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南港北巷

1、北方

　　9月下旬，南方的天依旧热得紧，北方已有人裹上了厚外套。元意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的北京。
　　长时间的坐车，突然的触地感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元意来到北京也是不真实的。
　　天很黑了，四周的建筑被黑夜笼罩着，前方唯一亮着灯的是这里仅有的酒场。
　　后来，元意再想起那晚时，记忆中只有杂乱的音乐，脚边破碎的啤酒瓶，酒桌上人们的叫骂声以及秋离的护住她的手。
　　“我没地方去。”
　　狭窄的小巷中，一盏摇晃着的路灯将正在行走的四人的影子拉长。
　　“你从哪来？”秋离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小巷中格外突出。
　　“南方。”
　　风吹了过来，吹落一片树叶，那叶子稳稳当当地落在许卿尘肩头，余安拿开了它，随即说到“南方的叶子是不是不会落啊”
　　没有人回应。
　　风从南方吹向北方，没来得及拥抱夏天，所以赶在秋天到来时和它打了声招呼。
　　出租屋在巷子尽头，房子不大，只有两间卧室，许卿尘和余安住一间，元意搬到了秋离那屋，秋离的房间有扇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月亮，那晚的月亮，缺了一角呢。
　　白天的时候，秋离带元意来到了离酒场不远的一家小面馆，这家面馆只有两个人经营，老板娘和她的女儿小芸儿，虽然是母女，但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听说，小芸儿是老板娘捡来的。
　　“老板娘，南方来的，你看着安排一下。”
　　“这一看就是个娇生惯养的丫头，阿离啊，你别是给我添了个麻烦。”
　　元意还是留了下来，小芸儿自小身体就弱，帮不了老板娘什么忙，面馆人多的时候，老板娘一个人确实忙不过来。
　　元意看向街上赶着上班的人，出了神。因为家族企业危机，他们家别人盯上，元家父母好不容易动用所有的人际关系将元意送了出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元意，发什么愣呐，还不快来招呼一下。”
　　元意回过神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啊。
　　许卿尘和余安在附近的一座工厂打工，什么杂活都有。秋离白天的时候去跑兼职，晚上回酒场工作，最多的时候，秋离一个人可以打四份工，很累，但秋离是最年长的，为了这个家，她别无选择。
　　少年被投入世间，在最好的年纪被磨平了棱角，纵使他们有心，也无力。在这破败的烂尾楼里，能吃饱穿暖已是不易。
　　三年前，秋离带着许卿尘和余安来到了北京，和他们想象中的繁华不同，这里没有霓虹灯，没有车水马龙，只有狭窄的小巷，灰暗的墙壁和满面愁容的人。三人来的那天，和元意一样，找不到可以住的地方，身上没钱，只能露宿街头，是老板娘帮了他们。
　　秋离和余安是姐弟，同母异父，秋离的母亲带着秋离离婚又再嫁，在生余安的时候难产而死。孩子是保住了，只是生下来就没了母亲。那一年，秋离仅仅四岁。再之后，余安的父亲，也就是秋离的继父，在酒局上酒精中毒，没救过来。秋离对他印象不好，只记得他当初执意要保儿子，做了不少坏事，也算是恶有恶报。那天在那个算不上家的地方，来了好多人，秋离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有人过来牵走了她和拽着她衣角的余安。他们被送走了，去了一个叫做孤儿院的地方，碰到了许卿尘，三人一起长大，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不想被“卖掉”，于是约定好一起逃走。那一年，秋离才成年不久，许卿尘只有16岁。
　　这些，是元意在这个地方听到的故事，从秋离口中讲出来。元意不仅是听故事的人，也是讲故事的人。
　　面馆关门早，元意在收拾好最后一张桌子后就去了酒场找秋离，她还要好一会儿才能结束工作，元意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酒场的人很乱，很杂，秋离端着酒在人群中穿梭着，元意要帮她，秋离不让。这个女孩太干净了，干净到让人觉得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只是这份纯粹的干净，在之后元意回到南方的时候已经不复存在了。
