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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悲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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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雪看电视,一边咬一口包子,父亲早早地起床出门买好早餐,然后开始默默无闻做家务。
他们这屋子位置并不好,光线偏斜,日照只能借着一角从阳台投进,不远处的危楼遮挡住本属于他们的一半阳光。
父亲在阳台晾晒衣服,也许是有在一边低头听新闻声。
“接下来是一则悲讯。昨日,我市xxxxx在特大行动中壮烈牺牲。”
“凶手对其进行分尸,手段极其残忍,目前犯罪嫌疑人仍在警方追捕中。”
播报没有图片,不影响胃口,对于迟雪来说只是一则警察被恶意报复的新闻,知道有一个级别挺高的警察死掉了,凶手还没抓到。
新闻声不大不小,但对于阳台的父亲来说刚好清晰入耳。他听见,停滞动作,不过几秒,继续低下头晾衣服。
迟雪没有注意父亲的动作,她对这个案件的严重度心有存疑,但更多是惋惜。
新闻对观众灌输的信息只到这里,戛然而止,对于观众来说,点到为止也就足够。
迟雪背起书包,每日早上都是自己走去学校,不远,晚上父亲会接她。今日她出门时,父亲看她一眼,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路上,临近校门口,很多小车载着她的同学。她看一眼别人的父母,又看一眼别人家的车,她胡思乱想,如果她换爸爸那会不会更幸福。
父亲似乎是在她出生前就毁容了,父亲自己并没确切说过,他们也不多聊天,可在迟雪记忆里,父亲一直都这样子。
随着年龄增大,她上网,还看许多网上的言论,她有时觉得很有道理,比如:家里穷就别让孩子出生受苦,父母有缺陷就别让孩子出生丢脸。
她确实感觉到与同学的差距,但是受苦吗?未免太矫揉造作。丢脸吗?是有一点,比如小时候为数不多的见老师,还有开家长会,她会受到一些特殊的目光。
父亲似乎也意识到,他尽量减少与她周围人的接触。
“你们看到那个新闻了吗?就遭报复碎尸案那个,好恐怖。”一位同学的讨论声传入她耳朵。
“好像说是被切片了吧,这都不算是碎尸了,直接剁馅了,装在玻璃罐里。”另一位同学回应。
她回到班级,不久,班里多多少少都有讨论声。
直到老师进来,神情严肃,低语调地重复了今早的新闻,迟雪才知道今天早上的案子有多残暴,影响之大。
这位去世的警官身居高位,惨遭不幸,是非常值得尊敬的,甚至乎要全市默哀,连学校都不例外。
“默哀时间定在三天后,我们学校是默哀地之一,需要礼花手,招女生。”
采取自愿原则,班里的各个同学都被这惨绝人寰的案子震惊到,面露不成熟的悲伤,都忘记举手。
迟雪被老师纷飞的言语渲染到,又被那一声声叹气感触到,仿佛她真的认识那位去世的警官,情不自禁地哀伤。不过半小时,她清醒过来,想要当礼花手。
那是活动的礼花手,距离被艺术老师选上最近的机会。她能在训练中接触到校艺术老师,获得他们的青睐。
她向往被注视,向往登上舞台,她享受这种感觉并想长期拥有这种感觉。
她报了名,老师也确实盼望她报名,用老师的话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走艺考可惜了,总要当个礼仪小姐,捧花手,国旗队才能突显这番优越的外表。
她也觉得自己可惜,但是有机会就多一份希望。
回到家,她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她想早一点告诉父亲,又找不到合适机会,怕被父亲看出艺考的心思。只好打开电视,等到晚间再次沉重播报那则新闻时分,只不过,这次父亲只是回头看电视,没有反应,异常平静。
“爸,我,”她想悲伤一点,刚出口,又觉得自己矫情,在身边没有人的苦难比父亲更深重,“我们学校有缅怀这个警官的活动,招礼花手,我想去……”
父亲拒绝:“不行。”
她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她是第一次听到父亲的话如此强硬。
“有学分,还能进校礼仪队……”迟雪开始找各种理由,甚至是借口。
父亲神色不动,冷言:“不行。”
迟雪震惊,抬头看向父亲:“这个警察他是很值得尊敬的,他被那样恶劣报复,明明身居高位却下一线……”她震惊到无言可说,只能把老师说服感动同学们的理由复述一遍。
父亲冷漠说:“他怎么死,死没死,和我们没任何关系。”
父亲这句话太冰冷,就像是自己把自己隔离在外,自作多情,和整个社会格格不入。
“他保护我们,保护这个城市。”迟雪反驳,“警察和我们息息相关!”
