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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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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把手上的书册放到一边,抬手抚上我的额头,掌心冰凉还有一层薄茧,我呼吸不稳地看着她。
稍稍一动,才发现身上盖着她的一件水蓝色衣袍,我连忙起身,动作可能略匆忙了些,身骨竟有些痛,我忍不住“嘶”了一声。
身上的衣服也不是那件红袍,而是一件白色的亵衣。
后背微凉。
我看着她,洛映把一边的白色巾子放到一边,唇角浅浅一勾:“我昨日本想把你送回这里就离开的,谁料你搂着我的腰死活不肯撒手,还把我的衣服拽撕了。”她一面说,一面指指她的衣袍下摆。
我瞬间傻了眼,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不敬,身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转念一想,我分明记得我昨日晕过去了,又怎会与她纠缠,可洛映这幅样子却不像是在说谎。
沉思片刻,我还是俯首行礼:“汝嫣大不敬,还望前辈海涵。”
良久,她都不出声,直到她把手缓缓伸过来,捏住了我的下巴,让我抬起头,我看到她眼中属于我的倒影。
洛映道:“小王姬多虑了,老身活了不知多少年月,自然不会与你计较。”她一条腿支着,手搭在膝盖上,另外一只手松开我的下巴,“王姬年岁尚小,莫要被红尘蠢事羁绊,大荒之外,还有无数异境,应当好好看看才是。”
我连忙点头,接着,洛映拿过自己的外袍,披在身上,准备离开。她悠然走出房门,我独自瘫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约摸过了一会儿,东篱带着苍云敲门而来,她二人面色诡异地走了进来,见到我之后,先是对视一眼,才在我床边坐下。
东篱问:“你觉得如何?”
我重新躺下,用胳膊挡住眼睛:“还好。”
“你可知你这一身药是洛前辈给你上的。”苍云开口道。
我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你说什么?”
苍云不再说话,东篱皱着眉头,咬咬唇,有些艰难地说道:“你还记得你昨天做什么了么?”
我感到一丝不妙,道:“什么?”
东篱闭上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手肘撞了苍云一下。
苍云看了看我,无奈得很:“你昨日明明晕了过去,泗水先生他们要去扶你,谁料你又醒了!”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捂额道,“也不知怎的,你推开所有人,只一把搂住洛映,跟疯了似的,说你对人家倾心已久,盼得与人家琴瑟和鸣,永结红尘之好,千般誓言,万般承诺,非说什么此生非洛映不娶,要她务必答应你。我们这些人怎么拉都拉不动,洛映也挣不动!都急得无法,泗水先生一拉开你,你就痛哭不止,无奈之下,只得让洛映亲自抱你回厢房。你、你还把人家衣服扯撕了!”
我听完只觉得血液直往脑上顶!
真真活不得了!我把轩辕和自己的脸面都丢尽了!
痛苦呜咽一声,我重新躺下,扯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
东篱问我:“你这是做个什么?”
“你们先出去吧。”我道,“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听到她们离开的动静,我慢慢把脑袋放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把一只手放到洛映刚刚放的地方,只觉得滚烫。
窗外微风吹进来,竹编的席子轻轻摆动,我听到我心爱的那只风铃在哗啦啦作响。
心热得厉害,像是想把什么东西融化一样,我不清楚这是怎么了,把手放到心脏的位置,感受到它跳得越来越厉害,洛映的模样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我现在有些怕见到她,却又想见到她。
如此矛盾,我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不妙了。
一直到晚上,我都不曾离开厢房。
晚上的时候,紫兰来到了我的房中,她坐在床边,一只手拨开被子,将我捞出来:“起来,晚上了,夫子叫你过去呢。”
她的动作很温柔,我挣开她,把脑袋埋进被子里,闷声道:“我不太舒服,先不过去了。”
“瞎说,洛前辈说你没事了。”她一把掀开被子,“赶紧出来吃饭。”
“哎呀,我真不去了。”我脸颊微热,夺过被子,重新躺下。
静了片刻,我听到紫兰笑了出来,转过头,果见她掩唇轻笑,眉眼弯弯,墨发如云。
“汝嫣觉得丢面子了?”
