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分学生手册》门庆姓西

4、第 4 章

　　教职工宿舍坐落在南校区东南一角，南校区是老校区，建筑古雅低矮，楼前楼后种满了银杏和法桐，枝干高挺，树冠茂盛，扇子般的树叶在夕晖中浮动。

　　池行诩把车停好，站在楼前，风兜住她，吹乱她黑色的长发。

　　阳光被高处栅栏分割成一块一块，在灰白色墙体的拐角一折为二，附着在墙体上的灰尘看起来更加厚重。

　　她太久没回来了。

　　包里，手机亮了又灭。

　　“谌主任？”

　　“行诩，你那房子许久没打理了，要不我叫几个学生过来帮你收拾一下？”

　　“不用，我能应付。”

　　“那你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要跟我客气。”

　　“谢谢谌主任。”

　　池行诩挂断电话，走进楼道。

　　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学校给她父母分配的房子，四楼，老户型的三室两厅。楼梯扶手和墙壁新漆过，盖住了从前的斑驳。

　　她在这栋房子里生活过十几年。初春房顶的雪在融化，顺着屋檐向下滴落，树皮在渗水，枝干抽出新芽；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梧桐絮飘满了整个世界；夏伏涌动的热风总是伴着蝉鸣，秋天的叶子似乎眨眼间就会变得金黄，冬天的第一场雪也就不远了。

　　她推开房门，房子收拾得很好，屋子里的旧物早已被她父母清空带走，沙发茶几餐桌椅套上了防尘罩，久没通风的房间里，有些闷热。

　　池行诩探出身去开窗，窗户还是从前带挂钩的老旧样式，她掀开沙发防尘罩一角坐下。客厅最大的家具便是那张书桌，从前上面从摆满了古籍和文献，父母两人相对而坐，忙碌各自的事情，偶尔会抬起头相视一笑。

　　下雨天，她会站在窗边目送他们撑雨伞朝教学楼走去，雨点一滴一滴打在紧绷的伞面上，伞底温和的对话随着脚步声渐渐听不清了。

　　池行诩把客厅简单收拾干净，又收拾出一间次卧，把床上铺上干净的四件套。不知道是情景格外相似，还是因为今天遇到了江凛风，她靠着床小憩却没由来地梦见了自己去潭州一中报道时的那天。

　　潭州多雨，新教师报道那天，天色更是昏暗，雨来得又急又猛，打在伞面上劈啪作响，满地的流水淌湿了她的鞋。

　　她拿着辞呈，走进教务处。

　　教导主任姓汪，年龄四十岁上下，小眼睛，鹰钩鼻，戴着细边眼镜，留着地中海发型。

　　“你要辞职？一中立校这么多年来，拿着辞呈来报道的，你恐怕是第一个。”汪主任推了一把眼镜，趴在眼睛上的两根眉毛拧成了皱巴的线。

　　“因为个人原因，我可能不能在一中任教了，非常抱歉。”

　　“个人原因？”那两根皱巴的线似乎舒展了些，“你是说‘可能’，那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吧？”

　　池行诩不说话，用沉默表达自己的态度。

　　“你坐在这里等一下，这个事情我一个人不能拍板，我得向校领导汇报一下。”

　　整个闷热的下午，她木然地看着伞面上的雨滴沿着边缘滑落，隔着门听见会议室里不断地响起校领导和教导主任争执的声音。

　　“后天就要军训了，怎么弄出这种事。你这个教导主任是怎么当的？”
　　“她之前有没有跟你提过。今年生物组招的人本来就少，现在还少一个？当老师是要有责任感的。她走了学生怎么办？今年学校扩招了，初一新生比往年多了十个班。”
　　“一中不是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一中是公立学校，招考公告上明确写着录用后不得随意辞职。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任性而为，个人原因？你问她是什么个人原因？在大局面前没有个人原因！”
　　“你去告诉她，她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困难，她可以跟学校提。非要用辞职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这个辞职学校不可能同意！”

