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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饴苦 ...


  •   孤愤,愤孤直不容于时也。——司马贞《史记索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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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嬴政对政事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他要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不给别人可乘之机。日后那每天一百二十斤,估计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可是嬴姓一族本就身体不好,又怎能经得起这样高强度高负荷的工作。蒙毅时常抱怨,想着明月是王上枕边人,可以劝劝,没想到俩人一起乐此不疲。
      蒙毅与郑瑢成亲后,便陪着郑瑢去往各地考察水利,这也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婚假,明月自然为他高兴,还给他们提供了路上的盘缠。可是蒙毅这一走,阿齐只能明月自己来带了,他已经五岁了,到了启蒙读书识字的年纪。虽说在韩国的时候她和韩非已经有意无意地带他念书,回到秦国后嬴政又为他选了伏念这个大儒做他的师父,可他终究还小,学不了那么多的东西。
      明月不管后宫的事,也不关心朝政,她只想看着嬴政好好的,所以几乎每天都会陪着他的身边,他批他的奏章,她读她的书,哪怕他晚上要去别的妃子那儿。好在嬴政也不再关注明月的肚子,也让她轻松不少,闲来无事下下棋,弹弹琴,外加检查阿齐的功课,生活格外轻松。她常常会想阿齐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晚上嬴政来看明月,看到架子上的竹简,便翻看起来。
      “那是你儿子的课业!可还满意?”明月笑着问。
      “亏着没让你教他写字,要不我可看不懂!”嬴政调笑道。
      明月听到嬴政又嫌弃她的字,不自觉地踢了他一下。
      “对了,韩非要来秦国了,你和他也算是故人好友,想不想见见?”嬴政着重强调了好友两个字,可是他从来没觉得韩非会真的把明月当朋友。
      “见,当然是要见的!”听到这个消息,明月有些激动,但又有些悲伤。
      “按理来说明日就该到了,你就替寡人去城门迎一迎他,顺便还能叙一下旧!”
      明月没想到嬴政竟能容许他去接韩非,立即猜到了他的意思。“阿政,你——能不能放了他?”
      “你在说笑吗?我好不容易请他来——”嬴政反驳道。
      “你那是请?你都要打到人家门口了!”明月轻轻掐了一下他。
      嬴政吃痛,捂着胳膊有些委屈:“怎么不是请,我这好吃好喝好招待的!你说话可要讲良心!”
      “怕就怕你表面温和却暗藏杀机!”明月有些担忧。
      “韩非虽有才,但韩王却没有勇气和魄力,更不可能为了他一人得罪秦国。我秦国虽不能用韩非之人,却能用韩非之计!况且在他身上还藏着一个秘——”
      “所以,你是想让我去劝他为秦所用?”明月反问。
      “你觉得可能吗?”嬴政反问,“他可能因你的一两句话就放弃韩国吗?”
      “所以你想怎么办?”明月又问。
      “当年他假你之手引起我的注意,也该料到会有今天,他在韩国不受重用,又不能事他国,这不过是他的一局棋,我怎能吝惜不帮他一把,不过这输赢嘛——就不一定了!”嬴政重重地将书简放回架子上,转头看着她,手指拂过她的脸,“韩非能不能为我所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对我一定是忠心的!”
      明月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想看一看你对我的心。”嬴政凑近,在她耳畔说,话语里夹杂着暧昧的气息。
      “我的心,你不知道吗?”明月反问。
      “当然要反复确认才好——”嬴政把脸渐渐靠近。
      明月别过头去,轻轻一推,“去——愈发不正经了!”
      嬴政才不管这些,以为她只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便顺势把她拉到怀里。
      “你要做什么?”明月欲挣脱。
      “你知道!”嬴政才不管这些,直接将人抱起。
      明月脸有些红,只是靠在他胸前,手勾着他的脖子,被他放在榻上。她不想扫了他的兴致,便回应着他的吻。情到深处,明月知道不能再继续了,便轻轻推了一下他道:“不行的——真的不可以了!王上还是克制一些!”
      “为何?”嬴政不解。
      “无论如何,是件好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明月亲了一下他的脸颊,不想扫了他的兴致,“今日先这样!”
      嬴政有些扫兴,翻身躺过去。明月侧过身来,反抱住他,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日,韩非刚到咸阳,便看到明月在城门口迎他。
      “公子别来无恙!”明月向韩非行礼。不过一年多,他苍老了许多,不再如当年的意气风发,风流倜傥,他一定有许多力不从心之事。
      “夫人可还安好?”韩非还礼,又左右张望了一下,“怎不见阿齐?”
