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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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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传送门关闭了,林雅婷、仁美,以及塔吉扬娜消失在门后。她们一离开,海风顿时停了下来,太阳也不再移动,海面没有一丝波纹,整个沙滩静止了。
然后,管理员说了声“回去”,五人便解除变身,随着她一起朝地铁站走去。每个人多少有些垂头丧气,除了音速紫。她又戴上了耳机,双手揣在棒球外套的衣兜里,摇头晃脑地朝前走。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人群中的音速绿停了停,回过头来。
“你不走吗?这里马上要清场了。”他对我说。
啊,对,我也得回去。
于是我跟在他们后面,离开沙滩,走到车站,搭上回程的地铁。我也解除变身了,变回疲惫的夜班女工的样子,毫无违和地融入车厢。车厢里的乘客都有各自的事要忙,有各自的手机要看,没有人提起沙滩上发生的事。本来也是,这样的故事每一天都会在这里发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我回到仁美住过的公寓了,远远看到踏板摩托还停在原地。我朝它走去的时候,一辆大货车在公寓门口停下,车厢上画着醒目的搬家公司的标志。几个工人从车上下来,急急忙忙地走进大楼。最后一个下车的是管理员。她朝周围扫视一圈,发现了我,但没认出我。
我就骑着摩托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想好了120种理由,用来跟K解释我去了哪儿,干什么,以及为什么。当然说实话也是一种选项,但我看电视剧里,被同伴问起行踪的时候,主角总是会搪塞,很少有老实交代的,看来在这种时候撒谎才是人之常情。我想K可能会生气吧,我有些害怕;但又一想,他生气也是常有的事,就像外星人入侵地球,古代怪兽苏醒,神秘病毒泄漏,每天都会发生,我就又不怕了。
很快,踏板摩托一路颠簸着到了目的地。刚一看到店门口那块破招牌,我就熄火下车,轻手轻脚地推着车走,然后轻手轻脚地停好车,轻手轻脚地贴墙挪动到窗下,轻手轻脚地探出脑袋朝里望——K不在,厨房的灯暗着,店里一个人都没有,棒极了。我立刻翻窗跳进屋子。落地的瞬间,脚下突然一滑,险些摔倒。我这才发现店里满地沙子,到处都是,踩得鞋底打滑,桌椅也东倒西歪,还有瓷器和瓦罐的碎片丢在地上,看起来有些不好的事曾经在这里发生。
我一时愣住了,四下一看,吧台上放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发现那是一张发黄的纸条——是我之前放在这里的签收单,它一直被留在原位,只是纸张变色了,字迹也显得模糊。
……我离开了多久?
我在PN0930才度过不到两天,这里到底过去了多久?
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店门突然被打开了。我吓了一跳,猛回过头,看到K从外面进来。他看到我也有些吃惊,原地一愣,然后皱起眉头。
“你去哪儿了,”K说,“一年了,我以为你跑了,不回来了。”
一年?
一年?
我才在PN0930过了两天,这里过去了一年??
顿时,路上准备好的120种理由全部被我抛到脑后。我瞪大眼睛,环顾四周,又转头盯着K,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什么违和的蛛丝马迹。但他面无表情,看我的眼神就像没有开火的冰冷的灶头。
我屏住呼吸,试探着用手势问他:一年?
“正好一年,”K说,“当时我想了好久,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是我对你不好吗,还是在哪儿被什么人哄骗收买了,还是被抓走了,还是在沙漠里迷路,又没喝上水,原地枯成了柴火……我想了两分钟都没想明白,就不想了。”
哦,两分钟。
“现在这么一看,你这一年过得倒是不错,”K朝我瞥了一眼,“那为什么还要回来?看看店倒闭没有?来幸灾乐祸?”
我摇头,摇头。要是早知道在那儿的两天,这里会过去一年,我可能就……可能就先跟K说一声再走了。
“你走了,这家店也开不下去了,”K叹了口气,“客人太多,我实在忙不过来,也不想天天这么累,就不干了。今天过来看看还有什么能收拾能带走的东西,然后关门大吉。”
是吗,是我害得店倒闭了。我看着冷冷清清屋子,满地翻倒的桌椅,沾泥的脚印,有一瞬间的自责——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真的是我害的吗?