　　······

　　天边响起两声闷雷，又是一阵疾风骤雨。

　　一中是潭州的四大名校之一，坐落在潭州著名景区旁，背靠越山，面向南江，风景如画。可当时池行诩根本无心欣赏一中的景色，只看得到天边厚厚的乌云。

　　教导主任抹着汗从校领导办公室出来，给她倒了茶。

　　“是这样的池老师，学校恐怕不能同意你的辞职申请。今年的情况太特殊了，你一走整个初一生物组的教学工作恐怕没办法开展。”

　　“汪主任，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

　　“你刚刚参加过编制招考，应该知道走一趟这样的流程需要多长时间。开学在即，学校真的找不到可以临时替代你的人，希望你也理解一下学校。”

　　“······”

　　“池老师，不是我在强人所难，任何事都是需要双方互相理解的，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你可以跟我反映，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学校一定会竭尽全力解决每一个老师的后顾之忧。学校暂时无法找出合适的人选替代你，眼下这个阶段，我们先一起共克时艰。”

　　“······”池行诩根本找不到一个反驳他的立场，只能继续用无声的沉默来拒绝。

　　“这样吧，一年的时间，就一年！”汪主任拍了下桌子，仿佛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你先教完这一年，明年学校还会再安排招聘考试，到时候你提出辞职，我决无异议。”

　　池行诩知道自己再坚持也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递出去的辞呈最后还是退回到她手上。

　　离开教学楼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她在图书馆前的木长椅上坐下，长椅旁是一棵刚刚被狂风骤雨吹打过的银杏，树叶在风里飘摇，将落未落。

　　她曾经有多么迫切地想要来到这里，现在就有多么迫切地想要离开。她对未来已经没有了半点期待，现在她必须一个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没有亲友的城市独自生活。

　　就这样，池行诩成了潭州一中的老师。

　　她在校外不远的小区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房东知道她是一中的老师还主动降了租金。她买了些日用品，拉了个行李箱就住了进去，带来的东西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其余全是与她专业相关的文献材料。

　　放弃科研，离开津城来到潭州，成为一名普通的中学老师，她做每一个决定都用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可这一叠叠资料她却怎么也不舍得丢掉。对她来说，这不仅是她读研期间的心血，更是她从小到大不断努力的证明。

　　可是即便努力又怎样，她的梦想和期待只能随着这堆文字一起尘封，放在阴暗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开学的前两天大会小会不断，教导主任考虑到池行诩的情况特殊，没让她当班主任，还婉转地表达，无论如何学校感谢她的理解并且希望她能一直留下，池行诩并未因此改变主意。

　　一中最先是没有初中部的，前两年才开始开设，新来的初一组老师因得许多是应届聘进学校，大家年纪相仿，办公室里的氛围称得上轻松融洽。

　　池行诩打定主意要离开，没想过要和同事有过多的往来，可她下班后也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住处，便总待在办公室里写教案备课，一星期过去，机缘巧合地和办公室里的老师慢慢相熟了。

　　“池老师，今晚我临时有点事要出去一趟，你能不能帮我盯一眼我班上的晚自习。”

　　说话的人是坐在池行诩对面的语文老师陈维佳，初一（九）班的班主任，池行诩刚好也带她班上的生物课。

　　“嗯，可以。”

　　“谢谢池老师。”

　　开学已经一周，初一高一的军训还没结束，为了避开人流，池行诩关了电脑赶在饭点前去了食堂。

　　操场一侧，学生穿着统一的迷彩服，按照班级次序列成二十几个方阵。

　　初一的孩子稚气未脱，一眼望过去，像是青嫩的绿芽。可在烈日下，这一茬绿芽被晒蔫了，个个打不起精神。

　　池行诩快步经过操场，毫不费力就吸引了那群孩子的目光。

　　迎面走来的总教官和池行诩打了个招呼，池行诩也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旁边的学生仿佛看到了解散的希望，越发松懈了。

　　“看什么看！”教官吼着嗓子，“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去食堂不是池老师说了算，是我说了算！”

　　“收腹，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两肩向后，大拇指贴于食指第二关节！给我站好了！”

　　他走进九班的方阵，给一个男生理正了帽子，随后绕到男生身后，“屁股不要撅这么高！”