　　许卿尘和余安已经在酒场门口等她们了。每天如此，从前三个人一起走的路，又多了一个影子。
　　元意总是会无意间瞥到许卿尘，那个不爱讲话的男孩，他和元意是同龄人，但身上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春气息，或许，不光是他，秋离以及余安，三个人都没有青春。
　　出租屋又停电了，黑暗中，四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面前的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火焰摇曳着快要熄灭，他们在听元意讲来自南方的故事。比如，南方的冬天也不是很冷，元意住的地方也不会经常停水断电，夏天的夜晚去吹海风是很美好的事情，又比如，元意从没见过雪，南方的夏，真的好热，蝉鸣声也让人感到烦躁。许卿尘听得很认真，少年的目光望向女孩，是那么炽热，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蜡烛终究是会燃尽的。
　　“明天该去买蜡烛了，这是最后一支。”余安像是说给大家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火焰熄灭了，又是一个夜晚。
　　许卿尘和元意并肩走在小路上，落日的余晖照在二人身上，像是走向了光明。许卿尘时不时侧头去看旁边的女孩，生怕她会走丢。女孩笑意盈盈，后来啊，许卿尘一直记得，那个笑容，也一直记得，元意。
　　元意从那天来到小巷后就没仔细看过这里，在这里的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没有人会停下来去相互打招呼，也不会有人记得，在这里有谁离开，又有谁刚到这儿来。这里没有人间烟火气，却又处处是生活。
　　二人往出租屋走，天已经黑了，冬天就要到了，天黑得越来越早，也越来越冷了。
　　“等我一下。”元意看着许卿尘跑向不远处的光亮处，她想跟过去，但许卿尘让她在原地等。许卿尘付完钱拿着糖果转过身，元意站在淡淡的月光下，一身纯粹展现的完全。恍惚间，许卿尘愣了神，但当元意的目光看向他时，他又急着回到元意身边。少年剥开糖纸，给了女孩一份甜。
　　元意任由许卿尘牵着，一同消失在黑暗中。
　　四人站在楼顶上吹着风，这里视野很好，可惜在晚上，四周是漆黑的，月光很暗，但星星很亮。元意很久没像现在这样看星星了，也很久没像现在这样有人陪着了。爸爸妈妈工作大多是忙的，更多的时候都是元意自己一个人。元意朝向南方望去，那里，还有一个家在。
　　秋离越来越累了，生活压得她让人都忘记了，她不过才二十出头。元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面馆，酒场，出租屋成了她最熟悉的地方。活不多的时候，她也会去工厂找许卿尘和余安。哪怕说不上话，只是远远看着。平常有时间，四人也会到面馆和老板娘聊天，每次他们去的时候，小芸儿总会很开心。元意注意到，余安的目光总会停在小芸儿身上，可是小芸儿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后来过了很久，元意才知道余安和小芸儿的故事，故事里的两人，是那么无力又无助。
　　冬天带给北京的第一件礼物，是一场雪。雪在南方很少见，何况是大雪。元意高兴地拉着许卿尘要去玩雪，雪是那样洁白，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从南方吹向北方的风，终抵不过冬日的严寒。
　　秋离生病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三人能看出秋离真的好累，但都没有怀疑，当然也并不敢去想，这个家，没了秋离，真的不行，秋离，真的好累，好累。
　　元意的父母出了车祸，当场死亡。消息是许卿尘在工厂搬货物时，听前来拉货的一个老板说的，他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决定告诉了元意。
　　元氏企业衰落，元家父母在北上打算去接元意的路上遭人算计。元意没了家。
　　出租屋里，许卿尘轻轻用手臂环住元意，没有人说话，他知道，元意哭了。那天秋离从酒场带回了一些酒，四人在天台上喝着酒，吹着风。元意第一次喝酒，酒很烈，似一团火，直烧到胃里。
　　夜晚的天空，没有了星星，月光也不亮。四个人，四颗心，各怀心事，漫漫长夜，注定难熬，总有人一夜未眠。
