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命（重生）》飞萌

11、青梅

　　有风自西边起，有雨从天上落，浓雾迷了华璟的眼，他莫名觉得有些不安。

　　眼前这扇宫门漆面斑驳，锁环生锈，门边甚至裂了缝，他从未在宫中见过如此破败的宫门，难不成是内廷司忘了更换？

　　他一时找不到答案，更对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产生了疑问。

　　檐下的宫灯画着褪了色的采莲图，雨水洇湿了整个灯罩，早已看不清那画上的姑娘究竟是何容颜。灯下的挂钩开了口，似乎有串穗子早已失了踪迹。

　　鬼使神差地，他推开了那扇门，庭中的青石板上落满了山茶花，它们落得那般彻底，竟无一花尚存枝头。

　　一阵疾风吹过窗前的纱幔，有青梅香掠过。

　　这香味熟悉，像是在盛夏的雨后，于山林中偶遇一树青梅，雨水顺着青绿的果子滑落，正正好落在了他的眉间。

　　那一瞬的冰凉开启了他关于气味的记忆，远远地，像是有位姑娘向他走来。

　　她穿着耀眼的红裙，墨发迎风而舞，她的周身氤氲着水汽，篮中装满了粉白的莲花，她从提篮中挑了最大最美的那一朵，问他：“殿下，好看吗？”

　　“好看。”他在心里默默地回答，他伸出手轻轻一握，掌心却是空空如也。

　　莲花消失了，那姑娘也消失了。

　　“是谁？”

　　“你是谁？”

　　他在迷雾中问一个不存在的人，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记得那一声“殿下”，清润如山间的风。

　　他缓缓睁眼，帐顶的祥云纹将他拉回了现实，原来他还在广阳殿中。

　　灯火渐弱，窗外雷雨阵阵，庭中的芭蕉被雨水打得啪啪作响，他起身唤来孙维，问：“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寅时三刻刚过。”

　　他骤感一阵心悸，孙维瞧出他脸色不对，忙问是否需要请太医。

　　华璟摆了摆手，径自起了身往书房走去，孙维抄起披风紧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沾了雨受寒。

　　书房的门被推开，孙维赶紧掌着灯凑上前去询问：“更深露重，殿下可是还在为裴大人的事烦忧？”

　　华璟没有回答，只吩咐他赶紧研墨，他迅速展开一张宣纸，提笔便是龙蛇舞动。

　　他梦中的场景一点点在宣纸上呈现，宫门、宫灯、茶花、青梅，直到笔下勾勒出那姑娘的身形，他才蓦地顿住了笔尖。

　　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他在脑海中搜寻那声音的来源，试图用声音探寻那女子的身份。他沉默良久，似乎在他见过的京城贵女中，他从未听到过那般饱含爱意却又克制柔和的声音。

　　他根本没法画出她的脸。

　　孙维在一旁看得入神，见他停了笔，忽地问起来：“殿下这画的是哪位姑娘？”

　　烛火点亮华璟深潭似的眸，他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孙维隐约听到了一声长叹，他心中一惊，直觉自己多嘴了。

　　天幕中有亮光一闪而过，随后一声闷雷响起，窗扇上树影晃动，搅得华璟心烦气躁，他干脆放下了手中的笔，转头朝孙维吩咐：“去找些青梅来。”

　　青梅？孙维一愣，殿下最不喜这类酸涩的果子，况且这并不是梅子成熟的季节，怎得突然要找青梅？他察觉到了华璟今夜的反常，却也碍于方才的多嘴不敢再问，小心放下手中的墨，他才悄无声息退出了书房。

　　“你是谁？”他喃喃自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谁也不是，这只是一个离奇的梦。但那声音如天外之音不停在他脑海回荡，他便生了一股强烈的预感，这梦中人一定与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关联。

