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春天飞去》似璐

67、母亲

　　几人都喝不少，文珊直接把楚小雨薅回来，准备带她出去吹风醒酒，一会还要上晚自习。
　　她还不忘推齐奇一把，临走时不放心李爷爷，老人家今晚喝不少，估计早就醉了，文珊过去打招呼时却发现老爷子脸不红心不跳地，乐呵地对她打手语，听她说站门口吹风时还点了点头。

　　老爷子这酒量真不简单啊。
　　文珊放下心，连推带拽地把楚小雨和齐奇从后门带出去。

　　冬天昼短，天色早已黑透，又逢佳节，小区居民楼只有几点零星灯光，几家饭店后厨的油烟机还在孜孜不倦地轰响。
　　文珊把楚小雨和齐奇扶路沿上坐着吹风，自己坐他俩后面绿花丛里的那颗大石头上，仰头看着对面的居民楼。
　　今晚的风不大，却依旧冷得刺骨，楚小雨和齐奇被吹得酒醒大半，想进屋取暖，但身上一股酒味，怕回去被曹女王发现，只能缩着脑袋坐在原地瑟瑟发抖。

　　冷风掠过，伴随着一股浓郁的油烟味，楚小雨捏鼻：“这什么破小区，这么大油烟味，你看这路上油都积一层了，物业都不管吗？”
　　齐奇习惯了，“这都算好的，天冷味道没那么大，要是夏天那味能让人当场去世。”
　　“脏死了，也不拿东西遮一遮。”楚小雨说，“说起来，今年冬天没下雪啊。今天后，这个年就算过去了，感觉少了点什么。”
　　“下什么雪啊，路滑，天又冷的。”
　　“你懂什么，不下雪的冬天不叫冬天。”楚小雨撇嘴，又转头朝文珊笑，“幸好我以后大学要和珊珊去北京，北京可是一到冬天就下雪，肯定特好看，是吧珊珊？珊珊？”

　　文珊刚回神，垂下仰望的视线，淡淡地“嗯”了声。
　　楚小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对面居民楼二楼有扇窗户透着光，从这个位置望过去，能看见有道身影在屋里时隐时现，看起来很忙碌。
　　楚小雨没再说话，挤着文珊坐大石头上，抱着她的手臂，头靠在她的肩膀：“珊珊，头晕。”
　　文珊调整坐姿，给她多让了些位置，头也微微靠过去，俩女孩就这样挨着，望着黑幕般的天际无言。

　　这时，一辆汽车驶过，停在对面楼单元门前，文珊瞥了眼，有点眼熟，见到从车上下来的两人，神情微凛。

　　“下车！磨磨蹭蹭干什么！”从驾驶座下来的女人语气不善地朝副驾驶吼，“真把自己当少爷了，下个车还要等别人给你开门吗？”
　　其实她刚下车时，副驾驶的人就打开车门了，也就比她晚了半拍而已。
　　女人声音尖锐，单元门的声控灯亮起来，映出卢杰惨白的脸上。
　　他扶着车门，微低着头，唇角崩起，等母亲发泄完怒火才轻轻关上。

　　大伯母锁了车，绕过他走进单元门，高跟鞋踩得嗒嗒响，还在埋怨：“拉着脸干什么？我带你出来吃饭还不高兴了是吧，你有什么资格给我摆脸子，你也不看看你考那点分数……”
　　数落声渐小，却没有消失，直到俩人的身影出现在二楼走廊，文珊真切地听见大伯母说：“……我天天伺候你，从早伺候到晚，做饭卫生洗衣服，你说我哪样让你做过，我就是把你当少爷一样供着了，你呢？你怎么报答我的？！”
　　卢杰一路沉默，不紧不慢地跟在大伯母身后，俩人走到一扇防盗门前，大伯母停止数落，转身指着卢杰，咬牙：“等回去！”
　　大伯母似乎深吸了口气，整理了下情绪，抬手准备敲门。