　　“噗嗤哈哈哈——”有几个男生绷不住笑。

　　池行诩放慢脚步，在方阵里一眼注意到一个小女孩，身量不高，站在最边上，却是站得最直的，其他的学生都在左顾右盼的时候，她依旧目视前方，不为所动。

　　十二三岁的孩子，正是少年感和青春气最浓的时候，可面前这个人，精致的脸上是这个年纪少有的神情，淡漠，严肃，琉璃一样清亮的眼珠锐利而有锋芒。

　　池行诩没有多作停留，去食堂吃过饭，便回了办公室。

　　她本以为不过代个晚班罢了，可在上晚自习前却发生了一件棘手的事，让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中的军训十分严格，训练结束后去食堂吃饭也是严格按照班次来的。

　　八班和九班的学生排在相邻两地吃饭，标准的三菜一汤，外加小块西瓜和一枚鸡蛋。人多拥挤，有个九班学生端着餐盘从两个班之间的过道去就坐，不知被谁绊了一脚，解暑的西瓜呲溜一下滑出了餐盘，眼瞧着宝贵的西瓜进行自由落体运动滚在了地上，燥热的天气和苦哈哈的军训生活让这学生瞬间暴走，推搡过后，最后演变成两个班的学生在食堂里打群架。

　　等教官赶过去拉开他们的时候，这群被军训折磨了一星期满腹委屈的小男孩小女孩一个接一个地哭了，一向严厉的教官哪见得小孩们哭，站在旁边束手无策，把这块烫手的山芋丢进了老师办公室。

　　八班的班主任早早赶去了食堂，见到自己班的学生受委屈有一肚子的不平，风风火火地进了办公室就喊：“陈老师呢？”

　　“她晚上临时有事，我给她代班。”池行诩站起来。

　　“就池老师在啊。”八班的班主任郑婷玉脸色稍微好了一点。

　　“怎么了，郑老师？”

　　“你们先进来吧。”

　　郑婷玉身后一溜的小尾巴挨个进了办公室里，个个灰头土脸的。

　　初一的学生，到底也还是小孩子。眼巴巴看着人家的班主任都在给自己班上的学生撑腰，自己的班主任连人影都没见到，九班的那几个学生嘴巴一瘪，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不哭还好，她们一哭，八班的也不甘示弱。

　　“是九班先动手的。”
　　“明明是张子涵先弄掉了我的西瓜，我一口都没吃到，她还推我还没说对不起。”
　　“我没有推你，你当时和我好好讲话不行吗，上来语气那么冲。”
　　“你那么胖力气还大。幸亏我把鸡蛋放在了口袋里，不然我的鸡蛋也没了。”
　　“哇老师她说我胖，她人身攻击我。”
　　“······”

　　二十来个学生你一言我一语，先是哭得昏天黑地，而后差点在办公室里开第二战。办公室里的老师也是刚大学毕业的新手，哪见过这种场面，面面相觑地一股脑拥上去把学生们拉开。

　　郑婷玉给池行诩使了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

　　郑婷玉说：“池老师，我在现场问了旁边几个班的学生，这个事情是我们班的学生先不小心打翻了九班同学的水果，但是九班的同学上来就动手打人，这就很不应该了。”

　　池行诩回过头，扫了一圈在场的学生。刚才场面太混乱了，她都没注意到那个孩子也在当中。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脊背依旧挺得绷直，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却让人觉得她稚嫩的身体里，藏着一个冷静成熟的灵魂。

　　池行诩鬼使神差般的走到了小女孩身旁，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头。衣料的触感十分真实，小女孩抬起头仰望她，似乎有些疑惑。

　　池行诩有些许恍惚，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突兀。

　　她在想些什么呢，刚刚······

　　郑婷玉眼里闪过一丝锐利，“这个事情本来是个小事，当时道个歉再重新打份水果就能处理好，可是她们动手打人这影响就很差了，闹大了教务处肯定会知道的，说不定汪主任已经知道了。”

　　“郑老师，我觉得这个事情不全是九班学生的错。”池行诩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机，“我还是给陈老师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