　　孙维冒着雨去了内廷司，如今这时节那梅子树上花还未谢，又哪来的果？他与内廷司掌事曹公公颓丧着脸坐在滴着雨的屋檐下，两人异口同声长叹了一口气。

　　“这大半夜的，殿下因何要找青梅？”曹志百思不得其解。

　　“这那是我等奴婢能去问的？主子吩咐了什么我等只需照办便是。”孙维也止不住心头的叹息，这找不到青梅回去该怎么向殿下交代？

　　“不过......”孙维想起了那幅画，“殿下今夜委实奇怪，夜半起身竟为了画一位女子？”

　　“女子？”曹志惊讶道：“难不成这太子妃的人选有了着落？”

　　“嘘——”孙维赶紧打断他：“这可不能瞎说！太子妃的人选事关重大，可由不得我等瞎猜。”

　　曹志：“瞧你说的，殿下如今已是弱冠之年，立妃一事早就该有定论，也不知陛下为何一拖再拖。”

　　孙维看了他一眼：“此事陛下自有考量。”他说着忽然左右转头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后才凑近了低声道：“听闻殿下立妃一事，要等到西梁秋牧集会结束后才能定下，这其中的深意，你自个儿品去吧！”

　　曹志听完恍然大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激动地一拍膝头“哎哟”了一声：“这提起西梁啊，倒是有个好东西请孙公公瞧瞧！”

　　**

　　华璟在书房一坐就是整夜，直到窗外雨停，天色微明他才缓缓起了身，路上正好遇见返回广阳殿的孙维，他手中拎着食盒，华璟便自然而然地以为他找到了青梅，便吩咐他放去寝殿便可。

　　孙维轻声应下，心头却是有些打鼓，曹志给他找了些果脯蜜饯，也不知殿下看到这些陈年的梅子会不会恼怒，便试探着问：“殿下可要吃些？”

　　华璟摇头：“不了，放在殿中闻闻味道罢。”

　　一听要闻味道孙维眼睛都亮了，赶忙从衣袖里掏出了个香囊呈了上去：“请殿下赏闻。”

　　华璟微微一愣，眼前是一只碧色的香囊，泛着微光的丝绸上绣着并蒂莲，他没由来觉得熟悉，这香囊......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他丝毫想不起来。

　　他伸手接过，细腻的触感像水一般温柔，他的眼前又浮现那女子的身影，鼻尖萦绕着酸甜的青梅香，这香囊竟然和梦中的味道极为相似！

　　“这是从何得来？”他的声音变得急切，心想这一定是冥冥之中的指引。

　　孙维有些惊讶，立马应道：“回殿下，这是今年西梁送来的国礼。”

　　“这竟是西梁国礼？”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难道那个梦会与西梁有关？

　　“是，奴婢仔细查看过，这里头是青梅、甘草、陈皮、龙脑和西梁特制的琥珀蜜香。青梅陈皮酸，甘草蜜香甜，龙脑清凉，属实是奇特的一缕香，这在咱们大魏可不好找。这些香囊本是今日要送去皇后娘娘宫里的，还好奴婢去得早。”他竟有些庆幸，这香味正好对上了殿下的喜好。

　　“这青梅季短易变质，竟然还能做成香，你可知这是用了何法？”华璟指腹摩挲着那香囊，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凑近了闻，这味道令他心安。

　　“这......这奴婢便不得而知了，听内廷司的曹公公说这是西梁王室的秘方，想来只有西梁的人才会清楚。”

　　华璟微微颔首，心里似乎起了丝波澜，像那风中摇动的墨发，轻柔地撩动他的心弦。

　　若孙维没有看错，那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竟破天荒的展现了一丝柔和。孙维既惊讶又欢喜，殿下这分明是动了心思了，他开始觉得曹志说得是对的，那画中的姑娘定是不简单。

　　**

　　兰霜从梦中惊醒，天还未亮她便匆忙起了身。

　　晨露未干，空气里带着一丝寒意，她随便披了件衣裳便一路朝后殿赶去。

　　后殿里有一口井，打上来的水彻骨冰凉，她一头就扎进了水桶中，只有这猛烈的冰才能让她清醒。

　　说来可笑，她竟然还会因为华璟而心痛。

　　多么没用。

　　那画面太过清晰，以至于他说过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她随华璟巡访江南的第三天，正好是乞巧节的前一日。他受江南水师总督顾明的邀请，一大早就离开了别院，同她连招呼都未打。