      “阿齐有课业在身,明日我带他来见你!”
      韩非一眼便察觉到明月脸色不好,待明月上车后才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憔悴的模样。”
      “我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明月低下头,捋了捋头发:“老毛病了,倒也不必忧心。”
      韩非叹了口气:“看到你这样,我倒是有些后悔了!”
      “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当年你送我们回来,又何尝有一点顾念我们?”明月佯装责备。
      “我就知道,你嘴上说不怨,心里不可能一点想法都没有!”韩非笑着反驳道。“不过,你也太高看我了,当年若不是你自己想回来,我又怎能强迫得了你?”
      “事已至此,我倒也不再纠结。他待我很好,日子过得倒也舒心!”明月抬抬眼,“我担心的是你,这些日子你一定又没少贪杯吧?你的身体到底还要不要,我的话你就不能听一听?”
      韩非笑了一下:“夫人就不必为我担忧了,放心,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使命!”
      “你这个人,真是固执的可以,为什么一定要来秦国,当年卫庄对你的评价真是一点不错。”明月斥道。
      韩非摇摇头,很是释然:“卫庄兄知我心中所想,即便有些事情他是看不起的,他仍旧会帮助我,所以他才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的心在纵横天下,而不在一个小小的韩国。”
      阿齐听说要去见韩非子,很是高兴,毕竟那几年韩非拿着几盒糖就能把他哄得团团转,自然是有些感情。
      “阿齐拜见韩非子。”见到韩非,阿齐毕恭毕敬的行礼。
      “公子不必多礼!”韩非扶阿齐起来,“当年只觉得阿齐气质像你,却没想到两年不见,公子长大了,这眉眼气度却愈发像秦王了,只是公子学儒,秦王却尚法——”
      明月笑道:“什么气质气度,才是半大的孩子,能看出来什么?”
      “阿母说过,取百家之长是为大,阿齐这些年也时刻不忘韩非子当年的教导!
      “公子能记住老夫的话,那便是最好,今日请公子来,实际上是有礼物要送给公子。此书望公子能够好好研读,希望能够帮到你吧,别教你母亲担心。”
      和书简一并推过来的,是一个糖盒:“这也是我送给公子的礼物!”
      “是饴糖,没想到这些年你还记着。”明月一眼便认出那是当年韩非送给阿齐的同款。
      “这还是当年最好的那种!”韩非笑笑,“我倒是很想念小公子追在我后面叫师父的日子,就像是我与老师当年。”
      “可惜这孩子并没有你的天分!”明月摇摇头。
      阿齐皱皱眉:“阿齐长大了,不怕苦了,也不再需要这糖了。”
      “孩子,你才不到六岁!”韩非掐掐阿齐的小脸。
      终于憋不住了的阿齐叫唤了一声:“师父——疼!”
      “这才对嘛!”韩非满意的笑笑,“你我皆生于王侯之家,有太多的不得已,可世人皆看到这其中的甜,却看不到其中无尽的悲苦。收下吧,人生在世,苦总比甜多,偶尔吃块糖润润心,岂不快哉?”
      “阿齐谨记。”这是阿齐给韩非行的最后一个礼。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该是吵吵闹闹跑跑跳跳的,阿齐却如此安静。”韩非感叹,似乎对阿齐的状态不甚满意,“不知是好是坏——学儒不是坏事,我担心的是,他会被儒家的条条框框框死了。”
      明月掩起笑容:“你是没见他淘气时的样子,他们去上林苑打猎,一溜烟就跑的没影。”
      “看来他还是适合活在秦国。”韩非笑着,摆上棋盘,“夫人可否陪我下一局?”
      明月点点头,拾了黑子。
      “我听说,秦王给阿齐准备的名字也是扶苏。”韩非笑着看了看在院子里玩球的阿齐,“看来我和他父亲还真是心灵相通。”
      “是啊,无论我多不情愿,他还是要回到他自己的位置上去的,但只要我在一天,就保他一天。”明月眼中滑过一缕悲伤:“我回到秦国,本就是因为阿齐想回来,以我一人之力虽保不住秦国,但我想我至少能保住我儿子的命!”
