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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使人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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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锁的声音停滞,周围很快归于一片平静。
里面迟迟不见有人出现,地龙生出融融暖意,让人浑身生热。温逐生直接将披风的系绳解开,披风如一席软毯般轻轻搭在他肩头。
屋子里遍布着荧荧的烛火,烛灯上也无不雕刻着金龙盘云的模样,晃得人眼睛发胀。香几上堆砌着杂物,玲珑的酒具摆在高高的架子上。香几旁是一只雕刻着螭兽的鎏金香炉,孔洞里正徐徐冒着青烟,如恶兽吞云吐雾。
一阵穿堂风吹过,房梁上的淡色垂帘摇曳起来,带着上方的珠坠哗啦作响。温逐生一步未动,站在原地,看着穿堂风将他的衣摆慢慢托起,再落到脚下的红色地毯上。
几声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与此同时隔绝于屋外的丝竹声也戛然而止。
一只手将垂帘慢慢掀起。
温逐生的目光随着声音移过去,眉头轻轻压了压。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身深绯色锦衣勾勒着金边,外罩了一层黑纱。束发的金冠上嵌着些许玉石,透亮发光。一双视人视物炯炯有神的眼睛,两瓣薄唇上是两撮狐狸般的小胡子。
圆滑老练,精锐世故。
打他进来便是面容带笑,只是那笑深不达眼底,让人生寒。
温逐生眉心动了动,随即勾出一个笑容,向来人作揖:“高庄主。”
高长风笑笑,几步绕到温逐生身边,“岂能劳烦盟主向我行礼。”
“这里没有旁人,盟主尽管自便。”他走到小几旁,随手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到温逐生眼前,并朝他扬了扬眉头。
见温逐生没有伸手,他似想起来什么一样,轻笑,“忘了,盟主不能喝酒是吧?”
话虽如此,他指尖的酒杯却愈发靠近了温逐生几分。
温逐生看出他的意思,他一时不接下这杯酒,那双眼睛便会像毒蛇一样缠着他不放。他微笑,接过酒杯。
“庄主的美意我哪里能不领情。”
温逐生仰面喝完,将空空如也的酒杯在高长风面前示了一下,笑道:“好酒。”
高长风满意地看着温逐生饮酒,拖着步子躲了两步,嘴里还在回味着刚才的丝竹之声,挂着浅浅的笑意,“温楼主好有雅兴,竟然找到春山这么个好地方,到让我也流连忘返。”
金色的酒杯被温逐生轻轻放回桌上,窗外的夜色黑透如同浸了墨一般,他在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肩上的披风随着他的步子拖去,温逐生神色清淡,开门见山道:“高庄主此次找晚辈过来究竟有何事?想必不是为了仅仅喝杯酒。”
几声轻笑响起,高长风背对着他的身影颤了一下,随即缓缓回过身来,薄唇轻启,“何事能瞒过温楼主?”
他俯身将酒杯置于桌上,地龙此时轰隆隆作响,温逐生却觉得气氛降至冰点。
“当初鹤鸣楼会盟不见高庄主来参加,如今是想来亲自提点晚辈几句?”温逐生不动声色道。
你人是没来,可是你的手脚,你的眼睛可未曾一刻放开。
高长风侧目看了看他,伸手拍了拍温逐生的肩膀,“鹤鸣楼会盟时我正忙于庄中事务,无暇抽身相去,不过我想,楼主也不会介意。”
“自然不会,”温逐生默默移开肩膀,笑了笑,“不过有人觉得,这不秋盟没了高庄主是不能成事的。”
高长风笑笑,没有说话。
“不过,”温逐生话音一转,“四季轮转从不会因为缺了哪一个人就停止,不秋盟自然也不会。晚辈一定会好好当好这个盟主,少让庄主烦心。”
高长风笑容一凝,伪装好的笑颜如面具般一寸寸碎裂开,他眼睛眯了眯,凛声道:“阿生啊,你长大了。你以为,你这个位置,就这样坐稳了吗?”
他凝住脸色,甩了甩袖子将手背在身后。
“高庄主有话便直说,何必与井蛙语海,跟夏虫语冰。”温逐生淡淡道,他一来便知晓了高长风的目的,绝非仅仅是为了威胁自己两句。自打自己就任不秋盟盟主之位时,便处处受他牵制。
不料,高长风却放声大笑起来,他整个人在温逐生面前衣袂一翻,坐到了前方一把椅子上。
“楼主此言,倒是使其昏昏,使人昭昭啊。”
温逐生转身看向他,“向阳关的人是不是你干的?还有我们在春山遇到种玉门,我们在棠州的消息也是你放给官府的?”
