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宫殿与勋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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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兰西伯爵逝世的消息如同十四世纪初的黑死病般迅速蔓延，经由泰晤士日报与曼彻斯特卫报肆无忌惮地渲染之后，一如遗迹古堡中游荡的幽灵。年老的维多利亚女王陛下认为失去父亲的孩子是十分痛苦彷徨的，并且她不希望见证此时的托兰西彻底湮灭。因此派遣秘书官格雷伯爵，以汉诺威王室的名义委任伯爵的次子继承父亲的一切。
弗莱维娅收到这封信时正在圣保罗教堂内祷告，为托兰西伯爵送葬的神甫手持圣经站在她的身侧。教堂里的路德教徒并不多，因为没有贵族会选择在寒冷的秋季于教堂内举行婚礼。出于宗教分歧，神甫在这之后受到了警告：“皇室不会喜欢传统的天主教装饰。”即教堂顶端不可保留耶稣的塑像。
查尔斯-格雷伯爵在一众秘书官中被遣为女王陛下的信使，为女王撰写此信的本杰明-迪斯雷利声称这必将告知年幼的阿洛伊斯-托兰西，但格雷伯爵却在即将抵达托兰西庄园时选择将此信交予托兰西小姐而非托兰西先生。他在成为陛下的秘书官之前就曾听闻托兰西小姐，因此他更愿意猜测长女的容貌而非次子的血统。
“伯爵，万分感谢您能在繁忙的公务之中送来女王陛下的决策。”弗莱维娅穿着来自修道院修女们慷慨借出的白色长裙，金色的长发经由阿娜菲罗斯小姐的细致打理而变得柔顺。她的眼眸如同巴特米尔湖那样宁静澄澈，温柔的神情仿佛自格伦科峡谷拂过的微风。那如同金雀花一般耀眼的发色，宛如受到了阿芙洛狄忒的祝福。格雷无法用任何优雅的词汇赞颂弗莱维娅的容貌，那只会是浮夸的累赘。
年轻的伯爵轻轻放置于腰间的佩剑之上，整洁的骑士服并未沾染丝毫污垢，却令他感到微微不适。格雷察觉到自己僵硬而紧张，连同优雅得体的谈吐都变得混乱：“美丽的托兰西小姐，在下也十分荣幸能够与您见面，但愿唐突的造访不会打扰您与上帝的倾诉……”该死，他都说了什么？初次见面就显得不够自然的谈话，毫不隐晦地夸赞小姐的容貌。此刻，仿佛他所接受的一切英国传统礼仪都荒废了。
弗莱维娅并不介意查尔斯-格雷中断了她的祷告，事实上她并不想要祈求上帝的祝福，而是希望仁慈的造物主能够宽恕她所犯下的罪行，那些她曾经伤害过的，无力挽救的可怜的灵魂。因此她微笑着回应道：“不必担心，尊敬的伯爵阁下，未能及时迎接您的到来才是我的不敬。假使您不介意，可否莅临托兰西府邸以品茶？”
沉重的大门因开启而显得突兀，女仆的低声呼唤传来：“小姐，请允许我接您回去。”
印刻着蜘蛛徽号的马车沿着泰晤士河流缓缓驶过，车轮并没有在松软的泥土中留下深刻的痕迹。格雷穿着整洁的骑士服，显得庄重严肃。事实上他不太适应与一位小姐搭乘同一辆马车，尽管那些古板的礼教约束他该如何有礼地与女士相处，但这毕竟是他初次与产生好感的小姐接触。
驱使马车的仆人是汉娜-阿娜菲罗斯，弗莱维娅不清楚为什么此次是她来迎接自己回府，但她更不喜欢与克劳德产生过多交集。介于马车里还有另一位重要的宾客，弗莱维娅不得不保持得体的仪态并露出适当的微笑。来访者是女王陛下的秘书官查尔斯-格雷伯爵，她对这位伯爵之前的举动感到疑惑：传闻格雷伯爵相较于沉闷的菲普斯伯爵而言总是过于活泼，她不明白伯爵怎么会如此拘谨。