我没回答。
“你昨日误入合欢花地了,受了合欢香的影响,才会如此。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紫兰轻拍我的背,“我的小师妹呀,谁都没在意啊。”
我慢吞吞地自被子中出来:“没有人在意?”
“对呀。夫子看你一直不肯出屋,就明白你是怎么回事了,特意让我来叫你呢。”紫兰又神秘兮兮道,“今日,几位夫子打算带着自己的徒弟去玉街逛逛,你不去啊?”
“傍晚之时,不少前辈都离开了,留下的,都是和夫子关系较为亲密的。一待是要待好久的,你总不能一直不出去见人吧?”
思考片刻,我坐起身,道:“那我去看看。”
紫兰将我脸侧的碎发拨到耳后,道:“那师姐去门外等着你。”
我点头。
在轩辕皇宫的时候,万种颜色之中,我最爱的便是大红色,我肤色偏白,穿上红色之后,会很好看,父王母后从不管这些,只要我喜欢,他们就会把最好的留给我。
我在柜子中翻出一件纯色的红袍,接着,取出临出国都时,大王兄赠给我的那把短剑,王兄说过,这把剑随他上战场,平内乱,他把这把剑给我,希望它能保我平安。我将其别在腰间,束好头发,走出厢房。
晚饭摆在了御婵峰峰顶的凉亭中,我和紫兰手提花灯,走在依傍着悬崖峭壁的石阶上,右侧是粗糙的石壁,左侧则是山风云海,我向下看去,便知身处万丈高空,山岚轻抚我的衣袍下摆,仿若牵起一团红霞,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
我们向山顶走去,离苍穹云野越来越近,繁星浩荡,勾勒出千万里璀璨星河,皎洁圆月悬挂在天幕之上,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我提着花灯,走在不大平滑的石阶上,只觉得深入肺腑的,全是清明透澈。
从未如此深爱过这座山,这座山也从未如此怜惜过我。
御婵峰顶上,泗水和一众前辈以及众弟子都到的差不多了,泗水原本正与旁人说笑,见到我来了,忙道:“快来!快来!”
我提起裙摆,走过去:“夫子。”
泗水指着我,对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蓝发青年道:“这便是我新收的弟子。比起你那个,如何?”
那蓝发青年打量我一通之后,轻嗤一声,随手向一边在凉亭中玩耍的几个姑娘招手:“司澜,过来。”
一个梳着蝴蝶髻的姑娘蹦蹦哒哒地走过来:“先生。”
长得确实不错,面若桃花,带着少女的稚嫩和清纯,不亚于初春时节,初初绽放的百合。
不过单论容貌,她自然比不过我。
司澜上下打量我一通,随后开口笑道:“姐姐生得真是好看。”
我微微一笑,低了低头。
那蓝发青年拿起酒壶,饮了一口,才悠悠道:“我之前未见过你,昨儿是头一次。”
他说完之后,我的心又乱跳起来,也就是说昨夜我受了合欢花香的蛊惑之事,他也知晓了。
泗水拍拍我的胳膊,道:“玄女刚刚还说要谢谢你,若不是你,苍云那厮昨夜必死无疑。”
我昨夜并未做什么,也没帮上什么忙,这一谢,是不大受得起的。
那蓝发青年又道:“我之前一直以为人族女子生来娇弱,不想,是我错了。”
我笑道:“娇弱抑或不娇弱,需得见了血才知道。”
那蓝发青年名为和仲,是泗水的朋友,他一手支着下巴,对我道:“把你腰间的那把短剑给我看看。”
我取下来递给他。
和仲拿起来瞧了瞧,最后还给我:“这也太短了。”
我笑着收好:“长短不要紧,能沾血就是好的。”
说话间,我看到江醒走过来,坐在了泗水身边,狭长的眼睛凝视着我。
我连忙行礼:“汝嫣见过江前辈。”
江醒不知为何,突然开始笑,她笑得越来越厉害,最后连手中的扇子都拿不稳了,笑声久久不曾平息。
最后,她一只手支着脑袋,一边看我,一边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果子吃。
玄女带着苍云走过来,向我道了谢,我连连回道,不敢不敢。苍云站在她夫子身后,表情略有些尴尬。