“说起来,你这一年到底去哪儿了?”K朝我瞥了一眼。
我还没回答,两个穿着工作服,戴着鸭舌帽的工人从后厨出来,看到K,立刻朝他鞠躬道歉。然后一个拿来扫帚,一个拿来抹布,就要开始收拾。
K连连上前摆手:“不用不用,没事,放着吧,不怪你们,是我把沙姜打翻,你们才会踩着沙子摔倒的。酱料洒了也没办法,是我的问题,你们先回去,这里我自己会收拾的。”
他们互相看看,还是帮着扶起了几把椅子,然后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离开前还朝我点头致意。
我看到他们帽子和工作服上的logo——是一直给店里送货的那家店。
都要关门了,还要送货干嘛?
再仔细一看,那两个好像也是我离开前正在搬货的工人。
我重新检视手里那张泛黄的纸条,有些潮湿,凑近鼻子问问,一股酱油味。
我转向K。
K撇过头去不看我。
我走到他面前看他。
K一抿嘴:“怎么?你能骗我,我就不能骗你?”
骗?我只是没有通知他,这叫骗吗?我捋起袖子,活动手指,准备跟他好好讲道理。谁知我刚伸手,K顺势把扫把一递:“愣着干嘛,干活,没看店里这么脏?”
我当然不接,他硬往我手里塞,正在僵持,突然从很近的某处传来一声 “叮”,没听过的陌生声音。不是玻璃的“叮”,也不是陶瓷的“叮,”是电子元件发出的那种模拟出来的不真实的“叮”。
K也听见了,皱起眉头:“你又从路边捡垃圾回来了?”
我摇头,还没弄明白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又是“叮——”一声。
“叮——”
“叮——”
连着好几下,我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夺过K手里的扫帚,一边划拉一边朝店门口移动。K狐疑地眯眼,看了我一会儿,转身回到厨房去了。
又一声“叮——”响起,我一步闪到门外,放下扫帚,确定K没在看我之后,伸手探入衣兜。
之前没有信号的手机,怎么突然就响了?我把它掏出来,看到屏幕亮着,好几个对话框堆叠在一起。原来收到信息是这样的画面。
我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我的手机,这些信息是别人发给我的,就像从天空的那一头朝我飞来的小鸽子,是朝我来的,是来找我的。我又想起那场沙滩排球,我把球打入对面的场地,得分,掌声和欢呼就响起来了,是为我而起的,是在给我鼓掌,给我欢呼。
这是我以前没有体验过的感受。好像把“我”用蘸了墨水的笔重重描了一遍,“我”变得很大,很醒目,是“我”,每一笔都在强调“我”。
“叮——”,新的信息来了。我回过神,想起那个女人教我的操作,点了一下屏幕,打开对话框,一下子,所有信息在屏幕上展开。
有戏:哈罗哈罗~你一直都没给我发信息,手机能用吗?
有戏:最近怎么样?忙吗?发生了新的故事了吗?遇到什么样的英雄啦?
有戏:那天你回去之后,我失眠了,激动得不得了,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着,一直在想和你说的话
有戏:可惜太匆忙了,你走了我才反应过来,还有好多想问的事
有戏:这两天总算忙完一个项目,有时间跟你说话了
有戏:我可以把你写进我的剧本里吗?
有戏:还有,你们老板炒的饭,真是超级香!我下次还要点!
……
全是她发来的,长长短短的方块字,像掰碎的巧克力,和我在她房间看到的文字一样。发送时间有同一天,也有相隔几天的,也许是之前没有信号,现在一下子全部收了进来。她的字太多,我读得又慢,前面的还没看完,又有新的“叮叮叮”接连不断响起。我索性把对话框一路划到最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
是她和她的猫的合照,她们一起坐在窗口的阳光里,她用一只手托着猫毛茸茸的下巴,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应该是拿着手机。猫眯着眼睛,仰起脖子,用脑袋顶她。
有戏:给你看看银角大王,入冬了,它胖了一圈,变小猪啦
我把照片放大了看,确实很猪。照片上的她倒是神采奕奕,比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白了一些,双眼明亮,唇色红润,身上的橘色毛衣沾满猫毛。
又是“叮——”的一声,一大堆文字从屏幕下方挤了进来。
有戏:对了,我拿到第一笔稿费啦!哼哼,我就说我会赚到钱的!