　　“文珊！”
　　李今樾提着手电筒走过来，光束晃了晃，应该是在找她，等看见人坐在对面石头上，手腕一转，光束不偏不倚地照在齐奇身上，齐奇忙遮眼躲避，暗骂狗东西。
　　文珊匆匆收回视线，看见李今樾重新系上围裙，手肘的衣袖捋了下来，黑色袖口处沾了些白色面粉，因为他有些逆光，分辨不出眼睛是不是望向她，只听他说：“爷爷要包汤圆，问你们想吃什么馅的。”
　　“我都可以。”文珊说，“小雨不吃花生。”
　　齐奇挪了位置，阴阳怪气地：“只要不是香菜馅就行。”
　　李今樾嗯了声应下，将手电筒放过去，不知是不是故意地，光束又朝齐奇那晃两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屋。
　　齐奇骂骂咧咧追进屋，要跟李爷爷告状。

　　若是平时，文珊一定要去帮忙的，但她却稳稳地坐着，抬头看对面二楼走廊，视线与大伯母撞个正着。
　　大伯母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将防盗门拍得啪啪响，文珊对她的态度无感，起身站在大石头上，垫脚仰头看。
　　不出她所料，开门的人是张慧，熟悉的讨笑声传过来：“嫂子终于来了，赶紧进屋，家里开了空调暖和。”
　　站在这只能看见张慧的头顶，眼看门要关上，文珊后退几步，跳起来，卢杰突然闯入视野，他苍白的脸上挂着阴笑，整个人将门堵严实，反手关上防盗门。

　　“珊珊。”楚小雨跑过来，“看到了吗？”
　　文珊摇头，又重新坐到石头上，准备守株待兔，以往元宵节晚饭都是在她家吃的，看来今年也不例外，今年元宵没放假，卢杰吃完饭后肯定要回学校上晚自习，按照张慧的性格，等人出来时她会送到门口，她不信今天见不到！
　　楚小雨怕文珊冷，跟李爷爷借了件厚大衣，陪她一起等。

　　冬天晚风冷得不近人情，文珊心口梗着一股倔劲，脸上的表情比晚风还冷，直直地盯着那扇防盗门。
　　楚小雨紧挨着文珊，想着转移她的注意力，就边划手机，边说群里大小八卦给她听，哪个班班对被张胡子发现，某间女生厕所晚上闹鬼，高一有男生寒假约四中的人打架……种种不知真假的八卦，被楚小雨说得一惊一乍地，“我靠！珊珊，有人说北门关门是因为又有人淹死在M水系了！真的假的？”
　　文珊回了神，想起去年这时候，她就是在水系岸边碰到楚小雨的，侧头叮嘱她：“不管真假，你以后别一个人去M水系了。”
　　“知道知道，我很少去那。去年不是元宵前两天下了场暴雪嘛，我本来是去看雪景散心的，谁想……哎呀，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连雨都很少下。”楚小雨边埋怨，边翻看着群里消息，“他们说的好邪乎啊，说水系里有大蛇，没人时靠近就被拉下去，还有说河底有水鬼的……. 好吓人啊，我爸最爱去那钓鱼，我回去要跟他说说别去了。”

　　“水鬼没有，水草倒是一大堆。”李今樾端着两碗汤圆走过来，递到俩女孩手中后，调整了手电筒位置，让光束照在白墙上，灯反射回来，柔和的亮光洒在绿化丛，“M水系河底淤泥多，杂草也多，一旦陷进去或被杂草缠住就很难上来，往年水系出事故大多是在夏天。所以，少拿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吓人。”
　　不知道文珊最怵这些吗？

　　楚小雨烦死他那种‘我比你懂文珊’的表情，白眼翻上天。

　　李今樾顺势坐在文珊面前的路沿上，低头拍拍袖口上的面粉，说：“不过水系岸边滑，还是少去那里好，注意安全。”
　　他没看人，文珊却知道他在跟她说，低低应了声。
　　李今樾双手撑地，身体往后仰，长腿大剌剌敞开，看着对面的居民楼，说：“爷爷说汤圆刚出锅，馅热，小心烫。”
　　文珊捧着瓷碗壁，微烫的热度烘着掌心，有点痒。

