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付弦

7、前尘事（二）

　　暮色中看去，林中松树一棵棵都生得甚矮，好似被阴沉的天空所挤压，以致生长不高。一面已经破烂的青帘斜挑出林外，帘上三个暗淡的描红大字，写着“春姑俏”。

　　段天仇还没动，西西已飞身掠了出去，大声道：“那才是真正的‘凶手’！现在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话说？”

　　她当即向松林中发足疾奔，百忙之中，还不忘回头瞪了二侏儒一眼。

　　二侏儒不声不响，紧跟在她身后。

　　“春姑俏”的门口，果然有个人倒在地上。

　　那竟是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赤/裸的女人通常有两种——要么美得惊人，要么丑得惊人，这女子不幸就属于后一种。

　　她的白发已萧疏如残雪，脸色灰暗如破抹布，刻满皱纹的肌肤赛似风干的核桃，整个人就像一张枯萎的烂菜叶子。

　　她的一只眼眶里，竟是空洞洞的，好像不曾长过眼睛似的，只剩下一个幽深的大黑窟窿！

　　现在她全身上下被人捆得结结实实，就像只五花大绑的粽子。

　　段天仇喃喃道：“端午节刚过去不久，这么快又有人开始包粽子了？最奇怪的是，这粽子居然还是人肉馅儿的……”

　　他虽然走了过来，却紧紧闭着眼睛，仿佛看也不敢看这赤/裸的“人肉粽子”。

　　西西瞥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这人倒是个君子……”

　　她脱下自己的外裳，披在那女子身上，又将捆缚的绳索解开。

　　独眼女子仿佛还惊魂未定，颤巍巍地站起来，以一种干草般枯涩的声音道：“难女……顾……顾情，不幸遭奸人暗算，多谢几位施以援手。”

　　胖侏儒笑眯眯地道：“你莫非就是‘春姑俏’的掌柜？”

　　顾情哆嗦着，慢慢点了点头。

　　西西道：“顾大嫂，你怎会被人绑起来的？”

　　顾情战战兢兢地道：“今天下午，我原本好端端地坐在家中，忽然间眼前一花，就看见屋子里多了个黑衣人。我刚来得及惊叫一声，就被他点倒在地……”

　　西西忙问道：“那凶手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他的样子？”

　　顾情垂下了头，嗫嚅道：“我……我不敢说……”

　　瘦侏儒道：“但说无妨。”

　　西西也道：“有我们几个为你做主，你不必顾虑，也不必害怕。”

　　顾情踌躇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咬了咬牙，霍然道：“好，我说。那凶手就是……是他！”

　　她伸出一只枯枝般的手，竟然指向了段天仇。

　　西西吃了一惊，失声道：“他？”

　　顾情道：“的确是他！他不但打倒了我，将我用绳索捆起来，而且他……他还差点要非礼我……”

　　她说得斩钉截铁，就好像亲眼看见了似的。

　　西西厉声叱道：“你……你胡说！你怎能如此含血喷人……”

　　她心头窜起了一股无名怒火，气冲冲地瞪着顾情。

　　顾情也目不转睛，以一只独眼，凝眸注视着她。

　　在这一瞬间，西西忽然发现，这相貌奇丑、衰老而憔悴的女子，竟有一只世界上最明亮、最动人的眼睛。

　　那简直像是掉落在阴沟里的一颗钻石似的。

　　她的眼波无比温柔，又充满哀怜，就算石头见了，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当她的眼睛注视着你时，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西西与她对视着，不知如何，目光竟无法移开，眼皮也渐渐沉重起来，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暮春午后的暖阳中，四肢百骸无不舒服之极。

　　她舒服得几乎马上就要睡着了。

　　正在这时候，她忽觉掌中一紧，左手已被段天仇握住。

　　一股柔和的真力由掌心“劳宫穴”传入，沿手厥阴心经一路上行，身子打了个激灵，登时清醒过来。

　　她恍恍惚惚地睁眼道：“咦，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

　　两个侏儒看起来也有些不对劲，他们身躯摇晃，眼皮微阖，似已昏昏欲睡。

　　西西心中一凛，大声道：“二位小心，这女子有些邪门！”

　　瘦侏儒跳了起来，叫道：“的确邪门得很。”

　　胖侏儒也狂呼道：“大家并肩子上啊！”

　　叫声刚响起，他们已同时出手。

　　一盏茶工夫前，二人还晕乎乎的，仿佛刚喝下了十斤烧刀子，这时却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像猎犬般机敏、灵活。