适当的善意总是贵族社交时必要的，弗莱维娅注视着格雷的目光逐渐变得柔和，并且极力保持笑容的平和，即便她并不清楚表现得是否真实。而后她开口问道：“尊敬的伯爵，作为女王陛下的秘书官，我想您应当较为清楚宫廷的变化，所以我想询问您关于英格兰现今的一些贵族阶层的变化。可以吗？”弗莱维娅试图从格雷所说的只言片语中更熟悉凡多姆海威家族。那可以保证自己更为安全。
提及工作，格雷的神情稍稍自然了一些——他知道许多美丽的贵族小姐总会在适当的时机挑选未来的丈夫，而恰逢自己与托兰西小姐年纪相仿，因此他以为托兰西小姐也对他有着同样的好感。于是自谦地提起自己曾经的功勋：“尊敬的小姐，诚如您所知，一些贵族埋没于漫长的历史之中，而一些家族仍能见证王朝更迭的荣耀与辉煌。”
如今的不列颠已然在君主的至高王权中成为了恒久不落的朝阳，然而荣光之下，皆为牺牲。来自萨克森科堡的第十三顺位王储又是如何经历了十二任继承人的逝去，于成年之际登上血腥的荣耀宝座。弗莱维娅微微皱眉，她在意的并不是悠久的家族，显然格雷伯爵对此产生了误会。
但弗莱维娅选择不再提起这些，过于刻意的殷勤会让他人揭露脆弱的伪装，她并不认为格雷伯爵对于她的探求毫无怀疑。于是她敛起眼眸中的感情，浅淡至极的微笑宛如夜色里盛放的蓝铃花——这位高傲矜持的小姐冒昧地邀请那绅士的贵族：“尊敬的伯爵阁下，此次您送来的女王陛下的信函大约是关于故去托兰西伯爵的继承人所需继承的权势地位，那么我可否邀请您在托兰西宅邸滞留片刻呢？”
略微凛冽的风随着树木的退影割裂了马车外的景致，一如文森特-梵高眼中浪漫而荒诞的星空。自托兰西小姐提出邀请的那一瞬，查尔斯-格雷就十分清楚她的意图：托兰西这一贵族的爵位之所以世袭至今从未中断，绝不仅是依靠历任伯爵在战役中显赫的功勋，还有那独属于托兰西的智慧与狠毒。每一位贵族都隐藏着可怖的秘密，托兰西小姐想要借此提醒他尽快远离这里。
他本应以各式理由推辞这次外遣，即便这样做所付出的代价是使得女王陛下难以信任格雷家族，至少可以确保他的安全。但查尔斯是家中的幼子，十八岁时便已经获得嘉德骑士这一荣誉，后来又成为了维多利亚女王忠诚的秘书官。优渥的出身与极高的荣耀使得他放纵任性，他认为自己不会害怕任何事物，以他的一切发誓。
因而他握紧腰间佩剑的一端，在那位小姐隐含温柔劝诫的目光中肆意张扬地笑着：“我很荣幸获得进入贵邸的资格，托兰西小姐。”
弗莱维娅明白格雷伯爵身为女王秘书官的骄傲，这是不容易被抹去的。可惜他将要面对的并不是偷窃珠宝的盗贼也不是陷入疯狂的刑犯，甚至比他曾经所面对的任何一场战争更为残忍血腥。即便是身处其中的弗莱维娅都看不清那个秘密，然而格雷伯爵却对此毫不畏惧。
“如您所愿，伯爵。”
阿洛伊斯-托兰西穿着正式的绀色礼服，浮夸的衣领与略微凌乱的浅淡金发如此适配。十分低俗的着装品味，但大约无人能展现出维纳斯艺术品一般的精妙绝伦。此时的阿洛伊斯显得有些紧张不安，他精心装饰了宅邸内糟糕的陈设，替换了老伯爵那庸俗的金质餐具，镶嵌着珠宝的金器被他下令丢弃。几乎所有的事物都不合他的心意，却唯独留下了一株艳丽而热烈的蔷薇，搭配来自深谷蔷薇的香气——那是弗莱维娅所喜爱的。