父亲一反常态,又迅速结束,回到平日里的沉默不语,对待她的言语冷处理。
迟雪觉得悲哀,父亲被孤立是有原因的。她把自己幻想艺考的想法咬碎,咽下肚子,即使过几天这个想法又会复活,浮现眼前。
“我饱了。”她丢下筷子。
父亲静坐在饭桌上,一动不动,面对满桌的菜肴,没再动筷。
迟雪向老师申请取消报名,可仍然心有不甘,她在学校看着同班的漂亮女生去训练,自己心快飘到课室外,却无能为力。
不过是一个缅怀仪式,一个葬礼,她想抱怨父亲,心里不忿,埋怨他不注重自己女儿的前程。甚至有时她都忘记自己没告诉父亲,她那捧在心底里的艺考幻想。
两日过后,她临出门上学,一直默不作声的父亲抬头,突然嘱咐:“今晚我来接你。”
这本来是约定俗成的,迟雪一愣,看到父亲重新低下头,她懵着出门,走在路上,看到学校到广场的缅怀仪式准备,才逐渐明白父亲的话中话。
父亲的刻意,犹如一根冰针,刺入温热心脏。
迟雪越走,越觉得委屈,她在上学路上抹眼泪,她不想哭,可眼泪不争气掉下来。
父亲不信任她,还特地今日监视她,这句多余的提醒实在令她伤心,心口慢慢覆上寒霜。
回到学校,坐入教室,班里几乎一半的人都不在课室,他们去准备缅怀仪式,做最后排练。这个机会看来没她想得那么重要,可是她控制不住自己,愈发委屈起来。
那根冰针梗在她心头,迟迟拔不掉。她闭眼,希望针尖能自己脱落,可一整天,脑海里都充满着父亲的那句话,浑身被猜忌包围。
放学,她出校门,看到信守承诺的父亲,他今天推的是自行车。
而缅怀仪式就在不远处的广场,在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声势非常浩大,连前来接送孩子的父母数量都锐减一半。
看到安安分分的女儿,父亲眼里并没有露出赞赏,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在猜疑衬托下还有些麻木,没有神采。
迟雪跟着父亲走在街上,经过看到缅怀仪式,她忍不住偷看,又想迅速逃离。父亲推着自行车,突然停下来,隔着远远的,驻足好几分钟,一动不动。
她以为父亲会说什么,评价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
她失望透顶,回头却看到父亲推的车把手上,挂着黑森林蛋糕,还有今日新鲜蔬菜。
迟雪不舍的回望缅怀仪式,又不舍地看向父亲,她觉得父亲心中动摇,于是乎哀求问:“我能去献朵花吗?”
他低头,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缄默,似乎刚刚入眼的葬礼仪式,全部抛离在看不见的脑后。
“我是真的想去献一朵花。”她又继续哀求。
他根本不理睬,甚至不回头看女儿一眼。迟雪的心被浇一层冰水,凉得透顶,她发觉父亲竟是如此冷漠的一个人。
跟在车后回到家,迟雪全程只能看到父亲的背影,他不愿意回头,甚至像忘记跟随的女儿。他进入家门,将蛋糕放在桌面,将菜放入厨房,也没有回一次头看她。
迟雪的软弱被磨成偏执,她冷眼,质问厨房里的父亲:“你为什么不给我去?”
父亲的刀停一下,又继续切菜。
“你就这么讨厌警察?”她厉声,继续质问,“人都死了,死得那么凄惨,我不过想献朵花。”
父亲彻底停下煮饭,放下刀,身子微侧:“他死不死,和我们没有关系。”
“像你这么冷漠,像死去的人都不尊重,更何况是关心别人。”她狠厉指责,“还想让别人关心你?怪不得社会不接受你,你太自私。”
父亲回敬:“你可以闭嘴了。”
“我不想闭嘴,我要去献花,我现在去。”迟雪转身。
“不准去!”父亲喝止!
“凭什么!”迟雪顶嘴父亲,“你凭什么限制我!”
“你先把自己生活过好!”
“他是个好警察,他为民除害,你却这样对他!”
“他活该。”
“你也活该!”
父亲打迟雪一巴掌。
她震惊的张开嘴,话语噎在喉咙,火辣辣的疼痛爬上她脸颊。
疼觉和耻辱包围头脑,她眼前模糊,泪水已经涌出。
父亲懵顿一秒,手停住,对着女儿侧歪的脸,恍然明白刚刚发生什么。
她用尽全力一转身,挣脱父亲的束缚,开门往外冲去。
父亲顿一秒,颤抖地喊,“小雪。”
迟雪头也不回地冲撞出家门,他几乎是被甩开手,连衣角都没摸到。
迟雪跑出家门,跑上大街,她知道父亲身后在追自己,自己应该停下来,然后回家。
但她控制不住身体,她一直跑,一直跑,懵懂的意识被割裂成两半,理性控制她思想,感性控制她身体,她在痛苦中,将这份屈辱化成泪水。
“小雪,”
她听到父亲在喊。
“我错了,小雪,”
她听到父亲声音的无助。
她的身体不允许她理睬,她看见一个绿灯剩余的三秒,毫不犹豫地冲过去。
她斑马线到一半,红灯亮起,她犹豫了,却还是硬着头皮往前冲,耳边都是车辆飞驰的轰鸣。
“小雪,”她在车辆的呼啸声中,听到父亲急促而弱小的残声。
她一瞬间心里动摇了。
下一秒,残声碎裂——
“砰轰!!!”
大车轮胎摩擦声撕裂耳膜,冲击感的攻击,脑子如同被拎出狠狠晃动,大震三下。
她回头,看到一片刺白。
刺白变成一片喷薄而出的血色,散开眼前,漫天雪色。
父亲像一张白纸,轻飘飘,倒在血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