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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该死的猪 ...

  •   然而那天晚上英德丽并没有如愿睡着,她听到了走廊深处窸窸窣窣的老鼠走动声。她从小就被格外敏锐的五感折磨着,哪怕在育儿房里玩着自己的那些人偶,也能听到门外女仆压低了嗓音的闲谈,外面园丁修剪树桓的声音,她严肃的走出去请她们说话不要那么大声,请园丁修剪枝叶的剪刀声小一点,但是他们都用错愕的眼神回应她。英德丽得到了最终的反馈——她恐怖的听力范围是不合常理的,大家觉得她太敏感了。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她哪怕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也能听到父母卧室里的低声交谈,听见地下仆人们嚼的所有舌根……

      英德丽推了推阿尔瑟,试图让他醒来:“醒醒,阿尔瑟,外面有老鼠走动的声音。”

      阿尔瑟不耐烦,模模糊糊的“嗯”了一声。英德丽继续推他,说:“醒醒,家里绝对有老鼠。”

      “……亲爱的,人的耳朵是不可能听见老鼠走动的声音的,你是不是做梦了?就算有老鼠,那又怎么样呢,难道我要拿起枪出去满屋追着打吗?”阿尔瑟揉揉眼睛。

      英德丽说:“我就是要你拿上枪去打它。”阿尔瑟半夜被逗得失笑:“亲爱的,老鼠就像虫子一样,不管怎样的铜墙铁壁都是防不胜防的,当你看到一只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有一窝,一百只了,眼睛里再容不得沙子也必须忍耐这点,你没法根除的,你稍微把心放宽,老老实实睡一觉,第二天就什么事也没了。我们是房子白天的主人,老师和虫子是晚上的主人,有时候你也要有点幽默感,容忍一下,让我们两方和谐共处。再说了,谁家男主人凌晨追着老鼠满屋跑。”他吻了吻她的额头,把眼睛一闭准备继续睡了,英德丽恨得牙齿痒,这家伙不听她安排的样子真是可恶,她真想把他掐死。

      英德丽马上下床,把卧室门打开,她没有取油灯,因为哪怕没有灯光,她在漆黑中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她拿着猎枪在整条走廊巡视,没有看见老鼠,但是凭借那敏锐的听力,她一路走下地窖,寻觅到了老鼠窝,她顿时打得满室“砰砰”响,耳膜都快要炸裂开来,她甚至能听到蟑螂触须摆动的声音,于是打得满地都是尸骸狼藉。被枪声惊吓逃窜开的小老鼠并无幸免,她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所有的细节,枪法又野蛮精准,惊得地下的仆人都醒了,结伴奔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英德丽的声音斥责意味很浓:“你们干的好事,老鼠和蟑螂都在地窖里筑窝。快把地上收拾一下,我要家里干干净净的,以后不准看到一只老鼠和虫子,不然有你们好看的。”实际上这两种东西是防不胜防的,她的过度苛求只是在为难别人。

      英德丽想要控制一切。这个时代都说女人几乎是没有“欲/望”的人,不管是哪方面的欲/望,女人都是淡薄得接近于无的。然而英德丽知道,自己从小就有着贪婪而恐怖的欲/望,总是想要控制他人,总是希望世界照自己预想一丝不苟的运转,她只有六岁的时候,母亲费曼夫人问:“你需要我给你找些同龄的女孩子一起玩吗?”她摇头了,她只要自己手中那些胳膊、脖子都是接榫的娃娃,它们的手臂脖子可以自由地扳动,不管要怎么拧动,它们都会乖乖听话,但是同龄的孩子却总是不按她的安排来……娃娃是温驯,永远服从安排的,这是她控制欲的开头。那么性/欲方面,人们说受人尊敬的妇女十分拘谨,对性不感兴趣,那个傻瓜医生威廉·阿克顿说,妇女们不会在意任何一种性/感受,可是英德丽了解自己,英德丽总是想要他们,总是在看到一张新的英俊的脸段,优秀的身段,她就想要不择手段的得到他们的□□……最激情的瞬间,她回过神来,会发现他们已经在她獠牙下变成一具干尸。

