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集NG

45、其四十五

　　我陷入了一场梦，不过吸血鬼是不会做梦的，他们压根就无法真正入睡，只能够自主进入类似冷血动物的休眠状态的假寐，所以更客观的形容是，我进入了一场幻觉。但是这又有什么差别呢？梦难道不就是一场幻觉？所以我还是要说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海蜃市，回到了那个葬礼，那个名义上属于安雅的葬礼。秋风萧瑟，还下着大雨，乌云带来的黑暗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吞没了。我徘徊在墓园，就像是一个受到了诅咒的幽灵既无法前往天堂也无法堕入地狱的幽灵。我看到了父亲安笙楼、陈海钏、陈景、虞咬金，我也看到了虞春唯、陈鑫茉、我自己安顾生，还有那个假装承载着安雅尸体的棺材。这些之中的大多数都已经离我远去，连同我安稳而井井有条的过去。

　　我看到一列脸色苍白的脸露悲哀的人们抬着棺材走进来，然后又走出去，我看到我和虞春唯在守夜之夜的争吵，那亮黄色的火光难以穿透雨幕只映照在两人的脸上，我看到安雅的下葬，还有那渺小的挣扎着却只能通向毫无意外的毁灭的青蛙。我突然感到害怕，感到孤独，感到迷茫，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攫取了我，让我上前打开了棺材板，却惊讶地发现里面躺着的是我自己，这是我的葬礼。

　　视角瞬间切换成了第一人称，我躺在棺材里，四周的木板遮挡了我的视线，只能看到上方淡灰色的天空和众人青灰色的脸，他们为我祈祷，然后一一向我道别，封上了盖子。我身体不受控制得一动也不能动，听到钉子一枚枚钉入，听到土一铲铲洒落在木板上，再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我沉入了黑暗，我沉入了时间，只觉得交叉在胸前的手压迫着肺喘不过气。于是我从幻觉里苏醒，发现原来是安雅将一只手搭在了我身上，她此刻也在假寐，是刚刚的哭闹一番后压抑了好久的心情终于得到了放松。

　　虽然幻境已经破碎，但是幻境里遗留下来的孤独恐惧和迷惘却还是没有消散，并不是对妹妹的，而是对我自己的。虽然身形相差得很大，但我其实和现在抱着我“熟睡”的妹妹是一样的十四岁，远没有达到一个所谓成年的标准，却不得不承担起两人的未来，即便我一直在用所谓计划和理由来填充我的生活，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无所适从，缺乏了长辈的保护和引导，未来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中。这或许也是我自然对慕容明产生好感的原因，他的温柔和成熟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最好的慰藉，甚至可以说是一根溺水者的救命稻草。

　　我也并不是没有见过所谓穷人孩子早当家这样的事情，就从我的身边来说，虞春唯也能够算是其中之一，过去我还无法理解，没想到现在不得不面临和她相似的场面。而且虞春唯还真算不上穷人那一层，比如那天我和妹妹逃难居住过的那家，在这个时代像那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少见。然而，一方面，我是在预料不及的情况下突然被迫地被无情的命运投入世间的洪流，完全没有反应和准备时间，另一方面，除了基本的生计，我不得不面临的另一个的问题是超自然力量，一个不是能够用埋头苦干来解决的问题，准确说，就是吸血鬼。

　　由于妹妹是吸血鬼的缘故，我总是夹在吸血鬼和人类之间被迫做出选择，在出逃之后我也至少有一半的时间作为吸血鬼存在，所以说我是一个半吸血鬼也不过分。我没有杀过人，这算是某种底线，也打算以此来约束安雅，这是我买来牧场的理由，但最近我越发迷茫这样的底线是否真的有其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无论是故意还是无意，妹妹都已经亲手或者间接地杀了许多人了，而且对于我现在来说，不清楚到底是活着变成了吸血鬼还是死后才变成吸血鬼的，在对炼金术的学习中我了解到，如果是活着变成吸血鬼的，就像我之前一样，是能够自己变回人类的，如果是死去变成吸血鬼的，之后又没再吸血，那就会逐渐死去，生命自然对死亡的恐惧让我现在更加不知所措。

　　轻轻搬动妹妹的胳膊搭在枕头上，用它来代替我的身体，偷偷溜出了房间，我并不是刻意疏远她，只是内心似乎越来越不愿意和她作为“连体人”绑定在一起，这让我自己也感到苦恼，苦恼于这种行为可能导致的两人关系的冷淡。我不想承认这种苦恼是源于自己的无能，只能向自己解释是青春期人格的觉醒的正常反应。

　　妹妹“睡”地意外得死，竟然一直没有醒过来，我窝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把茶几下堆着备用的木柴精准地投进燃烧着的壁炉里。出神地注视着火苗越窜越高，让那愈发明亮的黄色的光线肆意灼烧着我的视线，我突然有一种把这里眼前的一切都付之一炬的冲动。我想起一个月妹妹和我说过的话，让我们逃离这里，再逃离到别处去，就像是过去逃离安氏公馆那样，离开，离开，然后开始一段新生活，过去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只要我变成了完全的吸血鬼，就可以一直和安雅在这个世界旅行。两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幽魂，就连时间也追不上我们的步伐。

　　但是突然间一个金灿灿的闪光晃动了我的眼睛，打破了我的幻想，让我不得不去注意它。我拿起壁炉旁的火钳，伸进去将其夹起来扔到桌子上，那是一枚镶砖的镀金戒指，一枚让我觉得眼熟的戒指。在脑中思索片刻，我想起这不是将近五个月前，我和妹妹被抢劫那次，那位好心的马车夫的婚戒吗？为什么会在我家里？而且在火炉中？

　　来不及细想，身体先做出了反应，我迅速从厨房端来一盆水把火焰浇灭。这是吸血鬼身体的优势却也是弊端之一——速度——过快的反应和运动速度使还保持着人类意志与常识的我难以适应，行动往往早于思想就完成了，而身体高效的愈合速度每每在我感觉到疼痛时就发现伤口已经愈合，仿佛这不是我的身体，让我时不时陷入一种近乎精神错乱的自我怀疑和分裂中。仅仅从这点来说，安雅可以说是天生的吸血鬼，她缺乏常识和实践以及在成为吸血鬼的前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反倒是帮助她在成为吸血鬼后快速适应了吸血鬼超自然的力量和非人类的观念，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人性，就不需要舍弃人性。

　　总之，我浇灭了火焰，在烧到发黑干裂的木柴还冒着白烟时就顶着热气钻了进去。这才发现我们家里的壁炉是类似烤披萨用的那种窑炉，内部有一个很深的空间，完全能够容纳一两个成年人在里面活动。在一片黑暗里，只能借助外面照射进来的微弱灯光摸索着，终于，我摸到了一根细长的棒槌。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扔进来的木头，但是随后是第二根第三根，还有不同形状的，我逐渐意识到这是什么，直到我最终碰到了那圆滚滚的东西，我确信了自己的答案，是骨头，是人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