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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心之逆鳞 ...


  •   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韩非子·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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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歇了一天便来上朝了,他本以为姚贾步步紧逼,自己多番劝说无果,嬴政已经下定决心要处死韩非了,出于同门之情,他想让他走得更有尊严一些才提前一步了结了他的性命,却没想到却赦免韩非命令马上就来了。误杀同门让他难受了好一阵子,但无论如何,这一句他是赢了的,无论师父怎样更看重韩非,他也是赢家。起码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想到自己的结局,或许会比韩非还要惨,韩非是无悔而死,自己呢?嬴政也没有过多追究此事,只是让他把韩非著作交给明月整理。
      “夫人还未恢复,而且这样做容易让她睹物思人。”李斯想要拒绝。
      “难道这件事交给先生做,先生就不会睹物思人了吗?”嬴政反问,“这个时候让她去做一些事情,她才能将这件事渐渐忘掉。而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我记得你说过,韩非在与明月谈起苍龙七宿之事时提到了小圣贤庄。”
      “确实如此!”李斯答。
      “那你便代寡人走一趟齐国,除苍龙七宿一事外,明月也曾提过书同文之事,寡人想要知道天下士子的态度!”
      明月已在章台宫休养了几日,她知道她在这里嬴政也没办法好好休息,便想着回到韶华殿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也不想时时刻刻在他眼皮子底下。虽身体虚弱,可刚刚在帷幕后面,她也隐约听到,嬴政要派李斯去小圣贤庄探查苍龙七宿之事。她隐隐地不安,小圣贤庄藏有大量典籍和各国的重要建筑工程的记录,以李斯的手段,小圣贤庄怕是凶多吉少。
      见完李斯,嬴政回到寝殿,发现明月早已离开,便又去了韶华殿,发现灯火还未熄灭,便推门进去。明月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起身行礼。
      见明月如此,嬴政竟有些不知所措:“今日怎这么生分了?”
      “你是秦王!”明月抬眼道。
      嬴政一下把明月拥入怀里,明月却冷冷地问了一句:“王上的心里真的有我吗?”
      嬴政的怀抱松了松:“为何要这么问?”
      “王上派李斯去小圣贤庄,是要做什么?”明月质问道。
      “你都听到了?”嬴政问。
      明月用力推开他:“你到底让他去做什么?”
      “你是在质问寡人?”嬴政换了语气,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明月,“寡人倒还没问韩非究竟跟你说了什么,你到底为他隐瞒了什么?”
      “在郑韩故地的时候,是韩非一直照看我与阿齐,我既答应他保密,就一定不会说出去!”明月盯着嬴政的眼睛说。
      “他是你什么人,你要如此用心对他?为什么我如此重视你,却仍换不来你的真心。”嬴政说着丢给明月一张布帛,“这是韩非最后一次给我的上书,你明白了吗?”
      明月打开一看,确是韩非的字迹,可上面却写着关于破解苍龙七宿的方法,其中提到须以周室大宗血脉为祭,而这个最佳人选便是明月。
      “我本对李斯误杀之事心存愧疚,但看了此书才更加确认他对你存有杀意,便觉得李斯这事真是做对了!”嬴政一连串的质问,“你把他当朋友,可他把你当什么呢?他想要以你为质的时候,有把你当过朋友吗?他让卫庄对你剑剑致命的时候,有把你当做朋友吗?他为了引我强行解开苍龙七宿而献祭你的时候,有把你当做朋友吗?你拼死拼活为他谏言,不惜性命的救他,而他却只把你当做棋子,从未顾及过你的生死,用过便弃掉,想着如何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明月你醒醒吧,你的真心相待,并不能换回所有人的真心,有些人注定是要做敌人的,你又何必为了他与寡人作对?就算不为了我,为了小圣贤庄,也不行吗?”
      “苍龙七宿,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明月冷笑着问。
      嬴政背过身去:“若有苍龙之力助力,寡人一统天下将势如破竹,甚至能少死很多人!”
      明月抬起头反问道:“那既然王上知道我才是解开苍龙七宿的最佳人选,又将如何处置我?”并非她不愿意帮他,而是因为没有把握,若是不流血就能够平定天下,献祭她一人又有何妨。只是苍龙之力上承天上星宿,若运用不当,则会受其反噬,祸乱天下。她既不能让嬴政拿自己的命作赌,更不能让天下人承担这个风险。
      嬴政愣在那,时至今日,她仍不明白他有多珍惜她。他虽然想借用到苍龙七宿的力量来一统天下,但若要两者择一,他仍不愿去牺牲她。
      “所以你回来就是为了气寡人的吗?”夜里他辗转反侧,忽然意识到什么,当初明月回秦,韩非推波助澜起了不小的作用。他终于明白,韩非费尽心机送她回来,就是为了给他添堵的。韩非了解明月,甚至比嬴政还要了解。好——既然如此,你想葬回故土,寡人就偏不遂你的意,嬴政握了握拳,于是吩咐李斯将韩非就地安葬在云阳。
      这一次的小产加上韩非的逝去对明月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不小的打击,她变得沉默寡言,不肯见人,有时甚至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有时阿齐来看她,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偶尔会问起嬴政的病,而她的病,嬴政那里也有人及时汇报。有时半夜嬴政看完奏章书简,便到韶华殿去,那个时候她已经睡下了,他只能坐在榻边静静看着她。这一连串的事,让明月察觉到了小圣贤庄的危机,她需要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回去主持大局,而在这里,可靠的儒家弟子,只有伏念一人。
      几日后,有霓商宫的侍者来报,说韩太妃病危,想要见王上。嬴政早就知道韩太妃重病,韩非从入狱到死都一直瞒着她。
      霓商宫尽是苦苦的药味儿,这时侍女端来药,说到了太妃服药的时间了。
      “寡人来吧!”嬴政端过药碗,坐在榻边,舀出一勺试了试温度。
      韩夫人缓缓睁开眼睛:“王上怎么来了?”