      她若无其事的走出地窖,往楼上走,发现阿尔瑟的儿子房间门半掩着,灯光也亮着,那孩子——杰尔德·特里顿从半掩的门缝里偷偷看着外面,他和英德丽的目光对视了,被发现了之后,杰尔德只能满脸通红的说:“啊,夫人!”英德丽问:“你为什么半夜还不睡?”她把门打开,进入杰尔德·特里顿的房间,那孩子嗫嚅着说:“我听见楼下的响声……”

      “撒谎,你在楼上,如果真的熟睡不可能被这声音惊醒的,你在偷玩什么?”英德丽环视房间,却只发现书桌上摊放着世界地图的长卷,蜡烛在灯罩里没有吹熄过的迹象,杰尔德窘迫的解释:“因为您考察我的时候,我什么都答不上来,所以我晚上就熬夜记地图。”

      “你确实是我见过最笨的小孩,我比你更小的时候,如果答不上俄国的主要河流,背不出每代英国国王的登基时间和朝代大事记,甚至不知道小亚细亚是什么……我的家庭教师就会觉得这是最可耻的事。不过,你愿意以勤劳补充天分的不足,就让我很开心了。”英德丽说。

      小男孩献宝似的说:“那天问我的,我已经会背了,我现在背得出来每一任国王和大事了。特里顿夫人。”他不叫她母亲,毕竟不是亲生母子,这孩子眼睛长得很像他父亲,矢车菊般的蓝眼睛,但是线条又很类似他亲生母亲——前任特里顿夫人那样纤秀,其实她看得出来,他长大了一定会很好看的,尽管他才八岁,家里所有下人都喜欢他那烤兔子似的可爱,逗他时那纯真无邪的表情。英德丽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个男孩子很美,大家不喜欢用美来形容男人,她就是喜欢。现在社会推崇更阳刚,线条更冷峻刚硬,有男子气概,举止绅士的男人,但是英德丽知道自己的审美,她知道自己的审美偏向于白净,线条柔和甚至显得幼态化的美少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些小时候看着未来可期的孩子,一旦进入社交场合的年龄,面态便会迅速老化,总是令她失望。

      她很好笑的问:“那你背得出来塞维鲁以前罗马历代皇帝吗?”看着杰尔德噎住的窘迫样子,她觉得心情很愉快,说:“不是我抽问你什么就背什么,你要自己主动去学更多。不过,你已经很听话了,我知道你今天回房之前一直在乖乖的练钢琴,这才是好孩子,你多么听话。这样吧,如果下次我抽背的东西你都答上来了,无论你什么要求我会完成一个,你想要什么东西都买来给你。”

      “那我现在就可以说吗?”杰尔德仰着头天真地问。英德丽点头。

      杰尔德说:“那我想要一套大兵玩具,特里顿夫人。”几乎是瞬间,英德丽联想起了自己摆弄那些娃娃的童年,她说:“你之前没有吗?每一家的女孩子都有自己的娃娃玩具,男孩子都会有小兵玩具,你为什么想要那个,你没有吗?”

      “爸爸不给我买,他说玩那些室内玩具没有男子气概,他说明天开始带我出去骑小马,玩板球,可是我多么想要一套大兵娃娃,我像纳尔通将军一样,他们老老实实的排列在那里,都听我的指挥,多么完美啊……”杰尔德说。

      英德丽俯下身去吻了吻孩子的额头,说:“天啊,你太棒了。你父亲的话不要全听,玩大兵玩具又怎么了?纳尔通将军也需要指点士兵,也许你靠小时候这套玩具,就能培养将来排兵布阵的能力……甚至你觉得他放任你玩耍,从不监督你的学习的做法是对的吗?”

      杰尔德说:“可是爸爸是全世界最爱我的人,他总是为我好。”

      “亲爱的,我希望你已经会背《彼得前书》了,里面说‘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他爱你,但每个行为却不一定有利于你,如果你总是玩耍,不注重学习……你爸爸总是说,本国历史也就罢了,那些外国的地名人名历史是毫无用处的,不需要你认真学习,只让你玩耍,可是将来你进入社交场合,人家谈论你却一脸茫然,众人会耻笑你的无知,你要像《以弗所书》里说的那样,‘脱去你们从前行为上的旧人,这旧人是因私欲上的迷惑,渐渐变坏的’,我既然当了你名义上的母亲,就会对你好,我要指你走一条正道,要你成为最杰出的人,将来不管想要选择什么道路都有余裕的人,你愿意相信我,而少听一些你爸爸的话吗?”英德丽说。