江醒吃完最后一口果子,道:“是要好好谢谢人家,否则,昨夜误入合欢花地的,便是苍云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
我的脸瞬间热起来,低着头向后缩了缩,只听一声清脆的敲击声响起,我抬头,正看到洛映手上的萧落在江醒茶盏的沿儿上。
她背对着我,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她说:“吃东西都堵不住你的嘴。”
“好好好,我不说了。”
听她说这句话,我暗暗松了口气,抬眸的一瞬,我与一个身穿玄色衣衫的少年对视,他看了我片刻,便匆匆忙忙地低下头。
哎……
“汝嫣真是好看。”我师姐紫兰站在一边悄声道,“不愧是我师妹。”
这话我十分受用,遂隐了笑,站得更直。
先生们入席之后,便是我们这些小辈。
我和苍云还有东篱坐在一起,右手边坐着刚刚的玄衣少年。
通过这次饭食,我发现,苍云是真的事儿精,一顿饭下来,她根本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皱着眉头吃了几块兔肉,青菜更是沾也不沾。
她说:“本君是龙,不爱吃素。”
真真胡言乱道,我看古籍上都说了,这龙,别管是魔族还是神族,别管是家养的还是野外的,都是杂食动物。
分明是她自己不爱吃,却要怪到龙身上。
我不经意看了东篱一眼,发现她正皱着眉看着我的右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与那玄衣少年对视。
那少年看到我看他,脸上噌噌一溜儿红,旁边的看样子是他的朋友,连忙让他转过头。
我顿感有趣,于是放下筷子,盯着他。
谁料他的头越扎越深,快要扎盘子里去了。我正欲转过头,竟然看到了南山业,他对着我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笑容来,随后站起身,向别处走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还会在这里。
遂起身,也往同样的地方去。
残枝枯影,月光的倒映之下,树的枝桠犹如苍老的手。
我看到南山业拿着把扇子,站在一处,散着头发。
“我是真没想到,你还会在这里。”我开口道。
他轻笑一声:“夫子和泗水先生是挚友,自然不得离开。”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走来,我悄悄握紧藏在袖子中的短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
天空飞过一只鸟雀,我拿出短剑横在他脖子上。
南山业却不似害怕的样子,道:“王姬这是打算要了在下性命么?”
我攥住他的领口,笑道:“昨夜之事除了我们四个再没人知道,本殿不是多嘴之人,也希望南山公子时刻留意着自己的言行。我不知道你和东篱之间到底有什么,但是如果事发突然,我拼命也会保她。”
南山业讽刺一笑:“说起来,我和东篱的恩怨,与您轩辕王室可脱不了什么干系。”说完,他撩开袖子,把右臂展示给我看。
他的右臂上有我轩辕图腾的烙印。
我震惊地抬头:“你是奴隶?!”
南山业的眼眸在黑夜中流淌着愤恨,还带着一丝阴狠,他的声音略有干涩,却道:“东篱的父兄在你轩辕位列王侯,她哥哥为了让我姐姐心甘情愿地做妾,不惜杀了她腹中的孩子,并以我全家性命来威胁我姐姐。我姐姐无法,只得同意,可东篱的嫂嫂,东阮的正妻,因为嫉妒我姐姐的美貌,命人毁了她清白,她哥哥东阮也不分是非黑白,灭了我全族上下。我娘为了让我逃出来,身中数剑,死在了我面前,你让我如何不恨她?!”
一时间,我握剑的手没了力气,虚虚搭在他的肩膀上,攥着他领口的手也一点点松开,我道:“可是,杀你全族的,并不是东篱啊。”
“东阮是她亲哥哥,这两个人谁也逃不掉。”他咬牙说完之后,又看向我,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所以呢,王姬,你觉得轩辕王室是无错的么?”
