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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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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宁算不得是个严厉优秀的老师,却很认真。
一个音、一个姿势,都仔仔细细来来回回解释数遍,直到喜墨能熟练地上手为止。
“你的上臂要放松,自然下垂,不要加紧。然后,前臂尽量和你面前的键盘平行或略微高一些……”夏宁一边说着一边轻搭上喜墨的手,将她的手臂姿势稍稍调整,才发现她双手的高度似乎有些略低,“琴凳低了?”
手腕被轻握住,喜墨觉得仿佛从那相碰触的部位开始,有一种类似于触电的战栗瞬间弥漫开来,连带着她的心都细密地震颤,一点一点。
差一点就要将手缩回来。
还好,最后只是指尖摆动了一下。
定了定心神,她点头,轻声回答:“有一点。”她不过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和这椅子原本的主人还是有些差距的。坐在琴椅上,即使挺直了脊背也仍是差了一些。
“稍等,我调一下。”说着,夏宁蹲下身去,“你觉得合适就告诉我。”
不用摸索,他一伸手就找到了琴椅下面的按钮,微微调节一下,椅子就缓缓升了上去。
“已经可以了,谢谢。”喜墨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一下子高了不少,手肘终于正好放在了琴键偏上的位置。
“你现在再来试试,要能让手肘、前臂、手和键盘保持在一个水平面上。”夏宁重新站起来,微俯身,将右手轻搭到了喜墨的左腕上,“请放松,要有自然落下的感觉。”
她微囧,在跟着指示弹了数个全音符的中央C后,忽然有一丝好奇,忍不住悄悄侧过头看向自己的斜后方,“夏先生……”
夏宁似乎没有觉察自己正被人偷偷盯着,双目仍是无神地对着虚无的某处,仅是停下手中的动作,开口问:“怎么?”
“那个,你的工作——调律师,是怎样的?”她想了想,抬眉问,“是类似调节琴椅和钢琴组件的么?”
“不是这样,其实……”夏宁先是停顿了一下,组织了语言,才缓缓回答,“你面前的这台钢琴,在发声的时候,张满近两百三十根琴弦的木质音板和与它连在一起的铸铁框架。每根琴弦平均都用大约八十公斤的张力拉紧,在你我看不见的地方,整个琴架和音板要承受所有琴弦的重量,合起来大约有十八吨的张力。而长期的敲击运动,让钢琴琴弦和音板都反复的张弛。它们一直承受着压力,在密闭的空间中一点点变化,偏离原来的音。所以,但凡是真正喜爱钢琴的人,都会为自己的钢琴寻找一个合适的调律师。调律师的工作就是温柔地去用心聆听每一架被喜爱着的钢琴的声音,然后小心调试,让它们回到最好的状态。”
只有用心,才能发现那被隐藏起来的,细微的伤。
他喜欢这份工作。
“一直承受压力,一点点地偏离原来的音……”喜墨下意识地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话,然后浅浅地舒一口气,感叹一句,“就好像人一样。”
“也许。”
喜墨将手摆到琴键上,随意弹出一排的音阶,轻声喟叹:“或者每个人都需要属于自己的调律师,仔细地将心中的伤痕都抚平,让心能够再度发出美好的音。”
许多人,好像她,就像是一架钢琴,表面上,仍然崭新美好,心里,却有几个音再也发不出原来的音调。只能,用完好的外观来掩饰走音的内在。
侧过头,她再次看向夏宁,“你……”
夏宁恰恰好也正回过头,正对上喜墨的方向。两人此刻的距离很近,很近,近到他无需屏息便能听见喜墨呼吸的声音。明晰地,他感到女孩特有的气息正浅浅地吹拂到他脸上,下一刻,他的面颊就染上了些微的红。一时有些窘迫,微侧过头,才问:“怎么?”
喜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住了。直到夏宁侧过头,她才确认自己瞬间停摆的心跳又回来了。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极近,她能清楚地看见他微阖的双眼上那微微震颤着的黑长睫毛。他的睫毛很长,很密,并且有些卷翘,配上深邃的眼窝,倒是有些类似那些欧洲宫廷中的陶瓷娃娃的眼睛。
她忍不住去幻想,若是这双眼睛深深望着一个人时,又会是怎样动人的美丽。
鬼使神差地,她说:“你是否愿意成为某个人的调音师?”或者说,是否愿意用一身去呵护一个人的心。
夏宁愣了一下,双目微张,对着莫名的远方,表情坚定且温柔:“如此,我希望。”而后唇角上扬,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喜墨看着夏宁那温暖的微笑,自己也忍不住在阳光下露出一个温暖的笑,不再多问,侧回身去继续练习。
许久,忽然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一句“我也是。”
如此希望,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么一个人,那么一颗心,让自己愿意用一生去倾听,呵护,只为了那心的声音能够一生美丽。
日头渐渐高升,阳光益发炽烈。虽然屋内开着空调,依旧一点点燥热起来。
空气中漂浮着无名的尘埃,断断续续的音符来回响起,忽然,不知是何处传来有些不和谐的细微“咕噜”声。
“你在按键时……”夏宁耳力极好,停下了说到一半的‘技巧教学’,微抬眉,问,“喜墨,你饿了?”他方才确实是听见喜墨的位置传来“咕噜”声。
喜墨为自己不争气的胃感到羞愧。将摆在琴键上的手拿下来,她左手轻按住有些丢人的胃部,抬起右腕看了眼时间,强作自然地回答:“恩,有点。已经快十二点了……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夏先生,可否借厨房一用?”