　　春天啊，暖阳啊，快些来吧。
　　工厂活少的时候，下班也早。余安和许卿尘总会一路跑着去到面馆。余安和小芸儿说着一天的趣事，他们好像总有话聊。许卿尘则在一旁帮着元意干活，耳旁是小芸儿的笑声和面馆客人的谈话声。
　　小芸儿性子很开朗，单看着她，是看不出她被病痛折磨的样子的。这点，到和余安很像。余安在工厂做工时，从不喊一声累，这是少年仅剩的傲气。
　　余安和小芸儿走在街上，两人时不时拉开些距离，又不谋而合的靠在一起。
　　“要不要喝奶茶？”
　　余安循着小芸儿的目光望去，是一家新开的茶饮店，不过店里很冷清，这会儿只有两个服务生在，照常理讲，要不了多久这家店就会主动搬走了。这里的人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有时都满足不了，又怎么谈得上这种奢侈品。
　　没等余安回答，小芸儿已经跑了过去。余安望着女孩跑过去的背影，从未发觉小芸儿已经这么瘦了，余安跟上她，在店门口看了好一会儿饮品单。小芸儿点了两杯咖啡，在付款时，小芸儿指了指旁边“情侣半价”的牌子，服务生看向二人，继而将咖啡钱减了一半，余安愣住了，小芸儿没有看他，当然也不知道他的神情是什么样的。
　　等到拿走咖啡离开饮品店后，小芸儿才开口道“别想太多，有钱可省的事干嘛不干。”
　　带着少年爱意的浪花涌到岸边，随机消失在海滩上，但永远会有浪花源源不断地涌向岸边。
　　“那为什么不买奶茶呢，咖啡比奶茶要贵的。”
　　“总觉得，想我们这样的人，不应该喝奶茶的，太甜了。”
　　是啊，咖啡是苦的，是少年们品尝人世间的味道。
　　风将少女的碎发吹起，带着轻飘飘的一句话，奔向远方。
　　“余安，我要走了。”
　　少年握着手里的咖啡，是热的，但喝到嘴里是苦的，发自内心的苦涩。
　　老板娘关了面馆，带着小芸儿搬家了，没人知道她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只是，在无人问津的小楼里，少了一个爱笑的女孩和一个开面馆的老板娘。
　　元意开始跟着秋离到处跑，帮着她做事，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秋离的累，原先在面馆时，尚可以歇一会儿，忙一会儿，现在却是一刻也不停着了。晚上到酒场，不算亮的灯光照得秋离头晕，一个不小心险些栽在面前的桌子上，秋离看着在自己面前端着酒走来走去的女孩，又强撑起身子，把自己隐匿在这灯光中。
　　余安很少说话了，也不在扯着元意问她南方的事情。只是在每天去工厂的时候，往面馆的地方望一眼，那地方，再也不会开门了，也不再有小芸儿的笑容了。他很想她。
　　茶饮店和预想的一样，终究还是干不下去了，再去时，只剩下个还算新的招牌。
　　这几天烂尾楼里的住户都开始忙了起来，买这买那，打扫屋子，远处的巷口，挂着几个手工制作的红色纸灯笼，当然是不会亮的。
　　要过年了。
　　好像所有人都在准备团圆。
　　秋离的不对劲还是被三人知道了，四人相对，谁都无言。
　　北方的冬，好冷。
　　除夕的那天晚上，三人围在秋离身边，听秋离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事，有从前的，也有现在的，还有以后的，有开心的，也有难过的。秋离对许卿尘说，元意是个好姑娘，要好好对她。余安看向秋离，秋离也看着他，她对余安，好像没有什么话要讲。余安从出生就没了母亲，他没有过母亲，但秋离给了他足够多的安全感，让他可以在世间恣意奔跑，因为他知道，总有人会为他留一盏灯。元意初来北京，什么都不懂，是秋离将她从泥潭中拉起，给了她一个安身之处。秋离教会了她好多，她却无法报答秋离的恩情，秋离告诉过她，余安是她弟弟，许卿尘也是，卿尘不爱说话，那其实是他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他是孤儿，他也渴望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爱着的人和爱着自己的人。
　　午夜的钟声就快敲响。秋离在一年快要结束的最后时刻许了愿，她要三个人好好的。可惜这愿望终究被噼啪作响的鞭炮声淹没了。
　　秋离还是离开了。
　　北方的冬天是冷的，人心也是冷的。
　　元意辞去了酒场的工作，许卿尘不放心她一个人在酒场那种地方。因为没了酒场的工作，白天元意打三份工，晚上在巷口等许卿尘和余安下班。那天，元意只等到了许卿尘一个人。
　　“余安呢？”
　　“走了。”
　　许卿尘将元意的衣服拉紧。原来四个人走的小路上，只剩下了两个影子。