　　碗里不止有汤圆，还放了米糟，腾升的热气裹着丝丝甜意涌入鼻尖，楚小雨馋得不行，迫不及待地咬了口米糟，边烫得哈气，边说：“好好吃，爷爷的手艺太好了吧，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米糟。”
　　齐奇和徐规端着碗出来，嘴里也被烫得不行，说这米糟是老爷子手工做的，自然比外面加工的强。
　　文珊小心尝了口，是米酒的清甜，淡淡地，很香，和晚饭甜汤有点像。

　　文珊抬眸看坐在自己面前的人，他还是微仰着头，时不时应一下徐规和齐奇的话，话不多也不算热络，但没人觉得他敷衍，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头顶的发旋，头型圆润，本应该是柔和的个性，偏偏剃了薄薄一层寸头，更显人利落清爽，硬朗中透着年少的活力，有种独特的魅力。
　　他好像每天都是精神抖擞地，上学打工交朋友一样没落下，身上有股很强的感染力，文珊觉得那应该是一种不服输的精神，楚小雨却说他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

　　“文珊。”李今樾忽然叫她，轻抬下巴。
　　文珊抬头看过去，卢杰正好出门，她连忙站起身垫脚，下一秒，防盗门“啪”地一声被关上。
　　文珊微皱眉，扫了眼怒气冲冲的卢杰，眼睛紧盯着紧闭的防盗门。

　　“文珊！”卢杰从单元门出来，凶神恶煞地走过来。
　　文珊不动如山，还眼巴巴地盯着居民楼，李今樾倒站了起来，低头掸掸衣摆上的灰尘，楚小雨大步走到文珊面前。齐奇和徐规见势头不对，咬着汤圆站李今樾身后。

　　卢杰在文珊两米远处停下，环顾围着文珊站一圈的几人，冷笑：“文珊，你是不是挺得意的。”
　　文珊又等了一会，见张慧还是没有出来，才正眼瞧他：“还行，今天过节，心情不错。”
　　李今樾闷笑出声，余光见文珊瞅了他一眼，才发觉现在这种态势笑出声不太合适，低头握拳清咳一声。
　　卢杰被文珊呛得脸通红，文珊不想跟他耗，不耐道：“你有事？”
　　“尖子班呆得舒服吗？”卢杰表情嘲弄，“你不觉得心虚吗？”
　　文珊翻了个白眼，舀了个汤圆吃，芝麻馅的，很香，和超市买的速冻味不一样，更像是现炒出来的。
　　“文珊！”卢杰见自己被无视，脸色微青，“你以为运气好点，靠着见不得人的手段考进尖子班就安然无事，就能考进大学了吗？别太得意忘形！”

　　文珊真的懒得跟这人废话，浪费口舌，不如多吃口米糟。李今樾不嫌浪费口舌，双手插兜，眉眼寡淡，眸中闪着冷意：“你没进尖子班？是运气不好吗？”
　　齐奇差点咬到舌头，眯眼看李今樾，不是，这货替人出头的时候能不能想想兄弟？别乱伤人行吗？

　　卢杰：“关你什么事，我只是一时失误——”
　　“啊~~是失误啊。”李今樾拖腔带调地，煞有其事地点头。
　　这会齐奇不合时宜地觉得李今樾和文珊真他妈般配，说话都阴阳怪气地，气死人不偿命。

　　“李今樾！”卢杰气得鼻梁上的眼镜乱晃，却没对他发难，矛头指向文珊：“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这么多人为你出头，心里乐开花了吧。”他讥笑一声，盯着文珊的眼睛满是恶毒：“不过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连养父母都不要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玩意儿啊。”
　　李今樾脸色骤变，眸光阴冷，双手紧握拳晃了晃，俨然要动手。楚小雨直接举起碗要砸过去，漂亮的眼睛瞪得可大了，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弄死——”