姐姐是否记得今天有多么特殊呢。阿洛伊斯凝视着刻有繁复藤蔓纹饰的餐刀，苍白的手指缓缓攥紧了餐布一角，藏青色的眼瞳中溢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渴望，这是他第一次放纵自己的心绪。而侍立在他身侧的仆人，是那位冰冷至极的执事先生，以及那三名面无表情的仆人。汉娜已经遵从阿洛伊斯的吩咐去迎接弗莱维娅了，希望一切顺利。
马车缓缓驶停托兰西宅邸的蔷薇园之前，属于红蔷薇那艳丽而浓烈的香气萦绕在弗莱维娅的身边，甚至让她感到稍稍不适——太过热烈总会令他人厌烦。弗莱维娅注意到格雷伯爵因繁重的香气而微蹙双眉，歉意地微笑着：“十分抱歉，伯爵，阿洛伊斯太过怀念父亲了。”她将一切意外和不同寻常推脱给已故的老伯爵，查尔斯-格雷永远不会知道阿洛伊斯-托兰西的品味有多么低俗糟糕。
格雷显然相信了托兰西小姐的说辞，毕竟他很清楚前任托兰西伯爵晚年是一个如何令人作呕的，淫.靡腐烂的人。他甚至怀疑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维系了那么久的优雅伪装。诚然，托兰西老伯爵是如此糟糕透顶，曾经的他不得不怀疑他的子嗣是否同样继承了他那恶俗的爱好。但事实证明他太过疑虑了，托兰西小姐温柔而优雅，是一位真正的贵族。
马车停靠在宅邸的门扉外，喷泉池的流水缓缓自忒提斯女神塑像的瓦罐中倾泻而出。格雷遵循着英格兰绅士的礼仪向弗莱维娅伸出手，试图牵引她走下马车。但弗莱维娅拒绝了他的邀请。裙摆的蔷薇蕾丝轻轻掠过纯白的燕尾，高傲矜持的小姐放弃了骑士给予的指引，孤身奔赴深渊。
阿洛伊斯不安而无助地凝望着窗外摇曳的蔷薇园，无人驻守的门扉令空旷的庄园像极了废弃已久的荒宅。在阴沉的寂静中，他恍然坠入了曾经的黑暗。直至他看到马车停留在门外，那灿烂的阳光驱散了暗色的浓雾，如同神明听见了卑微的祈求，将虚幻荒诞的愿望化为真实。而现在，那唯一能够照亮阿洛伊斯的炬光缓缓走进庭院——弗莱维娅抬起头，看到了那双澄净的眼眸，以及那藏匿深处的脆弱。
柔和的微风裹挟着清冽的蔷薇香气拂起阿洛伊斯淡色的碎发，弗莱维娅仿佛看到了一株摇曳脆弱的蓝铃草，如此孤寂，如此令人怜惜。她愣怔片刻，忽而清醒地意识到她的伊尔永远是英格兰最灿烂的朝阳，是永夜荒原中最明亮的晨星。而阿洛伊斯-托兰西是易碎的孤品，是偏僻荒野里的蓝铃草，她又怎能将阿洛伊斯视为替代，这是一种无法赎清的罪。
格雷伯爵轻缓地站在弗莱维娅身后，他看见托兰西小姐将双手交叠在胸前，虔诚如赎罪的信徒。明明如此悲伤却无法得到安慰，他的右手握紧了腰间的佩剑，一如迎接即将来临的灾难。他略显局促地开口，试图安抚弗莱维娅：“托兰西小姐……托兰西伯爵的逝世是令人悲伤的，但仍然需要适当关心身体。”
弗莱维娅转过身，将眼眸中的哀伤埋藏于心底。她的微笑如此苍白，如同浅薄的月光。弗莱维娅提起裙摆，因致谢而向格雷屈膝：“格雷伯爵，请容许我再度向您的不辞辛劳表达谢意。我的弟弟似乎因为身体不适而无法与您会晤，因此请允许我引您参观宅邸的庭园，希望以此能对您有所补偿。”
她向外界称阿洛伊斯-托兰西为弟弟，因而无论如何，弗莱维娅承认了阿洛伊斯继承头衔与遗产的正当性。除此之外，她并不想让阿洛伊斯过多接触社交界，王室蜘蛛的明哲与贪婪不应当耗费在迂腐陈旧的交易上。因而当弗莱维娅冒昧地代替阿洛伊斯拒绝与格雷伯爵会面之后，适当的补偿与挽回使得客人不会感到被轻视。
