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黎》一轮满月

2、开始。

　　江黎思绪回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他静静地睁开眼，下意识摸向腕间，鼻尖钻进医院熟悉的消毒水味……啧，又是医院。

　　他撑坐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对面玻璃的倒影上显示着自己苍白的面孔，如他所料，不过这件事也没什么好瞒的，生活在一个班级，迟早都会知道，戴帽子也不过是不喜欢路人好奇又小心翼翼的眼神。

　　他坐了一会儿，没看到人，自己慢慢地又躺了回去。眼睛望着那袋不剩多少的葡萄糖一滴一滴地输进他的血管，外面的天色逐渐暗沉，天上没有一颗星子，月光都似乎透不到碚都来，江黎躺在枕头上，吃力地放空自己的大脑。

　　如果不是那个人，他也不至于晕倒……江黎这辈子没这么丢脸过，刚见面就磕头，多跌份啊。

　　不过，头不疼？

　　他感受了一下，估计是那车上的人在他“磕头”之前把他接住了。

　　他在心里不着痕迹地想，运动天赋不错，反应力快，跑得也快。

　　他的精神的确紧绷很久了……不是因为在火车上少睡的那一觉，而是，他匆忙的转学。

　　是在逃吗？江黎叹口气，是吧……

　　那个人大概率这一学期都不会发现他已经与原地隔了大半个华国了。毕竟，那人忙起来，几个月甚至一年都见不到面也很正常。

　　思绪万千，又开始混乱，眼前又开始浮现这荒唐不堪的一年。

　　日夜的争吵，连番的拉锯，真的累，也是真的难受，那人毕竟是自己的仅存的亲人了，怎么会这样的？

　　越想越深入，最后洛泽回来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屋子化为实体的怨气。

　　他眉心微撇，转而收起自己的情绪。

　　洛泽懒懒敲了两下门，也不进来，就这么倚在门边，凹了个帅气的造型：“同学，醒了？认识一下，我叫洛泽。”

　　江黎收回不受控制的思绪，抬起一双棕浅色的眸子，清清泠泠地望过去“你好，江黎。”
　　还有“谢谢。”

　　“医药费多少钱？我转给你。”

　　洛泽也没推辞，利索地调开微信加人让江黎还了钱，然后把手中打包的一份炒饭递给江黎：“吃点吧，钱我刚才算在里面了。”

　　冷静下来，才觉得是真的饿。

　　“好。”

　　江黎接过饭，面无表情地开始吃。这边洛泽坐在床沿刷手机，没有多问什么，也没有多看什么，江黎觉得这人还挺上道，至少不是街上陌生人那样的反应，挺好。

　　洛泽打着字，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江黎抬眸看了他一眼，洛泽便把手机屏幕展示给他看了。

　　通讯软件界面简简单单，背景一片漆黑，上方标着“碚都一中精神病院三班分院”。

　　这名字，确实应景。

　　周大二：诶诶诶，洛哥你怎么回事，接新同学接迷路了？

　　蚊子杀手：就是洛哥，听赵老头说新同学长相奇特，咳咳不是，那什么，你给咱剧透一下呗。

　　欢乐喜剧人：新同学男的女的？

　　下面是洛泽的回复。

　　z：没迷路，不丑，男的。

　　江黎脑袋上飘过一串问号……不是，赵老头到底说了些什么，江黎觉得自己脑瓜子疼。

　　洛泽看着他一张绷起来的脸，眼里的笑意越发浓郁。

　　“同学，你是想现在趁黑溜进校，还是明天去轰动校园？”

　　虽然是好话，但江黎总觉得洛泽在内涵他。

　　“随意，看你方便。”

　　洛泽挑眉：“行，那走吧。”

　　“嗯。”

　　江黎熟练地给自己拆掉输液管，把白色发丝一根一根拢好，遮住耳朵，再拿帽子把整个头盖住，然后准备戴口罩。

　　“行了江同学，你是要去打劫还是半夜杀人放火，不用捂那么严实。”

　　“碚都的雾霾太严重了。”

　　……好，行，你说的都对。洛泽领着面前这个跟早上见面时一模一样的纯“黑色”少年上了车。

　　少年一上车就开始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看，窗外是不断重复的荒野……江黎心想，这学校怕不是修在无人区。

　　无人区倒是不至于，但是这学校修的地方委实算是清奇。

　　荒郊野外的一片黑暗中，突然漏出一片呈圆形四散开来的灯光。前面竟然是一座围着学校修起来的小城？看起来，竟然还比碚都繁华不少。

　　倒是厉害。

　　碚都破败衰颓成那个样子，江黎理所应当地觉得这个所谓的碚都一中应该也是一副风烛残年的的模样，但真正看到的时候，却发现一中虽然散发着古老的气息，但不算破旧，至少比碚都好些。

　　虽然和江黎之前待的学校完全不能比就是了。

　　他们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只有零星几个没归校的学生在路上悠哉地晃。

　　洛泽直接把他带到了寝室。

　　江黎抬头一看门牌：“4122？你知道我住哪？”

　　洛泽道：“毕竟就我一个人住‘单间’，你不跟我住，难道挤别人床上睡？”

　　江黎看着他那张笑起来的脸，总觉得格外欠揍。

　　大概是知道江黎在想什么，洛泽摆摆手：“行了，跟我进来吧，新室友。”

