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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英德丽 ...

  •   十九世纪末的一个下午,英德丽·特里顿夫人举办的文学沙龙在宅邸如常上演。画家、文学家,哲学家、音乐家和贵族们挤挤埃埃于一厅,斜倚在椅凳靠手上进行交流。这个热闹的场面里,女主人却未在场。大家不约而同的感到,她不在的时刻,沙龙就如失去了灵魂般索然无趣,只能不时啜饮酒水,谈论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英德丽·特里顿夫人,原名英德丽·费曼,她未出嫁前出生于名门望族,她的父亲堪称上流社会的“权威”,伦敦上流社会的所有家族,旁系分支,他都了然于心,并且你在困惑什么时候该戴大礼帽,什么时候戴圆顶礼帽,什么时候该搭配怎么样的领巾时,去请教他总没错,他是恒久的的上流典范。费曼夫人就更是“得体”的女性诠释者了,她就像是生下来便那么四平八稳的得体了,公众场合如果不能做到尽善尽美,十全十美,她宁可推脱不做,如果有人邀她在钢琴伴奏下来一段fioritura,只要她觉得嗓子状态不够完美,便不会开尊口的,不管是出行还是举办宴会,她都力求整齐有序,一丝不错,有人说,她从生下来就没做错过一件事(这当然是荒谬了),更荒谬的是,大家看到她的为人,便会相信这是有道理的。

      而英德丽·特里顿夫人,她刚脱下包头无边帽,穿上白裙进入社交界,甚至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大家都赞叹她像她母亲一样无可指摘,嫁了门当户对的人,方方面面持家做事无可指摘。可她的丈夫接连毙亡,直到换到现在的第四任丈夫,大家都说她很不幸,并且德行恐怕是“有亏”的。有一部分跟她同一阶层的人选择远离了她,因为她没有主动选择孀居的生活,而是不断再嫁。但是这些不妨碍她的受欢迎程度,因为她在艺术家的圈子里,是文学、艺术、绘画慷慨的收藏与守护之神,她总是组织起沙龙,欢迎艺术家畅所欲言,凭借着风趣与智慧得到一批人的忠实拥护。

      特里顿宅邸的装潢非常高雅,英德丽?特里顿夫人每一任婚姻都要求将房子按自己的趣味来装潢,她不希望居处展现出穷奢极欲的华丽(“像暴发户一样。”——她的原话),也不想让家居呈现出急切于潮流的用力,她力求住处干净、体面、高雅。大厅浮雕的广阔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的威尼斯金吊灯,整个室内都镀上香槟金的光辉,一个翘着二郎腿的画家说:“电灯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骗局。发明它的那些人只是套了一个模具在外面而已,里面还是燃烧的蜡烛,柴火或者别的什么,这种小把戏骗不倒我,我明察秋毫,一见便知……所以我家从来不用电灯,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电灯?电灯最严重的问题是太新潮了……你知道的,我不希望自己显得对潮流过于急切,也许几年后我会试试。现在的潮流太恶劣了,乡下人的衣服也变成黑色了,以前我们还能靠棉和羊毛分出谁是城里人,谁是乡下人,现在则是很难了。世风日下,人们的道德也变得低下了,这样是绝不可容忍的……”约翰逊男爵严肃的诉说着,这时候大家都整齐的把头看向门处——特里顿夫人来了。她甫一走进大厅,那光彩便像那香槟金的灯光辐及了众人,大家都自然而然的感受到了她。她那件半新不旧的象牙色缎子衣裙在灯下流溢着琥珀的色泽,上身是很紧密的黑色蕾丝花纹。丝绒腕带随着步风而动,上半身却很稳定,一丝不乱晃扭,只有步幅优雅而稳定的往前迈进。

