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人》太微天

13、《创作法》

　　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电脑上的表格一字未动，康杜若仍在望着书桌正前方的窗户出神。虽然跟简渊击掌为定，但她对怎么重新构思《银屏上的孤独舞者》还是一团乱麻。
　　她想了想，自己大概有多久没真正地写作过了？大概从高中毕业后吧，高考的语文作文，应该是她认真写过的最后一篇文章。
　　可惜那篇作文并没有挽救她的人生。
　　高三临考时，正是她的家庭土崩瓦解的时候，一系列的打击让她考场失常，连一本线都没达到。康杜若不是不失望，可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与担忧，让她根本没时间沉浸在失望里。再也没有为她遮风挡雨的家，只剩一个日渐萎靡的母亲，康杜若最终选择了离家最近的淞城大学——一个在二本里不上不下，恰好还有中文系的学校。
　　反正母亲离不开人照顾，自己不可能去上外地的燕京或联合。这么一想，康杜若反而觉得安慰了不少。
　　大学整整四年，她都是在忙碌的勤工俭学里度过的，尽管父亲替她出了学费，但她知道，要负担自己和母亲生活的钱还远远不够。她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用来打工、做家教，尽量不动家里存折上的钱。在这样的情形下，能维持住成绩已经算不错了，哪里还有提笔创作的闲暇。
　　大学毕业后，康杜若也没有考研，她奔波于各个招聘会场，急于有一份收入。但在淞城这样人才济济的大都市，永远不缺比你优秀的人，好在康杜若对自己没有多高期望，毕竟过去的辉煌只是过去。她最后找了一份互联网公司的网页编辑工作，也就是在那份工作里认识了宗建华，继而走上了当段子手的道路。

　　回过神来，康杜若慢慢吐出一口烟，把注意力重新投注在电脑的表格里。那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一个编辑圈的公众号上down下来的选题策划大纲。她都回忆不出那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下载过这玩意。不过好歹拾捣拾捣，现在还能派点用场。
　　作品基本信息、创作意图、读者阅读价值、市场分析、图书预期生命周期、标杆作品数据……康杜若一行行看下来，脑海里缓缓清理起思路。

　　两周后的星期三，简渊约上康杜若，说是可以去跟那位小鲜肉曹珂谈重新策划自传的事情了。
　　直到坐上了简渊的车，康杜若还十分意外。她记得宗建华曾说，简渊之前狠狠地把曹珂得罪了。依那位大爷为了面子死磕万象出版的性子，简渊怎么才用了两个星期，就不仅跟对方重修旧好，还说服了他做录音自述并给编者署名了？
　　“说到底利益至上，只要我能开出让他满意的条件，没有什么不能谈。”简渊舒适地靠在后座上，信心十足道。
　　“那你给他开出什么条件了？”就算开出天价的版税，对方也不差那点儿钱吧。
　　“我给了他一个试镜机会。”简渊故作神秘，“任志川你知道吧？”
　　那是华语文坛的新锐作家，以粗旷辽阔的叙事和兼具细腻柔情的文笔，一出道就备受好评，康杜若自然听说过他的大名。
　　“他有一本《倒悬的天梯》曾出过英文版，这本书得了毛姆奖，他也是以此为契机，才在国内出名的。”说到这，简渊特意停顿了下才继续说，“那本英文版就是我出的，并且从头到尾替他操作。”
　　他卖的这个关子果然把康杜若惊到了。她知道，任志川最初蜚声文坛，就是因为拥有“毛姆奖获奖者”的头衔，但她着实没想到那本书居然是简渊的手笔。
　　但这跟曹珂的自传又有什么关系？
　　“上半年，有影视公司买下了《倒悬的天梯》的电影改编权，我听任志川说，导演是奔着拿奖去的。目前这片子还在选角阶段，所以我答应了曹珂的经纪人，说会给他争取一个配角的试镜机会。”
　　康杜若已经听呆了，不光是因为简渊涉足的领域超出她的想象，更因为他这个操作。
　　“……还能这么搞？”
　　简渊仿佛在笑她的少见多怪，拍了拍她的肩膀：“康同学，写书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但出书就是一件生意了。”
　　高中那会儿，简渊一旦考得比她好，或做出了她不会的题，就会带着这种“好好跟着哥混吧”的口吻，戏谑地称她“康同学”。那轻飘飘的上扬语气，让人不看他的脸，都知道他内心在笑，这让康杜若也不禁露出了笑意。

　　“那么现在说说，你这边的工作怎么样了？你对重新构思有什么想法？”表完了自己的“功绩”，简渊恢复了工作态度，询问起了康杜若这边的进展。
　　康杜若拿出了事先打好的策划表，递给他看：“之前你嫌那本书太烂，是因为书里内容一味地迎合粉丝，过度渲染及煽情。但总的来说，迎合粉丝的这个思路并没有错。”
　　策划一本书，最首要的，是知道你做书给谁看。头脑中那个读者的形象越具体，策划的路线就越清晰。
　　曹珂的书是给他的粉丝们看的，这群人普遍十几岁，思想单纯，因为光环效益而放大偶像的一切优秀面，狂热地关注偶像生活的一点一滴，尤其是他们所不知道的那些事情。既然要给这些人作书，那康杜若注定不能完全写实。这无关她本人对曹珂的喜好，而是她既然想赚粉丝的钱，就不能一边让人家掏腰包，一边打别人的脸。
　　“所以我这次重点调整的，就是尽可能客观地去发现当事人身上优秀的一面，在粉丝的可接受程度内尽量展现曹珂私下的形象。”
　　简渊短暂地沉默了一会，这让康杜若以为他有什么反对意见，但简渊最后只是说：“就照你说的写吧，不过我可以提点思路。”
　　他才第一次看到新的策划，就有了思路，康杜若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但还是认真听着。
　　“我个人对曹珂的看法，是演技一般般，长的是好看，但也没好看到天下无双，那么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其他条件差不多的人出名？这点你可以好好挖掘下。另外，他现在已经是明星了，溢美之词自有他的粉丝吹捧，你不用在这个阶段费笔墨……”
　　“你的意思是把传记的时间点，聚焦在他没成名的时候？”没等简渊说完，康杜若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简渊再次点头：“聚焦在他没成名以及刚出道的时候。”