有戏:虽然没多少,但是可以给银角大王买点好罐头了,不能老让它跟着我吃苦
有戏:你那边呢?你的日常工作就是送餐吗?你老板会发薪水给你吗?发的是什么货币?你会拿去买什么?
有戏:……我一下子发那么多,你会嫌烦吗?
有戏:还是说,你压根没收到?
有戏:不可能,我都改了设定了!
有戏:收到了吗?
有戏:收到了吗?收到了吗?
发送时间是“刚刚”。这种情况,我是不是应该回复她什么?我点了点下面的输入框,弹出一个键盘,按键排得满满当当,每一个都标着弯曲的线条。我看着它们,陷入思索。
有戏:啊,我突然想到
有戏:你是不是不会打字?
有戏:你不会说话,应该也不懂拼音吧?
有戏:这样,如果你看到我的信息了,你就打个1
有戏:1在键盘上,数字键,最左边
天使の水晶泪:1
……这是什么?这是我的名字?虽然都是很简单的文字,但拼凑在一起的意思多少有点令人费解。
有戏:哈哈!我就知道,我已经把设定改了,怎么可能没用!
有戏:哈哈哈哈!
有戏:哎呀……就是突然看到当年用过的网名,有点难为情……
有戏:你要是想改名字的话,随便改吧,这个小号和手机都是你的了!
天使の水晶泪:1
有戏:……不行,这样下去我们也没法交流
有戏:而且这个名字让我好羞耻,早知道给你之前先把名字改了
有戏:你那里能打视频吗?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视频联系吧
我转头看了看店里,K还在厨房,可能有事在忙。于是我走开两步,走到踏板摩托后面,蹲下,缩起身体,尽量把自己藏进摩托的影子里,然后打出一个“1”。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几乎同时,成串的电子音响了起来,屏幕上弹出一张巨大的猫脸。我手忙脚乱,险些摔了手机,一阵端详之后,终于发现猫脸下方有一红一绿两个按钮,绿色的按钮上写着“接受”两个字,于是我点了一下。
屏幕一闪,她的脸出现了,是会动的,旁边还有银角大王。画面一顿一顿地卡,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明明是真人,却像经费不足的动画片。
“哇,真的能打通,这下就方便多了,”她在屏幕上卡卡地笑,“我就觉得,上次你来的时候,我看到的你是文字组成的,你心里想什么,脸上就会滚什么字——这不比打字方便吗?果然,视频的效果也是一样的,这下我们可以交流了。”
是吗?我看了看屏幕角落里我的脸,看上去很正常,一个字也没有。再看看她,呃……和刚才她发给我的照片上的样子好像有些区别,皮肤没有那么白,眼睛也没有那么大,神情有些憔悴,脸上还有几颗痘子,黑眼圈倒是比之前更深——
她的表情一卡一卡地变了。
“拍照之后稍微做点美颜,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她说,“你之前遇见的英雄们肯定有顶级容貌,因为他们是被创造出来的完美的角色。但我是普通人,是凡人,想要和他们一样好看,是需要美颜的。你不要少见多怪——何况我只是稍微磨了磨皮!”