      “我看到了生面孔,就是坐在鹦鹉郁金香前的那一位,您叫什么名字?”随着英德丽·特里顿的走近,她的容貌逐渐清晰于大众。那小巧的头上束着一条窄窄的钻石发带,下面压着浓密的头发,她那雪白的脸孔简直犹如细绢薄薄的贴在血肉上,明净、均匀,让人想用手去触摸。她的前额端正和谐,侧面看是优美的隆起,两道眉毛犹如中/国工笔细细的描过,眼睛则是整张脸最为出彩之处,她那双牝鹿似的眼睛显得清澈有神,使人一看觉得心思善良,为人纯真,她鼻梁和脸廓的线条都显得立体而和谐,嘴唇透出很淡的颜色,低头抿唇微笑时更显得脖颈纤长,双颊则会浮上玫瑰色的红晕。雪白和纯真的这种长相特征,显得她像贵族小女孩从小摆弄的那些精美的德累斯顿瓷娃娃。当时上流社会对容貌有自己的评判方法,有些少女非常美丽,但是相貌上透露出聪明与不健康,那就绝不是幸福之兆,特里顿夫人就是那种尽善尽美的长相,她母亲怀胎十月“得体”的孕育了她一丝不错的美,美丽,毫无聪明逼人,男人无法驾驭的面相,只显出纯洁的神色以及健康状态,故而她自打进入社交界后男人就犹如馋獠般麇集在她身边,直到四嫁,还是有很多人愿意接纳她。大家总是自发的帮她解释,特里顿夫人是个非常柔弱,非常害怕孤独的女人,如果不找个男人依靠着,管着她,她那样的人肯定难以独自生活,大家需要谅解她。看到她的面相,大家就理解了。

      “我叫安德烈·雪顿,是一位小说家,夫人,是约翰逊男爵带我来的。”那个坐在鹦鹉郁金香面前的男人拿起膝盖上的帽子,彬彬有礼的站起来致礼。

      于是英德丽思索了一下,说:“我知道你,我看过你的书。你有一本写下流社会的小说对不对?你点头了。你的笔法很出色,但是我很诧异……你为什么要写下流社会呢,我不明白你写那些底层人的意义,你写那些贫穷、饥饿、痛苦,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简直毫无意义呀。”约翰逊男爵马上侧头看向小说家:“特里顿夫人说的是真的吗?你写过那样的小说吗?竟然专注于描绘下流社会吗?你这个年轻人真是……写那样的东西你没法出头的,世界上最伟大的文学,最出色的文字,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描绘上流社会,我们这样的人的,你写最底层的那一批人,既肮脏又不讨好,你是为什么呢?”

      小说家正要说什么,英德丽的贴身女仆走进来,到英德丽耳边附声:“特里顿先生回来了。”于是英德丽微微一笑:“我丈夫回来了,大家先聊。”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这时候一只毛色漂亮的柯基活泼地窜出来,在走廊上乱跑,英德丽有些不快,对女仆说:“我说过客人来的时候把它关在房间里,别让它跑出来乱窜,你们没明白吗?”

      “我也不知道下面那些人怎么看的,夫人,我很抱歉。”女仆俯身抱起柯基,英德丽看见狗眼圈还有那泪痕似的东西,就说:“几个月了,为什么它的泪痕还没消下去,不是叫你们给它换东西吃吗。”

      女仆说:“不管怎么换,它的眼圈也不见好。”

      英德丽不悦的说:“有瑕疵的东西,还养不好,真讨厌,晚上把它丢掉。”这只柯基刚领来家时,她还十分珍爱,但是它的眼圈开始出现泪痕,并且久治不好时,她的态度就开始转变了,她特别讨厌不圆满的事物,陶瓷出现第一道瑕疵,她就要求丢掉更换了。

      丈夫阿尔瑟·特里顿刚抵达另一边小客厅,看见英德丽来了,将外衣脱下,随意搭在波斯毛料长沙发上,英德丽马上皱眉:“不要把你那个衣服到处乱搭,要么交给仆人,要么放回卧室。”阿尔瑟随意的说:“我把它放在沙发上,他们也会看着把衣服收走放好的,不然我花那么多钱雇他们有什么意义,我必须要事事亲力亲为吗?”

      “我的眼睛里容不得一秒的沙子。”英德丽说。贴身男仆很有眼色的把衣服收起来,带回卧室里收好。女主人英德丽希望“每样东西都放在它应在的地方”,如果乱放就会遭到她的斥责。英德丽继续说:“去换一身衣服,脱了你的帽子,那边大厅正在开沙龙,你去露个面说几句话。”

      “我不想去,你那个沙龙尽是一些蠢人,说的尽是一些蠢得不得了的话,我很怀疑他们在用屁股思考,或者只是为了向某人谄媚而只说特定的话,”阿尔瑟坐下,“而且我刚刚回来,非常累……我儿子在哪?”他的儿子是和前妻的孩子,英德丽的继子。

      “我天天让他在房间里练钢琴,练不好不准出来。”英德丽说。

      “别一天就逼他练琴。”