      嬴政立刻意识到,韩非刚死,定是有人有意将自己引到这里来的,而韩太妃对此毫不知情。他笑了一下:“寡人好久没来看太妃了,便想来瞧瞧。”
      韩太妃艰难地坐起身,欣慰地看着嬴政,仿佛在看自己的亲生儿子。
      嬴政一勺一勺地把药喂给她喝,这时侍女又端上来一杯水,请嬴政饮用。嬴政迟疑了一下,还是端起了那杯水放到嘴边。韩太妃似乎已经意识到危险,并不敢直视嬴政的眼睛,却用最大的力气把那杯水打翻在地。清水泼出去,腐蚀了一大块地面。见下毒不成,那侍女从袖中拿出一片黑色剑刃向嬴政刺去。嬴政一闪身,盖聂忙格挡开刺客的进攻。尽管她的手已被剑刃割的血流如注,她仍握紧了那剑刃。盖聂一剑刺在她肩上,她瞬间脱力,蒙毅忙按住她,那剑刃上沾的血瞬间被笼罩在剑刃上的黑气吸收。
      “夫人为何阻我?”那刺客大吼,“韩非公子已死,韩国将破,百万韩人将死于秦军之手。夫人亦是韩人,怎能坐视韩国遭此大难?夫人难道忘了成蟜公子的死吗?”
      嬴政皱着眉看了看韩太妃,想来她一向仁懦,从不惹是生非,定是韩非在进宫探望她的时侯把刺客安插进来的。“把人送到廷尉府,莫要惊扰了太妃!”他又坐在床榻边,把药喂完。那药已凉了,韩夫人轻咳了两声。“寡人知道,这不是太妃的意思!”
      韩夫人轻轻握住嬴政的手:“我知成蟜罪无可恕,王上虽有忌惮,但仍能不计前嫌,饶过他的性命,让他回到我的膝下。还侍奉我如亲母,我本应当感恩。”
      嬴政边为韩夫人掖好被子边说:“寡人虽非太妃亲生,太妃却待寡人如亲子,尤其是太后迁居雍城的那些年,是太妃给予了寡人一些亲人的温暖,寡人一直念着太妃的好。而成蟜是我唯一的弟弟,他的命是明月救回来的,他亦是为了保护我妻儿而死,寡人替他尽孝是应当的。”
      “可韩国是我母国,韩非是我兄弟,我亦不能置身事外。我知王上志在天下,唯有一死,方能报王上之孝心,从此,宫中再无韩人,再也没人会阻挡王上统一天下的脚步。”韩夫人轻咳,松开了手,闭上眼睛。
      韩太妃当晚便去世了,蒙毅回报说,虽已对刺客用了大刑,但她只说她在韩国书馆受夫人管辖,想最后见夫人一面。
      “那便让夫人去见她一面,或许她会知道一些内情。”嬴政玩弄着韩非剩的那半瓶药,又说:“既然那刺客如此忠心,就让她追随故主而去吧,寡人还记得那药李斯只用了一半,剩下的便赏她了。”
      蒙毅路上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跟明月说这件事,因为韩非的事情,她的身子也还没恢复好,王上此时让明月去见刺客,应是是为了试探。
      明月打开木盒,里面是一片残断的剑刃,上面缠了布,已被血浸透,她认识这是逆鳞的碎片。“这是——逆鳞,你们哪来的?”
      “今日有人拿着个差点伤了王上!”蒙毅解释着,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
      果然,明月一听有人差点伤了嬴政便坐不住了,她跟蒙毅到了监牢。那刺客被绑在架子上,打得遍体鳞伤。走近才发现,那竟是清湄,怪不得她一定要见自己呢。
      清湄睁开眼,淡淡道:“你终于来了!”
      “放她下来吧!”明月吩咐蒙毅。
      蒙毅有些为难:“王上说务必要保证你的安全!”
      明月淡淡一笑道:“没事的,她打不过我!”
      清湄被从刑架上放了下来,虽浑身是伤,但还是支撑着站起来,未曾低头折腰。
      明月上下打量着她:“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是韩非让你潜伏在韩太妃身边伺机行动。你何苦——”
      “大长公主已嫁作秦妇多年,早已忘了国仇家恨,不是韩人了!如今公子已死,逆鳞是他的遗物,我要为他报仇!”清湄哼了一声:“至于你——不配做他的朋友!不配提起他的名字!”