　　余安能去哪呢，大概是去找小芸儿了吧，毕竟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以后就没机会说了有些事，现在不做，以后一辈子也没可能了。
　　出租屋少了两个人，本来不大的房间突然空旷了好多。元意坐在床边，透过窗户，仍然能瞧见月亮，只是月光永远都不曾照进来过。
　　冬天就要结束了，春天也快来了。
　　元意依旧会等许卿尘，许卿尘依旧会牵着元意，两个人一起吹着晚风，一起走回出租屋，这样的日子很平淡，但再也没有原来的感觉了，从前的生活回不去了，如果可以，元意希望能保持现在的生活，至少，身边人还在。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天意总会捉弄人。
　　工厂里出了一些事情，一辆货车，带来了不少人，扯着嗓门说他们的货物出了问题，吵闹着要工厂的人退货还钱，最终当然没有协商好，双方的人扭打在一起。许卿尘也在，他在人群之外看到了元意。许卿尘想让元意离开这，但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把元意卷入了这场纷争中。许卿尘拼尽全力跑向元意，拿起地上的一块砖砸向了朝元意扑过去的人。那些人起了更盛的怒意。许卿尘自当寡不敌众，被摁在地上，身上挨着的是结结实实的棍棒，耳边听到的是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和元意的呼喊声。
　　那些人不知道打了多久，在听到警笛声时一哄而散。
　　元意抱着许卿尘坐在地上，少年想抬手抹去女孩的眼泪，却没有了力气，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刹那，他看到女孩向后倒去。
　　春天的第一场雨来了。
　　元意醒的时候，看到了余安，这个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的人，回来了，而许卿尘却永远的走了。
　　元意失神了好些天，是余安在照顾她，余安给元意讲他去了什么地方，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如当初元意给他讲故事那般。
　　“那你找到小芸儿了吗？”
　　“找到了，在江南，他们说，那养人。”
　　“现在怎么样了？”
　　“她嫁人了。”
　　世界失了声，一片寂静。元意问余安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余安回答要去四方转转，换一生活方式。
　　“也好。”
　　元意决定回南方了，她在这里，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独守着回忆，也着实折磨人。
　　元意和余安分别时，给他留下了一句话。
　　“余安，南方的树叶也是会落的。”
　　元意回头看着这一栋栋烂尾楼，只觉得可笑。少年们努力挣扎，没能挣脱泥潭，到头来，竟什么都没有了。
　　北京很大，大到可以装下少年的整个世界，北京又很小，小到连四个人都容不下。
　　他们在这里相聚，又在这里分开，有生离，也有死别。
　　此时的南方，风是热的，但元意总觉得冷，心冷了，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南方曾经有一个家的，现在也不复存在了，元意无处可去，只是这一次，也无处可逃。
　　元意来到海边，本来该是两个人一起来看海的。
　　海风拂过少女的脸庞，碎发纷飞，元意没有哭，她所有的眼泪，像是在失去许卿尘的那一晚流干了。
　　天边泛起了白，元意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向大海，沙滩上留下一串脚印，又被海水吞噬，连带着少女一起。
　　太阳升起来了。
　　“从前车马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这一生，真的好短。少年们在世间下坠，终究无人生还。
　　故事的最后，许卿尘和元意永远的在一起了。秋离没有了病痛与劳累，余安活得自在洒脱，只是，这世间，终欠少年一句抱歉，又或许，这是少年最好的结局。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可惜，少年的心，已经死了。
　　后来，后来啊，听说北京的那片烂尾楼拆迁了，照人们的话来讲，好日子就要来了。没有人会知道，那个地方，埋葬了四位少年，连带着过去的记忆，都不再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