　　等看到寝室的时候，江黎才晓得原来一中所谓九十多年的历史真不是吹的，毕竟这个寝室看起来像刚上过战场的残兵。

　　四人间，上下铺，窗玻璃缝缝补补地贴着一堆报纸胶带之类的东西，窗帘直接没有，洗漱台的瓷砖甚至掉了一块，床还都是铁栏杆，有些地方油漆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红色的铁锈。

　　江黎深吸一口气，目光逡巡着在几平米的寝室找空调，还好，空调还是有的，就是看起来年龄比江黎还大。

　　洛泽显然对此习以为常并且见怪不怪，他神色自然地把行李放到了其中一间下铺：“我们寝室就俩人，你和我，这个床，”他说着，抬起身来敲了敲爬梯，那梯子以一阵吱吱呀呀热烈地回应了洛泽“啰，瞧，所以最好不要睡上铺，不过塌应该还是不会，就是噪音略大。”

　　江黎在心里深深地叹口气，面上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算了，也不是不能住，不就是小点，破点，冬天可能漏点风夏天可能保个温……而已。

　　等收拾完，江黎被灌了一耳朵的咯吱声，TMD谁说下铺声音小？

　　可能是收拾的声音太大，江黎在床上呆坐了一小会儿竟然听见有人在隔壁砸墙的声音，咚咚咚的特别有节奏。他正怨气萦绕着，抬脚就想踹回去。

　　“别，把你脚放下。”

　　洛泽带笑的声音传来：“是三班同学。”

　　他略微思索，道：“我们平时都这么交流。刚才他砸了三下，正常速度，是在打招呼，表示他在，可能等会儿就来敲门了。”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是一只鸡在门口啄米呢？”江黎无语地问。

　　“什么玩意捉迷藏？”此时门已经打开，一个寸头少年挤进门内，身后跟着另外几个……寸头少年。

　　洛泽在一边憋笑，走过去拍了拍啄米同学的肩膀，对江黎说：“这是周与邹。”

　　然后依次往后介绍了另外三个寸头少年。

　　江黎礼貌性地自我介绍道：“江黎，这学期刚来，多关照。”

　　那边周与邹一直瞅着江黎的帽子口罩看，恨不得目光化作实质撕开那些东西看看江黎的脸。

　　江黎试探性的把头往右偏，周与邹跟着偏，他走两步，周与邹跟着走。

　　…………这什么玩意？一中特产小烧饼？

　　江黎心里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又在心里狠狠地记了赵老头一笔。

　　他利落地取掉帽子和口罩，银丝倾泻，少年在不算明亮的白炽灯关光下，一点阴影打在他的眉弓之下，似乎是一个比灯光还要耀眼的存在。

　　那一帮子寸头少年脸上的好奇从惊讶变成惊艳又变成尴尬，总之是姹紫嫣红，变脸谱似的。

　　周与邹脸色尤其好看，毕竟江黎一直拿“友好”的目光凝视着他

　　…………

　　等寸头少年们灰溜溜地离开，洛泽看着眉梢微扬的江黎，黑沉的眸中笑意细碎。

　　少年冷着脸怼人噎人，自己却在背地里偷乐。

　　“好笑？”
　　“嗯……你真的……”洛泽换了口气“周与邹确实挺好笑的。”

　　他的语气实在是欠揍，江黎自动在心里翻译成了：其实你挺逗的。

　　——呼，心里狠狠呼出口气。

　　算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

　　“为什么你们都剃了寸头？”

　　洛泽看到他猛地缓口气，就知道要问头发这事儿了。

　　“学校要求的，男生统一寸头，女生统一蘑菇头。”

　　“我——”草，好容易把后一个字憋回去，江黎抬眼，果然对面那个发霉的青皮蛋又在笑他。

　　眼眸微微眯起的模样，总给人一种他们见过的错觉。

　　洛泽看着江黎愣神，知道他很在乎自己的头发，毕竟没有男孩子会莫名留一头长发。

　　他微微思忖，道：“其实，只要你不怕被怀孕七月的老头天天逮着骂，留不留都随你。”

　　江黎听完：“怀孕？七月？老头？”

　　“字面意义上那种，啤酒肚有七月孕妈肚子大的年级主任。”

　　洛泽耸耸肩：“不过，他估计也逮不住你。”

　　江黎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洛泽心想：毕竟见过你跑多快。

　　“他跑得肯定没你快。”

　　“……我还能跑？这种情况难道不是留下听训？”

　　“他手里拿着剪刀，你觉得你跑不跑？”

　　江黎不假思索淡声道：“跑。”

　　——噗嗤，憋了一晚上的某个人终于笑出来了。

　　这一笑，便愈发不可收拾，眼见着他笑弯了腰，江黎回想自己这一晚上干的事，也觉得挺好笑，最后两人干脆蹲一块笑了半晌。

　　虽然但是，江黎总觉得洛泽笑的怪怪的。

　　最后从地上站起来未遂，江黎人有些发晕，他蹲在地上缓劲，看着眼前伸来的修长五指，不自觉便搭了上去。

　　洛泽稳稳地扶起他，却没有立刻放开他的手，洛泽看着他棕色澄澈的眼眸，问：“新室友，车一起坐过了，医院一起去过了，笑也笑过了，算朋友了吗？”

　　“嗯。”

　　江黎应下，抽出自己被握住的指尖，道：“以后请多关照，新室友。”

　　“好，祝和平相处，新室友。”
　　“嗯，和平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