　　虽然简渊提供的只是一个试镜的机会，而且还是男四，但如果能在根据名作改编的电影上露脸，对于想摘掉“流量明星”标签的演员来说，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因这个关系，康杜若这次来，所受的是过去从没有过的重视。
　　大老远，她就看见曹珂的经纪人刘豪站在公司大门口等他们，在他身后的，还有自己的“经纪人”宗建华。
　　“简总，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辛苦辛苦。”刘豪当先跟简渊握手，十分热情，绝口不提对方曾在电话里把曹珂的书批的一无是处的事情。
　　宗建华捡着刘豪说话的空挡，也上前同简渊握手：“简总，谢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我们一定会好好打造这本书，保证不让您失望！”
　　简渊对刘豪还算客气，他看宗建华却几乎面无表情，只是很敷衍地回握了下，连句话也没说。刘豪接着就自己把简渊往会客区引，让宗建华带康杜若去见曹珂。
　　“去吧，”简渊对康杜若道，冲大堂示意，“我完事了在休息区等你。”
　　他是要和刘豪去谈具体试镜的事，康杜若点了下头，跟着宗建华走了。

　　“小康，这次多亏了你啦，干得不错！”简渊和刘豪的身影走远后，宗建华立刻凑到康杜若身边，像个找到食的苍蝇般兴奋地搓着手，“刚才刘豪跟我说了，这次的书曹老师会全力配合，听说还能署你的名呢。哎，你是怎么拿下万象那个简总的？我看他对你好像挺上心的。”
　　也难怪简渊不想跟宗建华废话，康杜若对宗建华有时候都无语。他们这些段子手是没什么社会声誉和职业声誉，全靠金主爸爸给饭碗，但犯得着把自己搞得这么像狗腿子吗？你对得起你名片上“欧诺文化”的“文化”两字吗？
　　“什么拿不拿下，我就是简单谈了谈我对这书的新想法，简……总其实也挺好说话的。” 康杜若没如实交代自己与简渊的关系，因为她敢肯定，要是宗建华知道简渊是她老同学，一定会千方百计怂恿她抱简渊的大腿。
　　宗建华回忆了一下简渊刚才对自己的冷淡态度，不觉得他像个好说话的人。不过他也懒得管这些细枝末节，只要项目能进行下去，其他的都是浮云。

　　两人在工作人员带领下到了曹珂的休息室，推开门，这小鲜肉正窝在沙发上玩游戏。康杜若只在最初写大纲时见过他一次，加上这次的两面之缘，她对对方的印象就是个“自我膨胀的小屁孩”，实在不懂粉丝能从这个嚣张的大男孩身上，看出什么精神偶像的品格。
　　也许是自己已经被社会毒打过，没有发现美的眼光了吧。
　　“你们先等一下，”曹珂此时大概正打到什么关键地方，仅抬眼从NS上方瞟了他们一眼，“等我打完这局再说。”
　　“好好好，您慢慢打，我们不急。”宗建华又笑得跟狗腿一样，找了个椅子坐下。康杜若也懒得说话，坐在另一边等他。
　　两个客人都在干坐着，曹珂却毫无顾忌，直到打完了整局，才把游戏机摔沙发上，稍稍坐正了面对康杜若两人：“好了，开始吧。豪哥都跟我说了，这次不用我的人设了，要尽量真情实感。不过我可不保证一定能真情实感起来，我不想说的，你们也别问了，自己看着随便写写吧。”
　　这人虽然有点目中无人，但话倒说得干脆，直来直去，与他对外“带点坏坏的大男孩”的人设有某种程度的吻合。康杜若欣赏不来，也谈不上讨厌，因此只是平静地把自己拟的访谈大纲递给了他：“曹先生，这是我想的一些自述方向。我觉得您的自传如果按时间顺序写，对回忆的难度有点大，所以这次，我想就以随笔的形式来写，您可以围绕着您感兴趣的话题来说，我们最后再把这些话题整理成书。”
　　这是康杜若对改版的设想。曹珂毕竟才二十出头，人生才这么点，又不需要写他成名之后的事，那还有多少经历可说？不如就像散文集一样按话题编著，这是她从日本古籍《枕草子》那得来的灵感。
　　“行啊，这个简单。”曹珂看了看手里的大纲，第一个话题就是“你为什么想当演员。”
　　“不为什么，”曹珂瘫回沙发里，懒懒散散道，“我爸妈说我不行，说演员就是戏子，我就偏要让他们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