      然而男孩没有背叛他的爸爸,他犹豫的说:“我会把您的话和爸爸的话放在一起考虑的,特里顿夫人。”英德丽预料到,说:“我会抽时间来教你功课的,现在继续去学吧,只要你不断达到我的期望,我什么都会给你买的,努力的孩子总是有回报的。”她并没有劝这个小孩子去休息,而是鼓励他继续去学习。

      小男孩的蓝眼睛可爱的闪烁着。英德丽心情终于舒畅了,她关上房门回卧室,看见丈夫睡得像头死猪一样,没有打呼噜,但是呼吸的声音重得恶心,她根本不想跟这头不听调度的死猪睡一张床上,她用力把他推下床,阿尔瑟从床上掉在地上,仍然没被惊醒,睡得非常响,于是英德丽终于心满意足的把被子拉上来,自己霸占了整张床,在他的呼吸声中,一向敏感神经质的她居然也睡着了。然而她没有料到,接下来她会迎来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

      大概早晨六点她醒来了,睡眠对于她来说本来就是不太必要而且短暂的,阿尔瑟也是刚醒的样子,他困惑地说:“我昨晚怎么从床上掉下去了。”

      英德丽说:“我回来的时候你都还在床上。”她过一会儿又说:“等一会儿我去旁观你教杰尔德板球。”她是习惯在床上慢慢吃完早餐的。

      等她去到园子里时,全宅邸上下都在笑着围观阿尔瑟教杰尔德板球,父子二人其乐融融的样子。此时出现一个黑黑的东西突然窜到父子中间,围着阿尔瑟的腿转,是那只昨天她叫仆人丢远的胖柯基,丢在外面浑身脏兮兮的居然也记得回家的路,还是给这畜生找回来了。阿尔瑟不嫌脏的抱起来,泥土蹭脏他衣服的瞬间,英德丽的眉头都快要曲折得断掉了。那只柯基兴奋的朝男主人哈着气,阿尔瑟说:“小勃,怎么浑身是泥?还从外面跑来,不是说把你关在了屋子里吗?”阿尔瑟看了一眼英德丽,把狗递给仆人,叫她把小勃洗一下,顺便脱掉了变脏的外衣,他向英德丽招手:“过来点看杰尔德打球的样子吧,来我身边。”

      可是当英德丽走到他身边时,他却叫杰尔德去远点的地方自己练习一下。阿尔瑟用较为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叫人把狗丢掉了是吗,所以它才从外面跑回来,狗是认路的。”英德丽不置可否,于是阿尔瑟又问:“为什么?因为你觉得它不完美了是吗?”她心想吩咐女仆干的事永远做不好,叫她丢远点,狗都还能跑回来,真是办事不力。

      “是。因为它是用钱买来的,我想怎么处置,还不是我的自由吗?”英德丽说。

      “英德丽,一条生命是沉重的,既然你担负起了它,就不该随意的践踏。小勃活着,不是一个有裂缝的陶瓷,你想换就换,想丢就丢。”阿尔瑟低声说。

      “我没有见过你心疼过厨房将被宰杀的鸡,也没见你心疼过盘子里的牛排。我不觉得狗比鸡高一等,毕竟都是畜生,鸡你同意随意买来,随意宰杀,丢了也无所谓,那么狗也一样,不管它们再怎么能动,能哈气,它们对我就是死物,它们可以用钱买,用钱换,又不是人不能用钱买来生杀大权,既然可以用钱衡量的东西,那就是陶瓷,就是物件,我要怎样都可以。如果你想要说教,那就别再吃动物的肉,我只能告诉你,慈爱与牛排势不两立,如果既戒不掉荤腥,奴役牛与鸡之□□食用,却要对狗施加慈悲,那是法利赛人,是伪善者。”英德丽面不改色的说。

      “我终有一天会停止荤腥的,理应如此……”阿尔瑟还没说完,英德丽就说:“那时候你就只吃植物维生了吗?想得倒美,那时候我要告诉你,植物也是生命,也有生命,为何牲畜就比植物高贵,为何只对动物施加慈悲?到时候你就只靠空气等死吧。法利赛人,人必定从他物的死亡中谋生,人想要生存就意味着某物的死亡,你却要将某物施予三六九等,要么全部慈悲,要么就全部当成死物。”

      “别拿这些话来掩饰最野蛮的残忍,”阿尔瑟叹气,“说不过你,等一下你带着杰尔德坐车去我姐姐家吧,她很想见杰尔德,自从我们结婚后,她还没见过杰尔德。我下午约了医生。”

      英德丽问:“你病了?”