她想保护那个少年，无论是伊尔还是阿洛伊斯。
格雷同意了，事实上较之于与托兰西先生的初次见面，他更期待得到与托兰西小姐同游的许可。因此他神情愉悦地回应道：“我并不介意，小姐。”然而他们的交谈却使得阿洛伊斯受到了冒犯。他倚靠在窗边，看着他的姐姐和陌生的访客缓缓步入蔷薇园。他唯一的光离开了他，因为另一位纯洁的骑士夺取了那仅有的得以依赖的温暖。阿洛伊斯握紧了餐刀，渴望逐渐被更为强烈的憎恶替代——他如何能允许任何入侵者带走他所珍视的事物呢。
弗莱维娅与格雷漫步于庭园中，仅仅只是出于礼节性的款待，因此弗莱维娅并没有耗费过多精力陪伴格雷伯爵。她的思绪总是凌乱的，被隐秘地牵引着直至那扇窗前。而格雷原本只是想要与弗莱维娅同游，希望借此引起小姐的好感而已。但自始至终，似乎总是他独自夸夸其谈，而托兰西小姐只是偶尔敷衍地回应，像是冷漠的旁观者。
这次款待的结局并不是任何人希望的，格雷很快就以公务繁忙而声称辞别托兰西先生和托兰西小姐，并告知他们女王陛下将于三天后在白金汉宫为阿洛伊斯-托兰西授封伯爵之位。弗莱维娅很清楚这次是她的怠慢使得伯爵得不到应有的款待。在格雷离开之前，她歉意地看着他，并从荆棘丛中摘取一朵蔷薇。艳丽的色彩印证了她的担忧：“伯爵阁下，很高兴见到您，希望您此后能远离这里。”
汉娜驾着马车送客人离开，弗莱维娅站在凋零的蔷薇丛中，安静地凝视着宅邸外的景色。天色稍显昏暗，初春的梧桐此时宛如蛰伏黑暗的幽灵般阴森可怖。她忽而察觉到身边出现的阴影，浅淡的气息萦绕着她。阿洛伊斯悄然站在弗莱维娅的身侧，他有很多不满想要对姐姐宣泄，质问她为什么会与骑士站在一起，质问她是否遗忘了如此特殊的一天。但最终他还是选择静默，因为他没有资格这么做——他甘愿卑微，而骑士如此耀眼。
神明出于仁慈而将温柔的星光洒落在他的身上，而他却贪.婪地想要占有那散落星光的神明。无人能够评价这是不是爱，因为它扭曲而浓烈，带着所有的情感与欲.望。
绽放的蔷薇见证了一切难以言说，弗莱维娅轻轻勾起阿洛伊斯苍白的指尖，凝望着他的神情宛如拂过湖面的凛冽寒风一般冰冷，但嘴角浮现的微笑是如此温柔，仿佛夜幕的星辰落入海洋。她歉意地说道：“我很抱歉，阿洛伊斯，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本应与你共同进餐的。”她轻轻抚上那苍白的的面庞，仿佛透过阿洛伊斯的双眸看清了故去之人的面容。
阿洛伊斯凝望着那如同英格兰罕见晴空的双眸，他看清了那遥不可及的温柔，似乎被浓重的迷雾掩盖着，而那藏匿于深处的淡漠疏离确实如此清晰，残忍地证实弗莱维娅依然如此冰冷，依然是他遥不可及的妄想。
阿洛伊斯-托兰西可怜得像是寒夜里孤独的旅人，他追寻着指引方向的北极星，可那最璀璨的星辰却与他相隔着无法靠近的距离。但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旅人如此疲惫，但他的星星却不愿意回头看看他。
星星总是因为高悬夜空而显得冷漠高贵，那么如果摘下星星，是不是能够得到所有的星光——阿洛伊斯的野心从未停止像野草般疯长，毕竟疯狂是托兰西的天性。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宫殿与勋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