      “我是看着小公子出生的,他若有什么危险,不免也会心疼。”韩非落下一子,“小公子仁善,但他既然身在王室之中,就不免会陷入权力之争,即便你们并不愿意,也是身不由己。若为王者,光有仁善之心是远远不够的,他现在还小,很多事情不懂,但以后就会明白。我的话,你应该明白吧。”
      “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嬴政他是秦王,秦国始终在他的第一位,其次才是父亲、丈夫,而君王历来多疑,他们父子之间的这层隔膜,总有一天会出现。”明月叹了口气,“看来嬴政也没召见你的打算,你在这安心住着,待时机成熟,我会安排你离开秦国。”
      “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放过我吗?”韩非仔细的看着棋盘上的棋子,“这是一步死棋,我走了!”
      明月看了眼棋盘,韩非的白子正被自己的黑子围住:“喂!你可别想害他,我可是会和你拼命的。”
      “就凭我吗?你看——我本来就不会武功!”韩非说着,伸开手臂,表示自己有多羸弱。
      “你是不行啊,但是你手下的人可以啊!”明月表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下的流沙是干啥的。
      “我说过这是君子之战,愿赌服输,就算我死在李斯和嬴政手里,也没什么可怨的。”韩非拈须,开怀大笑,“今日能有夫人陪着举棋畅饮论道,倒也畅快!”
      “真不懂你们这些人,偏要去做那只下棋的手。想当年张子与犀首亦是纵横一时,到头来也不过草草收场,在这大争之世,倒不如这小酌的一时了。”明月举起手中的酒樽。
      “高手博弈,棋局是这天下,个人之争自然就变成了天下之争。”
      这个时候明月可是笑不出来。乱世如棋盘,每个人都是棋子,当然也包括那些自诩为能安排命运的人。世事无常,人也无常,没有人是能够安排别人命运的。有赢必会有输,秦国赢了六国,最终却输了天下。
      “张良在小圣贤庄如何了?”明月问。
      “我们一直都有通信,他在小圣贤庄倒是颇为舒心,羡慕啊——”
      “当年可是你自己不愿留下的——”明月喝了口水。
      “呵——可我也没说过后悔不是吗?”韩非摊手笑笑。
      “你把别人都安排好,那你自己呢?”明月又问。
      “放心吧,我不会死的!”韩非舒了口气,“我已想到了活下去的办法,有人会替我活下去!”
      “谁?”明月疑惑。
      韩非摇了摇手中的书简:“这个——”
      明月笑的失声,她已了然于胸韩非的意思。“不过救不救你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明月牵着阿齐从韩非的住所出来的时候便看见蒙毅正扶着郑瑢下车,还惊讶他们不是在度蜜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蒙毅看到明月也忙牵着郑瑢来行礼。
      “我们在韩国听说韩非出使秦国,瑢瑢便拉着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拜见!”蒙毅说。
      “那王上可知你们回来了?”明月又问。
      “我待会便要进宫复命,要不你们等会我,我送你们回去?”蒙毅提议。
      明月拒绝了蒙毅的邀请,牵着阿齐先行回宫了。
      马车里,阿齐依偎在母亲怀里。
      “阿齐方才怎么那样跟韩非子说话?他会伤心的!”明月抚着儿子的头说。
      “韩非子也会伤心?”扶苏仰着头看着母亲,眨眨眼睛。
      “他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当然也会伤心,要知道,韩非子肯教你,那是你天大的幸运。”
      “我读过韩非子的文章,里面处处讲利益,处处都是阴谋算计。”阿齐低下头,“我并不喜欢,总觉得不近人情,韩非子那么温柔,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
      “可这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并非只有感情,更多的是利益的博弈。”明月跟儿子解释道,“韩非之书是帝王之书,在这个王室,若是能认清权谋,便能自保。”
      阿齐挠挠头:“但是,他是韩国公子,我是秦国公子,我们是敌人啊。”
      “小小年纪,想的倒挺多!他和你父王——你父王总不会这么细心,去管阿齐喜欢的是什么—”明月摸摸儿子的头。
      “好像真的不知道诶——不过没关系,阿齐只要了解父王想要什么就够了啊?”阿齐笑着答。
      “那你说,他想要什么?”明月对阿齐的回答很是惊讶。
      “他想要母亲好好地在一起,想秦国在天下永立于不败之地!父王的愿望就是阿齐的愿望!”听到这话,明月很欣慰,若是嬴政听到了,也一定会很开心吧。
      “乖孩子——”明月把儿子搂到怀里。
      “母亲——韩非子会死吗?父王会杀了他吗?”阿齐又问。
      “或许吧——”明月有些无奈,她不知以自己的力量能否救回韩非一条命。
      “可孩儿也不想他死!”虽然嘴上说是敌人,但阿齐还是保留了最大的善意。
      “母亲也舍不得,可这世间有许多事情终究是不可控的。”明月掀开帘子,外面已不见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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