高长风眉头不禁一颤,撇嘴笑道:“是我又如何?”
温逐生的双手紧紧攥起,他平息了一口气,道:“高庄主,君子卷轴是在鹤鸣楼,而且也是众人商议由鹤鸣楼出面寻找匪风三章,你何必百般插手。”
“插手?”高长风笑了笑,两只手搭在椅边,眼里满是轻蔑,“你不要忘了,是谁将你扶上这个位置。我能把你扶上去,也照样能把你拽下来。”
他的声音恶狠狠的,眼睛如蛇一般淬了毒,冷冷的。
风吹开紧闭的窗扉,灌进一丝冷风,高长风的眼睛冷冷一瞥,不到半刻,屋外便有人将窗子再次紧紧合上。等屋内重回温暖,他气定神闲地坐着整理自己的衣物。
“你到底想要什么?”
高长风闻言定定地注视着他,绽放出一丝微妙的笑容,他慢慢开口,“我改主意了,我要亲自寻找匪风三章。”
“高庄主这是何意?”温逐生眉头一皱,“你是要当众毁约,不把鹤鸣楼放在眼里?”
面前的人嗤笑,随即起身装模作样抚了抚温逐生肩上的灰尘,云淡风轻道:“不秋盟本是一体,由你去找,还是由我去找有什么区别吗?阿生,你难道真的要和我撕破脸皮吗?”
最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捏着温逐生肩膀的手也暗暗使了劲。
温逐生肩膀一塌,随着高长风松开手,他轻轻吐了一口气。
鞋底在松软的地毯上擦过,磨出沙沙声,高长风勾起唇角走至温逐生的背后,一脸轻松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袖。他今日要他过来,不是商量,而是势在必得。
温逐生垂着眼,静静站在原地。
“这盟主之位,高庄主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我要的,可不仅仅是不秋盟盟主之位。”高长风把玩着一把羽扇,笑容渐渐褪去,“还有匪风三章。”
温逐生控制不住猛地一转身,却发现高长风像提前预知了一样面向自己等待着,讥讽的笑容像是在嘲笑他年轻意气用事。
他注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字道:“你身边那个女子,你以为你能查出她的身份,我就查不出了吗?”
温逐生愣住,压眉看向高长风,原本准备好的千言万语此时被他一句话堵在胸口。
“一个余孽,”他缓缓张口,“斩草不除根啊。”
羽扇在他们之间扇起好几阵凉风,似乎要将温逐生彻底扇清醒。
“我话只会说一次。”高长风轻轻吐了一口气,施施然走至门前,长唤了一声,“引川——”
话音刚落,门被慢慢打开,满目的月色照得温逐生面前的路一片皎洁,下一瞬,高长风漆黑的影子便压了过来。温逐生兀自绕过他,走到门口,也看清了站在门口为他开门的人,正是之前带他过来的那名青年。
温逐生轻轻扫了他一眼,望向头顶漆黑的天际瞳孔闪了闪。
“把君子卷轴交给我。”高长风站在他背后,似乎是下了最后通牒一般。
温逐生握成拳的双手紧了紧,“我不会给。”
若是把君子卷轴交给高长风,自己就没有办法再帮谢小慈继续找匪风三章了,可是......
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温逐生,”身后冷淡的声音响起,此时像裹了几片刀片一般刺过人的心口,“匪风三章救不了你。”
“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温逐生顿住,风吹得他头上往日规整地一丝不苟的头发变得凌乱,他没有说话,听着背后高长风碰得一声将门合上,他慢慢走入了夜色之中。
风中恍惚有些雪点,落在他的脸上与发间,温逐生的双手冻得发紫,还紧紧握着不肯松手,他浑身不断地颤抖,连带着呼吸时断时续。
冬风肆虐地刮似乎要将夜幕撕碎,嘶吼声宛若两岸猿啼哀鸣。黑夜重重地坠落在地上,在半空中缓缓地流动然后停滞,温逐生肩上护住他的披风慢慢从肩头滑落,落在一滩泥泞里。
看起来就像一夜大雪过后,堆在路边一滩不起眼的雪堆。
温逐生顾不上去捡,他一步步步履沉重仿佛负重前行。
他该怎么办,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办。将君子卷轴交给高长风,那匪风三章一定会被高长风得到,谢小慈又该怎么办?若是不给,高长风不会放过他们,何况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谢小慈的六十四阁身份,谢小慈再留在自己身边,只会更危险。
温逐生仰面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咳了起来,这阵咳嗽越发激烈,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该如何自处,如何决断,才能化解这一切。
这一刻,他只觉得天意弄人,世事万般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