轩辕自建国以来,奴隶制度就一直存在,就算我无法出宫,民间的那些关于奴隶的悲剧也没少听说,如今这件事发生在身边,才觉得一阵胆寒。
在轩辕,奴隶是不自由的,他们终其一生只能服从主人的命令,哪怕是主人取了他们性命,也不会是有罪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不少人甚至做起了贩卖奴隶的买卖。
我垂下手,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南山业“哼”了一声,甩着袖子离开。
原本紧绷的肩膀慢慢跨下来,腿上一软,我连忙扶住一旁的树木,这才不至于摔倒。
恍恍惚惚转过身,正想原路返回,不想,竟看到了洛映。
她一身白衣,手持竹萧,立于月光下,影子修长,发带飘在空中。
我低着头,走过去:“前辈。”
感觉出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手控制不住的攥紧,我胆子向来不小,初次见她也不是这般,如今却漏了怯。
她像是翻找着什么,我听到了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洛映道:“伸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嗯?”
她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挑挑眉:“我让你伸手。”
“哦。”我脸颊发烫,连忙伸手。
手心传来毛茸茸的感觉,属于活物的温热让我睁大眼睛。我连忙看过去。
娘诶,怎的是一只这般小的白狼?!
那小狼崽子在我手心上活蹦乱跳的!
我抬头对上洛映的眸子,她眼底藏着温柔笑意,宛如入春的第一缕风,我觉得自己头脑一阵发昏,心跳得越来越快,恨不得……恨不得……
洛映用手轻抚那只狼的毛发,狼崽便跑过来,用脸蹭她的手指。
洛映道:“我今早去了趟神族东皇一带,发现了它,我想着你大抵会喜欢,所以便带它来了。”
她看向我,眼眸深得似一汪潭水:“你喜欢吗?”
我赶忙错开她的目光,微低头,将那只狼托在手上:“喜、喜欢的……”话说到一半,嗓子那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瞬间失声,羞耻感顷刻间便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
洛映好像是笑了一声,道:“好了,东西既然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说完,她抬腿欲走,我内心挣扎一番,在她的身影将要离开之时,叫住了她:“洛映!”
她身影一顿,转过身,问道:“还有事?”树丛的阴影遮在她身上,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动人。
我走过去,行了个礼,也没敢看她:“我……我听苍云说了……我……我昨夜……”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落叶,热得厉害,道,“我,我既然……自然是要作数的。若是……若是,你,你也在意,我自然是会兑现。”
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嗯?”洛映道,“在意?我在意什么?”
“我,我昨夜说……说要娶你……”
“噗。”
她一笑,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十五年来,本殿从未如此窘迫过,都怪那该死的合欢花地!赶明儿,本殿必叫人毁了它!
洛映衣袍下摆一动,坐在了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姿态悠然,唇角挂笑,她声音略有低沉:“你还真要娶我啊?”
我点点头。
“两个女子成婚,这在轩辕不得受人诟病?”
我说不清楚她的语气,像是认真,却又……不太认真……说是戏耍我,可是她语气偏偏还有些正经。
晕晕乎乎的,我不由自主,顺着她这条路子走下去,思考起来,片刻之后,我抬头,内心坚定:“受人诟病,我也会娶你。”说完之后,又怕她不信,又道,“我以轩辕始祖的名义起誓,只要你需要,我一定娶你。”
我一说完,她便直视我的眼眸,一向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那一刻,开始波澜壮阔,她眼中覆盖的凛凛雪原逐渐融化,化成温软的东水,向我袭来,我只觉得自己被她的目光烫得越来越热,恨不得去冰泉那里,不管不顾地一头扎下去。
很快,洛映恢复如常,她咳嗽一声,站起身,道:“昨夜不过是意外,你我都不必放在心上。”说完,她向我走过来,我想要躲,可是脚下却似生根了一般,根本动不了。
洛映离我越来越近,我的鼻尖很快就要碰到她的胸口的时候,她才停下来,那只小狼崽在我手心上乱动。
洛映低头看它一眼,对我道:“好好养着它,它会给你惊喜的。”
我连连点头。
洛映舒出一口气,道:“我今日也有些乏了,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去吧。”
我道:“好……”
她离开之后,我久久未动,我不知道为何,我心中竟是如此失望。只是因为她说,她不在意,我也不必娶她,这我就如此失望。
这怎么会是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捂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和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直到手上的那只狼崽轻轻咬了我的指尖一口,我才清醒。
而洛映,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