“不必客气。你要做什么?”夏宁站直了身子,稍稍侧开一些,疑惑地问。
“学生给老师烧一顿饭总是应该的。”喜墨从琴椅上站起身来,侧头,对着面露疑惑地夏宁微笑,“虽说不上精通,但烧点东西还是可以的,请放心吧。”
来的路上她就想过了,即使夏宁不需要什么报酬,她却是应该做些什么报答一下的。思来想去,似乎只有烧菜、做家务是她这个穷大学生能做的了。
听见喜墨踏着拖鞋“啪嗒啪嗒”地向厨房走,夏宁犹豫一下,仍是叫住了她,“喜墨。”
“诶?”喜墨回头。
“不用了。”轻蹙眉,夏宁说得有些迟疑。
喜墨以为他是客气,摆摆手:“没事,就烧一顿饭,并不用很久。”
“那个……”夏宁扯了下嘴角,“家里只有米和泡面还有榨菜香肠之类的东西。”
他目不能视物,根本不会下厨,自然不会买菜了。
“啊,”喜墨窘迫地扶额,轻声道歉,“抱歉,我自作主张了。”
她真是驽钝到底了,明明应该想到的。他若是能自己下厨,又何必每日都到超市来买便当呢。
哎,明明上一回在他家做饭时就发现了,他的冰箱储藏量少得可怜。
一时间只能呆呆地维持回头的姿势,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许是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气息,夏宁上前走了两步,对向感觉中喜墨的位置,扬唇笑道:“既然有你下厨,喜墨,不如你陪我去超市买菜?”
她自然知道这是夏宁在解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恩。”
待她拿了包和阳伞站在门口,看见夏宁如往常一般拿了一个黑色的环保袋,另一手支着银色的盲杖时候,忍不住问一句:“夏先生,你不会是要去我工作的那家超市吧?”
本来只是抱着随便问问的心态,没料到夏宁却镇定地点点头,一脸‘否则还能怎样’的淡定。
“可是,我们超市是不卖生鲜蔬菜的。”她工作的超市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区便利店,不过二十来平方的地方,只卖一些普通的货品。
“是这样啊……”他一直以为只要是超市,就应该是什么都有才对。
看着夏宁有些呆滞的表情,喜墨禁不住笑了一下,“不过大超市也不远,离小区就只有十来分钟的路,我们去那里吧?”比起他平日里那种与世隔绝般的淡漠表情,她更喜欢看见他愣神的样子。
夏宁轻蹙眉,显然有些犹豫,但仍是点点头道:“好的。”
直到走在大路上,喜墨才恍然明白过来夏宁刚才的犹豫时因为什么。
去超市的这条路是他并不熟悉的,虽然有盲道,他仍然走得很慢很谨慎,每一步似乎都略微带着些不自信。
喜墨撑着阳伞站在他身边,努力将伞撑到他头顶,为他挡住一些刺目的阳光。很慢很慢地跟着他的脚步走,一言不发。大部分时候,她都低着头,一步一步,让自己的小凉鞋与夏宁的大皮鞋保持完全一致的步调,偶尔,她也会偷偷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又以极快的速度逃开目光,继续低头。
这么热的天气,似乎大部分的人都躲回了空调房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路上疾步行走。
一对俊美的男女,不紧不慢地缓步前行,的确有些惹眼。人们偶尔会停下急冲冲地步子,向夏宁和喜墨这边看两眼,而后,发现夏宁的残障,皆露出满满的遗憾和同情。
纵然喜墨大部分时候都是低着头看脚,但仍然能感受到那投注在自己身边的目光,心中不住有些气闷。抬眼看夏宁,仍是云淡风轻的淡然表情。
他究竟是怎样看待那些眼光的呢?也许没有察觉过,也许是察觉到了,却将一切的心绪都隐藏在淡然地表情下。
隐隐地,她竟有些微地心疼。
似乎感受到她的动作,夏宁一边用心探路,一边开口轻问:“怎么了?”
“啊,没事。”自己的偷窥被发现了,喜墨赶忙低头,向前快走了两步,才想起好不容易调到一致的步伐又被打乱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夏宁看不见,误会了这一声叹气,以为是她在烈日下走得有些不耐,便歉然道:“抱歉,我走得慢了。”
这条路他从来没有走过,在完全不清楚路况的情况下,他没有办法走得与正常人一样。
还要勉强她缓下步伐等他。
想到这里,夏宁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一阵无力感。
喜墨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以为,赶忙摇摇手,笑着解释:“我方才是偷瞧了你一眼,被你发现了,自然有点泄气。反正不急,慢点走挺好的。”
说罢,她又低头专心致志地开始她的‘对脚步’大业。
“你走得慢些,我才能一直保持和你一致的步调。你若是真的走的快了,你人这么高,我怕是要跟不上了。”
夏宁手执盲杖,稍稍停顿了一下,轻蹙的眉展开,带着淡淡的微笑继续向前。
一直都很排斥有人和自己一起走,现在,他听着喜墨下意识轻念出来的“一、二、一”,却倏然发觉,有这么一个人,和自己并肩向前走,其实很好。
然后就生出一点渴望——就这样,一直,这样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