      阿尔瑟盯着她说:“不是我病了。”

      等到英德丽和杰尔德坐着车去,傍晚时分归来时,英德丽看到宅邸的变化,一下子崩溃了。她那敏锐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看得清花圃被乱七八糟的连根拔起,她的心扑通乱跳,如果是强盗洗劫了她的家,她将冲进去撕裂它们的脖子。但是她却听见了阿尔瑟稳定的声音,看起来不像有性命之忧。英德丽走进大厅,阿尔瑟正拿着一把斧子,若无其事的劈烂地板,整个家里都变得褴褛破旧,像是被轰炸了一样烂旧,仆人都在被命令着劈烂所有物件,实在不行就破坏它们本来的样貌。杰尔德不知所措的跟在继母身后,小声的问:“爸爸是不是疯了?”英德丽崩溃的说:“你们在干什么,都停下来!这个家是乞丐住的吗?”然而阿尔瑟耸耸肩:“很不幸,亲爱的,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

      开办沙龙的大厅,沙发被劈开个稀烂,椅子被拆下一腿,或者多了几道深斧痕,威尼斯大吊灯落在地上支件七零八碎,瓶子里的鹦鹉郁金香扯得稀碎,她冲上楼,打开每个房间的门,每个家具都被拆劈得稀烂,她怀着绝望的心情冲进自己和阿尔瑟的卧室,他们的大床被劈了个稀烂,羽毛丝绸乱溅,壁炉架上那些漂亮玻璃罩子里的蜡制李子、苹果,永远不会像普通水果那样朽坏,但是现在全部被劈碎了,包括底下的乌木座子,她的珠宝全被敲碎了,母亲传给她的芥子珠和祖母绿,伊特鲁里亚式金镯,那些珠宝别针,紫晶珠的葡萄蔟耳环,包括他刚送给她的那套浮雕孔雀石珠宝,她梳妆台上那些香水,玫瑰香水,晚香玉油、肉桂油等等摔了个粉碎,只残留着玻璃里的几滴液体,空气里混杂着令人作呕的香气,衣服也要么被剪碎要么被画了几道,她特别喜欢的一套乔其纱的晚装长裙,金色亮片和金线缝制的图案,约翰逊男爵恭维她穿着这套进入沙龙时犹如“女神降临”般端庄高贵,亮片被撕得七零八落,她偏爱在宴会时穿的那件绿裙子,用化学染料“巴黎绿”染就的鲜亮的绿色长裙,有很多人反馈穿巴黎绿的裙子皮肤会溃烂,她从来不会,总是带着那鲜亮的有毒美色在宴会上现身,她日常喜欢穿的那些象牙色缎子裙子,只是花纹装饰不同,都被画好几笔或者剪烂了,所有的衣服,所有的珠宝……她感觉气血上涌,这个家里每一样东西都是按她的品味精心摆放,力求雅致、整齐、干净,可是现在全部都被劈烂,乱摆乱置,她很想安慰自己这就是一场梦,全部都是梦,但是不管怎么掐自己,梦都没有醒。

      她极力构建的完美无缺的生活,辛辛苦苦守护的毫无杂音的生活,突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没有一处剩下的完好,英德丽的脑袋嗡嗡的响,血气全部涌到脸上,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发生了什么,但是怒火快要把她弄爆炸了。这时阿尔瑟走到她身后:“我很抱歉,英德丽,但是医生说这是治疗你的最好方法,必须全部反其道而行之……”

      英德丽脑袋嗡嗡的响,想问缘由,想破口大骂,但是一切都没赶得上,她整个人咣当一声砸在满是裂痕的地板上,猝不及防的气晕了过去,只留下一句话回荡在卧室里:

      “你这头该死的猪……”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该死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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