      明月转过身:“我们之间的事情,你还是知道得太少,人与人之间的算计,国与国之间的争斗,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杀了你和那孩子!”清湄大吼。
      “嬴政现在不能死!”明月闭上眼睛,“刺杀秦王,已是大罪,我保不下你。这两样东西,都与韩非有关,你选一样,随他去吧。”
      清湄看了眼沾了血的逆鳞,摸了摸那瓶药。“这个很快吧!”
      “韩非就是喝这个走的,不会有痛苦,这也是秦王给你的最大仁慈!”明月解释道。
      “呵!”清湄冷笑,“果然是你杀了他!”于是拿起那断刃刺进了明月的胸口,“樊明月,你该死!”
      明月并没有还手,只是笑着说:“我已代他挨了这一下,够了吗?”
      “你为什么不出手,是因为心中有愧吗,可惜还远远不够!”不知清湄哪来的力气,把明月按到墙上,“既然你这么爱他,这么护着他,不如代他去死吧!”说着,剑刃又刺进去半寸。
      “好——”明月吐出一股凉气,一团黑气缠绕着她,“不过,你错了,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就算没有我,这个结局也不会改变。”
      牢中的响动终于惊动了守在门外的蒙毅和云阙,见明月重伤,连忙把清湄按在地上。明月面无表情的吩咐:“就按王上的吩咐处置吧。”
      清湄挣扎着:“樊明月,你助暴秦国吞并天下,是为不仁,残害同门师长,是为不义,如此不仁不义,根本不配为小圣贤庄弟子,你会有报应的!”
      诅咒声被药汁淹没,明月没有回头去看她的样子。自来到嬴政身边,她便再没有被怨气侵蚀过。方才逆鳞刺入皮肉,她仿佛又被那怨气包围,耳边又响起那些无助的哀嚎。她努力保持着意识的清醒,拔出了刺在胸口的逆鳞,握在手中,鲜血淋漓。
      走到牢门口,终于见了阳光,明月长叹一声,终于倒了下去。
      “明月,你醒醒!”她听到蒙毅的呼喊,缓缓挣开眼,抓紧蒙毅的手道:“不要回宫,不要让他知道这些,去找湘莲。”忽然又笑起来:“她说的对,都是报应!”
      第二日,嬴政派人接了明月往云阳参加韩非的葬礼。
      与韩非一同下葬的还有清湄和韩太妃,葬礼结束后,嬴政把她带去了一个小院。明月只觉得这宅邸似曾相识,这明明就是在新郑郊外的那所别院。
      “你看,我已为他备好宅邸,只是他太过固执,一心求死。”嬴政感叹道。
      “王上有心了——”明月客客气气的回答。韩非是继商鞅之后法家的集大成者,写了那么多阴谋之论,却还是输在他人的算计之下。不过,他终究没有辜负韩国,他的思想也会传之后世。只是他没想到,他的思想没能留住韩国,却助秦王夺取了天下。
      “寡人就把他葬在这,今后你若是想祭拜,可以随时来找他说话!”嬴政依然是一副冷冷的态度。
      明月头也不抬第上了马车:“王上哪里是为了我祭奠故友,分明是在报复他。”
      嬴政冷笑了一声,跟了上去:“你知道就好!”
      “王上到底明不明白,我们之间,从未插入过第三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只在于我们做了什么,与旁人从来无关。”明月扶着胸口,“我从未因韩非之事怨恨过王上,倒不知王上是从哪里来的恨意。王上究竟是恨我,还是恨韩非?”车辆的晃动让她猛咳了两声,牵引着伤口又裂开了,没想到一夜过去,逆鳞的影响还未散去,压得她上不来气。
      嬴政本能地扶住她,方才他只顾着生气,完全没有发现明月的脸色竟如此苍白,血透过衣服格外刺眼。“那刺客伤到了你,为何不告诉我?”
      “或许这正是王上想看到的!”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与他置气,“王上想看到我对你忠心无二,哪怕是拼了性命,对吗?”
      她再一次戳破了他内心的想法,嬴政抓住她沾着血迹的手:“所以你不顾自身安危,只是为了留她尊严,保她全尸?你以为她会感激吗?那丫头刺杀秦王未遂,已是死罪,又重伤了你,不处以极刑实在难解我心头之恨,即便已经下葬,仍然可以掘坟戮尸!”
      “不——”明月抓着他的手,面露恳求之色,“不要这样,韩非之死已经给六国以震慑,他们少了领头的,也能消停一段日子了。就当是我求求你,行吗?”
      回到咸阳后,嬴政没有把明月带回宫,而是送去了蒙府。这是蒙毅请求的,这些日子她经历了太多变故,在宫外或许能让她的心情好一些。
      明月倚在窗边,将一樽浊酒倒在地上,苦笑着看看天空,这正有一行大雁飞过,此时他的灵魂应已回到故乡了吧。“韩非——我知道你最喜欢酒——今天我请你喝个痛快——这一尊,我先敬你!”说着,整个人也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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