯起眼，沐浴在阳光中。

　　浓密的睫毛在眼前笼罩上一层灰蒙蒙的影子，温逐生定定地站在原地。头顶上一片云左右移动着，他身上的阳光也随之慢慢后退，脸上陷入半分阴沉。

　　如今谢小慈走了，他也该为自己好好谋划了。

　　一抹轻柔的脚步声绕进他耳朵，温逐生转过脸，却见乌苏灵身上挂着个包裹，正背过身合上门。

　　见到温逐生，她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即很快收起脸色走到温逐生身边，正色道：“温楼主，你身子好多了？”

　　温逐生笑容清浅，点了点头，目光却扫在乌苏灵身上的包裹上，目有深意地回道：“还多谢你的照料。”

　　乌苏灵松快地笑了两声，目光投向温逐生身后的院门。

　　“楼主，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我当初是借了小慈的光才能跟在你们身边，一路受你们照拂，心里感激不尽，”她咽了口唾沫，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紧了紧包裹，支吾了会，便下定决心，“如今小慈也走了，楼主身子也不好，我想着您应该是要回鹤鸣楼调养的。”

　　“所以我就想离开，自己去南疆，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说罢，她抬起一只眼睛看温逐生的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便松了一口气。

　　“也好，”温逐生笑容依旧温和，他瘦削了许多，笑的时候嘴角的幅度很小，倒真像一只亭亭而立的鹤，“我一直以来也没有帮到你多少，愿你能早日找到你父亲，得以父女相认。”

　　他话说得真诚，勾起乌苏灵心里那一层愁绪来。

　　乌苏灵感到眼睛像是被阳光扎了一下，赶忙低头揉了揉眼睛。她伸出双臂在身前环住作了一揖，转身离开。

　　“等等。”

　　温逐生叫住她。

　　乌苏灵顿住步子，疑惑地转过身，见温逐生依旧立在阳光之中，一脸同样柔和的笑容，不过此时这份笑意却莫名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深意来。

　　温逐生只要稍稍偏过脑袋，那清俊的面容便会整个没在阴沉之中。

　　“利来则聚，利尽则散。”他垂着眸，一副细细琢磨的样子，重复了谢小慈那天对他说的话。

　　乌苏灵愣在原地，手心沁出汗来，整个人僵直地像是根植在院子里的一棵树。她回想起谢小慈走之前，自己提点她的那番话，温逐生莫不是把谢小慈离开这件事怪在他身上。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鹤鸣楼的楼主，深潭一般的性子，自己自打一见到便是摸清了不敢去深究的。

　　要想保住命，万不可搅进这方深水。

　　自己用这句话提点谢小慈，不过是想还她一个人情。温逐生对她的情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偏偏这个谢小慈是个木头心性，看不穿。她说那番话不过是让谢小慈利用温逐生对她的感情拿到匪风三章，其余的，她只愿意摘清自己，置身事外，不再多言。

　　乌苏灵低头看着自己身后那抹身影静立着不动，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走。

　　良久，温逐生叹出一口气，硬是叫她的思绪被拉回来。

　　“谢小慈不会明白的。”

　　“她，”温逐生又接着吐了一句，他声音轻的像一阵烟，捎带了一抹难以发觉的苦笑，像是在自言自语，“笨极了。”

　　乌苏灵面色一动，兀自向前走去，行至院门时，听得温逐生在身后又开了口。

　　“姑娘你这样好的心思，定要好好藏起。故作乖张，也不是每回都行得通。”

　　他如润玉般的声音飘来又顷刻散去，不留一丝痕迹。

　　乌苏灵顿了顿，没有说一个字迈了门槛，一会儿，脚步声就消失于天外。

　　樛木用茶杯盛了药来，待不烫手后递给了温逐生，他看着归于平静的院落，疑惑地开口道：“公子方才在说些什么呢？我刚好像看见小魔女在院子里站着......”

　　“她走了。”温逐生淡淡开口，接过茶盏在唇边吞了一口。

　　樛木盯着院门，神色黯然地低下头，看着空荡荡的院落，一下子少了几分人气，他不免觉得失落起来。

　　“都走了——”

　　他说完便后悔起来，赶紧捂住了嘴，让剩下半口气硬生生吞回肚子里。他生怕自己话里话外提到谢小慈，会让公子心绪再受波动，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又败了去。

　　这世间大多不如意，总占了一项多情总被无情恼。

　　樛木不敢在温逐生面前直言，可也不是个迟钝的人，只好小心翼翼说话。

　　他在心里挣扎这会子，温逐生已经将药喝了个干净，随手搁在他手中。

　　“发什么愣呢？”

　　樛木回过神，眼看茶杯就要从手里滑落，他连忙俯了俯身将杯子一把握住。见杯子没摔落到地上，樛木松了一口气。

　　他余光看到温逐生浸在阳光中的安静样子，半月以来的阴霾一扫而散，心情也好了许多。

　　“公子，”他试探道，“我们是不是要回楼里了？”

　　温逐生漆黑的眸子闪了闪光，屋顶上斜伸过来的一根树枝恰好投影在他的面颊上，轻轻移动着，割裂了那些光晕。

　　“不。”

　　听了温逐生的回复，樛木还有些纳闷，如今找寻匪风三章的事物已经不再，还有什么事情拖着他们不回鹤鸣楼呢？不过，楼中事物向来是温逐生亲力亲为，有什么别的要事，樛木也是不能置喙的。

　　“樛木，”

　　温逐生轻轻唤了一声，他忙不迭领命。

　　“你替我书信一封寄回楼里，让他们帮我查一个人，”温逐生眉头动了一下，脸上虽是暖意融融，却爬上了一层阴抑，“洛引川。”

　　“切记小心行事，不要叫旁人知晓。”他补充道。

　　樛木连连点着头，在心里将那个名字念了一遍，便匆匆放下了杯子往书房走去。

　　温逐生站在原地，捏了捏指节。

　　他眯起眼抬头看天，头顶那一抹云层逐渐遮挡了太阳，使他脚下的阳光慢慢向后退去，浑身笼罩的金光消散，霎时有风自脚底生起，在衣摆间打旋。

　　他眸间的光亮了又暗，指节突起，在柔软的指腹中仍旧坚韧。

　　阳光退去，院落中重回一片灰色。冬天说是漫长，也不过眨眼一瞬间，桃花一开，柳叶一绿，山里的黄鹂啼叫两声，春日就来了。

　　冬日来的猛烈，忽的一下就冷了让人防不胜防。而春日的步子却是不疾不徐，从南边一路绿到北边，非要叫这天地层林尽染了才会慢慢施舍一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