　　那时候她还不习惯华璟的冷漠，他这般行事，只会让她整日都处在惆怅之中。秋棠看得出她烦闷，便想着带她出门走一走。

　　那西山顶上有座香火旺盛的庙宇，夕阳刚刚染红天边的时候，路上络绎不绝的是香客的马车。

　　她的一身红裙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干脆摘掉了闷热的帷帽，抛却了大魏太子妃的身份，像所有从山路上经过的香客一样，做一个普通人。

　　路上卖茶水的婆婆招呼她进茶棚歇一歇，一盏梗是梗叶是叶的粗茶她却喝出了甜味。跟着祖母进山的小姑娘远远就朝她跑来，只为和她说一句，姐姐你真好看。挑着担子下山的货郎非要塞给她一只红珊瑚头簪，她推却不过只好用随身香囊与他交换。

　　她从这些稀松平常却又满含欣赏的眼光里感受到了久违的愉悦。那时候她才发现，原来没有华璟在身边，她会如此轻松。

　　她可以和任何人交谈，只要别人也愿意。她也不用时刻想着那些规矩礼数，生怕言行有失，跌了皇家的颜面。

　　她曾被京城的贵女们说满身乡土气，所以她收起了身上的“野气”暗地里学着那些贵女的穿着打扮，仪态动作，甚至连说话都变得轻声细语。

　　华璟说，娴静淑雅才是他心中太子妃的模样，所以哪怕她百般不适，仍旧在这丢失自我的路上甘之如饴。

　　难得有这样一个黄昏，飞鸟自由掠过树梢，在浅紫色的天际留下飞翔的轨迹。她也像是长了一对翅膀，可以高高低低自由翱翔。

　　在那西山的后山上有一片很大的荷塘，听路上卖茶水的婆婆说，那是庙里的老和尚种下的，每到荷花盛开的时节小和尚们总会摘上许多赠予前来上香的香客。

　　秋棠按捺不住想去看看的心，拉着她就往后山走去。红日西沉，莲叶层叠，满池碧色中镶着粉白的花，豆娘贴着水面飞过，淤泥池里时不时咕嘟冒上一个水泡，惊得停驻的豆娘振翅而逃。

　　空气里带着一丝淤泥池的土腥味，但这丝毫不影响兰霜想要近前一观的迫切心情。

　　“娘娘，咱们也摘几支带回去吧。”

　　她在秋棠的怂恿下一步步迈向莲池，绯红裙摆贴着水面仍旧够不到离池最近的那一支，她索性让秋棠放手，独自一人踩了进去。

　　她收获了满怀的荷花，还有满身的污泥，她丝毫不受影响，哪怕看起来十分狼狈。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回去别院的路上竟会遇上顾总督送华璟回来的马车，她那时候才在华璟的眼神中明白什么叫眼中钉，肉中刺。

　　她在众人的注视里灰头土脸缩回了院中洗漱，穿戴完毕后才在院中见到黑脸的华璟。

　　盛夏的夜晚无风，空气好似凝结，她为了缓解这僵硬的局面，从篮中挑了一支开得最大最美的荷花递了上去，用近乎讨好的声音问他：“殿下，好看吗？”

　　华璟与她四目相对，那双她日思夜念的眉眼如深山里的神秘洞穴，明知道前方是危险，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向前。

　　华璟静默片刻，突然伸手夺过那朵花毫不留情扔在了地上。

　　皂靴踩过嫩黄的莲房嘎吱一声碎裂，他一步步朝她逼近，声音里藏着愤怒，他说：“若你不愿做这太子妃，大可让贤，别像个蠢货般立在这院中污了孤的眼睛。”

　　兰霜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和当时她面对华璟一模一样。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一日他独自一人赴顾明之约，是为了顾明女儿顾采依进东宫一事。

　　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干呕起来，只有当腹中的绞痛占据她全部的意识时，她才能在脑海中逐渐模糊华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