磨皮?哦,是对照片做些处理吧。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但其实就算是超级英雄,也不一定就对自己的外表满意……我想起仁美和林雅婷。
话又说回来,男英雄中,会有因为外貌而被挑剔,或者焦虑的人吗?我好像没怎么见过。
“确实,我也没见过,可能有吧,但应该不多,”她一卡一卡地搓了搓下巴,“一般来说,这队长那队长的,肯定是神级帅哥,他们是当代最高审美标准的体现,是不可能被挑剔的。东方的队长类型会稍微多一些,但也是人种特色和审美趋势选择的结果。队长以外的男英雄……帅的,普通的,丑的,兽形的,连形都没有的……这点倒是天下大同,你见过的肯定比我多。从我的角度,可以理解为是为了方便受众代入,才设置多种类型的配角。毕竟在过去,超级英雄的故事基本上是卖给男人的。他们需要一个憧憬的对象,也需要一个能代入自己的化身。”
这我倒是也能理解。但就算是反派,对女反派也有世俗意义上的审美要求,男反派就直接往吓人和恶心的方向走——这也是考虑代入吗?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超级英雄故事里的女性,不论正派反派,本质上都只有一个作用。”
我等着她往下说,她却卡卡地左顾右盼,盼了又盼,然后才开口:“你成年了吗?”
成年?我想了想,不算种子,光从发芽开始算……我大概2岁?
“还这么小,那就不说了,” 她立刻转了话头,“好消息是,现在的观众和创作者中,女性群体的数量开始增加,对故事和角色都会造成影响……虽然这个变化可能有些慢。”
对,创作者,创作者能决定故事变成什么样吧?我记得她说过,那些故事都是像她这样的人创造出来的。
她却摇了摇头。
“那是我吹牛的,我们能凭自己的想法决定的部分其实很少,”她说,“故事里的规则固然是由我们创造的,但我们同时也被那个东西钳制。画布和稿纸都是有框架和界线的,是那东西给我们制定的规则,我们不能违反。所以我才说,变化的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
那东西?什么东西?
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我也下意识地跟着抬头,只看到云幕沉沉的浅紫色天空。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她的房间,她也说过类似的话,然后指了指天花板。我抬头去看的时候,穿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交叠的文字,依稀看到有眼睛在眨动。
“束缚我们的规则,其实更准确的描述,应该是意识的洪流,”她说,“就像在人山人海的人行道上,你明明想往另一边去,但所有人都推着你,挤着你,你脱不开身,就算挣扎,也会被人群推着朝同一个方向走。”
是这样吗,我都是骑摩托的,倒是没有被推着往前走过。
“骑摩托当然也是一种选择,”她笑起来,“但我们也可以寻找那些方向一致的人。一个人会被人群冲走,两个人,三个人,更多的人聚集起来,手拉手慢慢地走,只要方向不变,总会到达目的地。”
我大概可以理解她的意思。林雅婷和仁美应该算是方向一致的人吧,她们手拉着手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但那个地方也是被创作者创造出来的,所以……也会有意识的洪流吗?而且,超级英雄的存在形式从根本上取决于受众的喜好,完全背离观众口味的超级英雄,恐怕无法存在。
也就是说,可能就像管理员说的,就算她们去了那里——
“所谓的‘观众的口味’,‘大众的喜好’,这些都是可以被塑造被引导的,”她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路,“每年的流行色是时尚界的一小撮人讨论决定的,网络流行语是有传媒公司在背后策划推动的,流行的小说和剧本都有一套模板,局部微调就可以批量生产,流行的偶像明星是用数据和钱堆起来的,只要支持的声音足够响亮,就能让持不同意见的人闭嘴——大众的喜好被称为流行,但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们以为自己喜欢的,只是被其他人灌输到脑中的喜欢。所谓流行就是一小部分人在地图上按下钉子,另一部分人挥起鞭子,再有一部分人披上羊皮,一起把羊群朝那里赶。”
银角大王跳上了她的膝盖,她不说话了,低头挠起它的下巴。我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也许意识的洪流确实是可以被引导的。让探长戴上牛仔帽,让仁美穿上高跟鞋,都是引导的一部分。
那么,她呢?像她这样的创作者,是按下钉子的人,还是挥舞鞭子的人?而且她又怎么分辨,面前的人的喜欢是自发的,还是被灌输的?
话又说回来,她好像懂得很多的样子,但为什么还是赚不到什么钱?
她一下子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瞪我:“闭嘴。”
我没有说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