      “八岁了还弹不好《女罪人》的孩子是毫无用处的,这要是我的孩子,我把他在锅里生煎了吃了,”英德丽说,“跟我去沙龙,打个招呼就回来。”

      “恐怕我不想,我跟蠢人呼吸同一片空气就会想吐。”阿尔瑟说。

      英德丽看到他抽出帕塔加斯雪茄,说:“别在这里抽烟,去吸烟室,在这里味道十几天散不去。我知道他们是蠢人,但是我希望我所处的世界尽可能的和谐,大家都持一种观点,别格格不入,别有一丝瑕疵,你就不能学着大家那样说话做事吗,看看我的眼色,那样我还能开心一点。”

      “英德丽,你怎能要求人人都像你小时候摆弄的人偶一样呢?按你的剧本演出,按你的故事生活,生活在你周围的人不是木偶,不可能完美的按你的意志来,你也不能操纵他们。”他还是点燃了雪茄,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英德丽恨得牙齿痒痒,最讨厌有人不按她的安排来,她说:“走动几步去吸烟室抽,会碍你的什么事?”阿尔瑟说:“容忍我在这里舒适的躺着抽几分钟,也不会碍你什么事。”

      英德丽大为扫兴,转身就准备回沙龙,不再理睬丈夫。然而她归去后发现沙龙的各位带着不虞之色,那个小说家安德烈·雪顿也不见了,那天的沙龙氛围糟透了,晚上结束后约翰逊男爵才解释:“我很抱歉,特里顿夫人,我带来了一位忒耳西忒斯。他和我们吵了一架,为了下流社会,他说完一大顿话就气冲冲的拿着帽子走了……”英德丽烦躁的心想,一个两个都令人心烦,不会看人眼色的人总是令人不愉快,就是因为有这些刺头,生活这件美妙的陶瓷身上变得满是裂痕。

      她独自穿过走廊,结束一天的疲惫走向楼上,自言自语:“一个两个都令人不省心……”心情奇差无比,她进入卧室,看见丈夫已经睡着了,她定定站在床边,看着他的睡脸。她六个月前也曾觉得他不错,和爱嫖/妓的第三任丈夫在考斯坐游艇时,她看见了阿尔瑟·特里顿,錾子凿出来般的鼻子,矢车菊般的蓝眼睛,身段也好,她了解到他还算年轻,事业有成,当下就决定杀掉现在的丈夫,想办法把他弄到手。但是现在想起来哪里都不舒服,为什么他总是把东西乱放?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在不该抽雪茄的地方抽雪茄?对自己的亲儿子放纵得要死,根本不加用心管理……她突然又起了杀心,定定的看着丈夫的脖子,陷入了沉思。

      杀还是不杀?然而来不及思考,他突然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好像是被灯光刺醒了,他沙哑地问:“……怎么就站在那里?”他挣扎着坐起来,说:“我下午忘了给你带回来的礼物,就在你梳妆台那里,打开看看。”

      英德丽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浮雕孔雀石、金与珍珠的珠宝,他一边解释说:“约瑟芬皇后的首饰,我看你穿戴珠宝都很喜欢‘约瑟芬式’,不如直接戴她本人的。我可是神通广大……”她心情稍微快活了一些,觉得他那自豪的笑容也有点可爱了,他又笑着说:“你给我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下午说‘爸爸允许你不弹了,出来玩吧’,他说答应了你,弹不好就不出来,一直练到刚才,我逼他去睡觉才停下来。”

      英德丽听闻,特别讶异:“他真的那么听话?”这个小小的孩子,比这些大人都还要听话,守规矩,她听闻这个事情,比得到这套珠宝还开心。这些大人们,连小小的一件事都做不好,会把甜点里的糖搞错放成盐,把柯基关好都做不到,走几步去抽烟室也不能……这些人好像听不懂别人的吩咐也办不好事,但是这小孩子居然坚持在房间里一直弹琴。

      “当然是真的。”

      英德丽抱着盒子走过去,吻了吻他的头:“你会感谢你今天送的礼物的,亲爱的。”

      等到半夜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时,阿尔瑟感到她难以自抑的笑了一下,他问:“有那么高兴吗,英德丽?为其那套珠宝。”

      “不,我是在笑你有个好儿子,”英德丽叹息着说,“替我祈祷吧,亲爱的。”

      他咕哝着说:“大晚上了祈祷什么……”他并没有立刻体会到那是哈姆雷特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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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英德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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