　　他们突然四臂暴长，手中两只鸡腿如暗器一般，已脱手飞出。

　　鸡腿挟着劲风，以雷霆万钧之势，竟是向着段天仇射来。

　　他们为什么要突下杀手？

　　难道他们和顾情本来就是一伙的？

　　其时双方距离只不过三四尺，眼看段天仇已避无可避。

　　段天仇不慌不忙，伸出一只手，凌空挥了一挥，仿佛在跟那鸡腿亲切地打招呼。

　　只听“噗”“噗”两声闷响，两只鸡腿在半空中相对一撞，方向登时改变，正打在二侏儒的“印堂穴”上。

　　他们同时惨叫一声，又同时摔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一条闻声赶来的野狗喜孜孜地叼起鸡腿，转身没走两步，白眼一翻，便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

　　顾情心中已有些吃惊，面上却仍神色不动。

　　她以一只独眼凝注着段天仇，幽幽地道：“这样的好东西竟用来喂狗，阁下未免太暴殄天物。”

　　段天仇避开她的目光，微笑道：“幸好在下对鸡腿从不感兴趣……假若不用它喂狗，此刻倒在地上的，恐怕就是在下了。”

　　顾情道：“不知阁下对什么感兴趣呢？”

　　段天仇道：“粽子，而且一定要人肉馅儿的，因为像这样的粽子才最聪明。”

　　顾情吃吃笑了起来，仿佛觉得他的话实在有趣。

　　她柔声笑道：“阁下真是会说笑话。我一向只知道有咸粽子、甜粽子，聪明的粽子却是听也未听说过。”

　　段天仇道：“那么你现在已听说了。”

　　顾情道：“哦？”

　　段天仇道：“世上大多数粽子，总要人来捆它，此间的粽子却是自己把自己捆了个结结实实。你说它是不是很聪明？简直聪明极了……”

　　顾情道：“我却觉得简直笨极了。除了最笨的人之外，有谁会笨到把自己捆起来？”

　　段天仇道：“笨人虽然也常常做一些很笨的事，但最笨的事却永远都是聪明人做出来的。所以聪明人只要偶尔做一件笨事，下场便会比做了十件笨事的笨人都悲惨得多。”

　　顾情道：“有多悲惨？”

　　段天仇道：“比如，被人吃掉……”

　　顾情道：“看来你已打算非吃我不可？”

　　段天仇笑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这次又猜对了。”

　　顾情虽然也在笑着，独眼里却已没有一丝笑意。

　　她的声音仿佛也凝结成了冰，冷笑着道：“想不到过了二十年后，还有年轻男人看上了我，我倒真该感到荣幸之至。”

　　西西眨了眨眼睛，突然也仰天大笑起来。

　　顾情道：“你笑什么？”

　　西西勉强忍住笑，道：“哪个男人若真的看上了你，他不是眼睛有问题，也一定是脑袋出了毛病。”

　　顾情道：“你觉得我很丑？”

　　西西闭着嘴，表示默认。

　　顾情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在二十年前，江湖中追求我的男子有多少，你只怕永远也想象不到。”

　　她的独眼中流露出追忆之色，幽幽地道：“那个时候，多少王孙公子每天在我身后排成长龙，只为了能沾到我的一角裙裾，就连我刚走过的地面，他们都崇拜得不得了，简直恨不得用舌头去舔……”

　　西西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目中满是怀疑之色。

　　顾情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从前若是那样一个有名的美人，现在又怎会变成了一个独眼的丑八怪？”

　　这实在是件咄咄怪事，西西想不通。

　　顾情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徐徐道：“一个人坠下百丈悬崖，困在暗无天日的深山沼泽中，眼珠子被猛禽啄食，只能靠腐烂的枝叶和动物尸体充饥……这样过了十年后，她若不变成丑八怪，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她的神色平平淡淡，声音也是平平淡淡的，仿佛只不过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无论什么人，只要经历过她那种悲惨不幸的遭遇，都已该学会将所有痛苦藏在心中。

　　西西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颤声道：“你坠下悬崖，又在深山沼泽里困了十年，居然活了下来？”

　　顾情道：“你很惊讶？”

　　西西道：“我……我的确想不到。但你又怎会坠入那沼泽呢？”

　　顾情冷冷道：“我总不会是为了好玩，自己跳下去的。”

　　西西道：“你难道是被人害成这样的？是什么人狠心对你下这样的毒手？”

　　顾情突然又笑了，大笑。

　　她虽然在笑着，不停地笑，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里却已涌上了泪水。

　　在那只明亮的独眼中，突有燃烧的火焰熄灭了泪水，她的目光也充满了无比的怨毒和仇恨。

　　顾情用力咬了咬牙，一字一字道：“我也一直在找寻这人的下落，已找了整整十年，他……他……”

　　刚说到这里，语声突然中断，变为一声尖锐的惊叫。

　　顾情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向西西背后，仿佛看到了某个极为可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