　　“妈！”文珊声音微颤。
　　几人僵住，李今樾瞬间冷静下来，赶忙拦下楚小雨。

　　张慧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楼，她站在单元门口，手里拎着黑色塑料袋，应该是下来倒垃圾，头顶微黄的声控灯暗下，显然她站在这里有段时间了。
　　文珊手里还捧着碗，她跳下石头，小跑过去，却在张慧一米外堪堪停住。
　　她很久没见张慧了，本来以为经历过之前的事后，自己再见张慧肯定不免心里埋怨她的，所以就想远远瞧一眼就好，可真当张慧出现时，文珊看着她那愈发笨重浮肿的身体和疲惫至极的面庞，眼眶瞬间红了，心绪翻涌，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轻轻唤了声：“妈。”
　　张慧没搭腔，拿着塑料袋走向垃圾桶，与文珊擦肩而过。
　　文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见她一直不说话，急得不行，等人扔完垃圾赶忙说：“妈，你吃饭没有，我同学煮了汤圆，很好吃，你要不要尝尝？你要是怕麻烦，吃我这个也行，我才吃了一口，还是热的。”
　　张慧像没听到一般，径直走向卢杰，笑道：“小杰还没走啊，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吗？”

　　卢杰瞥文珊一眼，扶了扶眼镜：“没有，遇到同学聊会天。现在就回学校了。”
　　“好好，这天怪冷的，路上注意安全啊。”
　　“唉。”卢杰敷衍应着，望着她身后的文珊挑衅笑了声。

　　张慧嘿笑两声，转身上楼，文珊寸步不离跟上，眼见着她进了单元门还是没跟她说话，情急之下拉住她：“妈！”
　　张慧在单元门口停下，不满地转头看她。
　　“妈，我这次考试考进尖子班了。”文珊邀功一般，满眼期待，“比卢杰考的好。”
　　张慧表情复杂，文珊分不清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咬咬牙，犹豫一会，将自己想了好久的话说出来：“妈，老师说考进尖子班就能稳进好大学，还能去大城市，我想，等我以后在大城市找到工作，你……你和我住，好不好？”

　　文珊想了很多，也想得更长远。
　　还未成年的女孩天真固执，以为自己能帮助母亲，改变她，至少可以帮她挣脱肩膀上的枷锁，或许未来，她的母亲也可以像别人的母亲一样，活得自在。
　　女孩幼稚地继续劝说：“然后你可以不干活，我给你找——”

　　“文珊。”张慧打断她，“你真是读书读傻了。”
　　文珊一噎，愣愣地看着她，张慧挣脱开，头也不回地上楼。

　　身后传来一声鄙夷地嗤笑，文珊似被惊回神，没理会身后人，咬牙追上去。
　　她几个大跨步赶到二楼，站在走廊朝正在开门的张慧喊：“妈，我剪短头发了，你看到了吗？”
　　“砰——”地一声，防盗门重重关上。

　　廊外冷风轻轻掠过，丝丝缕缕如针脚刺得心头酸疼，等廊顶的声控灯灭了，等希望没了光亮，等手脚冰冷到发痒，文珊才垂着头下楼，看见单元门门口坐着的两个身影。
　　楚小雨听到动静站起身，大步上前，紧紧抱住她。
　　李今樾瞧见她冻得惨白的嘴唇，眸光微沉，上前拿过她手里的碗，指腹擦过她的手背，刺骨地凉。
　　他轻声说：“我帮你热热，好不好？”

　　文珊脸埋在楚小雨的肩头，闷闷地嗯了声。

　　齐奇和徐规已经回学校了，主要是为了“押送”卢杰，李今樾怕他半路发疯回头再找文珊麻烦，于是让俩人一路跟着。
　　李爷爷今天难得清闲，估计是没喝够，拎着剩下半瓶白酒去见邻居了，临走时嘱咐李今樾别忘了收拾屋子，所以李今樾给文珊热完汤圆后，就系上围裙开始刷锅洗碗，收拾桌子上的剩菜。
　　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谁，至始至终沉默着，收拾到那盘卤牛肉时，朝前门瞥一眼，女孩坐在小马扎上，腰背微微弓着，手里捧着冒热气的碗不动，估计是在发呆。

　　他没去打扰，而是夹了块卤牛肉吃，说实话，自从某天文珊说了句“卤味好吃”后，他对卤料这块的要求可谓是精益求精，连李爷爷都夸他有一手，所以李今樾心里清楚这道菜味道到底如何。
　　但他现在尝了一口，望着女孩低落的背影，想，他的技术确实还应该精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