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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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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两年多以前,彼时的灵界已经初现破败之态。
在灵界绵延数里的林木尽头,黄沙被风卷起,大地皲裂开一道道的口子,风像是刮刀一般,一片一片地刮掉上面的泥土,裂缝变成了沟壑,最后又变为山谷,在黑夜里这山谷更加黑得深不见底,将远处的更浓重的黑与世界的白划出清晰的交界线。
在风吹奏、涌挤、肆虐的尽头,立着一块直通蓝天的石柱,石柱通身白玉,悬空而起,从地面上远远看过去,这石柱像是钉在大地上的巨大钉子。
沐风泽正在这颗巨大的钉子上在和一位白衣白发的老者对话,四周的楼阁门窗大开,风像是肆虐的兽,在阁中挤来拥去。
那老者在呼啸的风中打坐,风大得几近将沐风泽吹得坐不动,而老者却连衣角都没有浮起一片——风在他的周围停止了。
他的声音在这静止的风里传播出去,在于狂风中消散之前被沐风泽捕捉到:“既然有人抹去了你的记忆,就是不愿让你知晓,就算出了这灵界,你真的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沐风泽咬住了下唇没有说话,白玉崖上的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凌乱的发丝裹住她的脸颊,她像是立在风中不倒的杨树。
这里是灵阁,立在一根孤悬的白玉崖柱上,四面是空空如也的山壑,而灵阁就是除了柱子以外就空空的房子。
沐风泽转头看一眼灵界的万物,目力所及的远处都是除了大地以外一无所有的空旷一片,黄色的土地的尽头,天际线连成一片,延伸到看不到的地方,天与地连接的地方云黑得浓重。
那是封印魔族的地方,万物不曾生长的地方。只是自己记忆中,似乎那片黑并没有这么深不见底,沐风泽觉得自己手脚都冰凉起来,她张开干涩的唇瓣,望着那无尽的黑暗,轻轻开口:“您明知道我没有做,也不可能做弑父杀君的事情,但是灵均他仍然要将我送往天界,你们都觉得这是一条活路吗?”
“扬灵。”在风声中流古轻轻唤她的表字,“你转过来。”
沐风泽闻言转过头来,流古正用那双灰白的眸子盯住她。那是一双色泽近乎白玉的眼眸,唯有眸中瞳仁一点黑,青色的瞳孔不见流光转动,像是瞎子,亦或是在岩层深处中生活了多年不见天日的老兽。
而流古的确是个很老很老的老头了,他的头发早已全部花白,脸上的皮也像穿旧了的衣裳一样皱起来,沐风泽还很小的时候,流古就是这个模样了。
强大的灵族的寿命很长,岁月悠久,久到她都快忘了流古的年岁也终有尽时,她第一次在流古的身上看到了寿命将近之感。
沐风泽不动声色地避开流古的眼神,将自己的心思也隐藏下去,“探灵问魂,我不愿您对我用,您就能不用,那天界呢?五十年的沉睡,暂且让灵界的百姓对我失去了信任,更何况是本为陌路的天界,他们可会相信我嘴里的话?可会相信我并没有在五十年前杀掉父君?灵均已经为我做得够多了,我明白的。”
“可是……你就算出去了,又能如何呢?”流古轻叹。
“那也是要去的。”沐风泽急忙接下话,“无论是父君还是哥哥,甚至是夫子和您总是为了我思量许多,可您知道的,灵族的一生太长了,强大的灵族几乎可以做到仙人般与天同寿,而我总不能在无尽的寿命里,永远活在别人的羽翼之下。横大江兮扬灵,您与父君商量我表字的时候,便不是希望我能遇时乘风起,借力扬帆吗?依凭风势,并不是依附于他人,我自己总要做些什么,而且我……”
沐风泽说到这里顿住了,脸上显出些痛苦的神色:“而且我总觉得这世间属于我之道并不只在灵界这一脉,我生于灵界长于灵界没错,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多年以来我无法修炼不是灵石受损,不是天资低微,而是我还没找到属于我的路。”
听到这里,流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地灵气吸收吐纳之法,虽式有不同,但归本求源皆是殊途同归,你此番入世,与凡人无异又何谈寻道?”
沐风泽抿住了唇,脸上显出些倔强的神色:“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说完便是长久地沉寂,也许在长辈的视角里,总是希望她可以什么都不做地安享余生的。
流古缓缓闭上了那如玉石般剔透的双眸,轻轻开口“花神忌前你总找我卜问吉凶,今日前去要卜吗?”
沐风泽听到这话,心中略有些刺痛,风又肆虐起来,她被风吹起的头发遮住视线。早在五六十年前灵均兄长就过了在花神忌中为灵族一争风采的年岁,而自己自从被推上前去的那一年开始,就没有哪次是不输的。
天帝创办花神忌说得好听是为了各界翘楚能够切磋一二,一睹世间少年风采,实则只是为了各界能够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来瓜分灵界所出的天材地宝与充沛灵气而已。是她去,还是灵界的翘楚去,都不会有什么区别,甚至在一些人的眼中,他们能够生活在这本就属于他们的富饶之地中已经算是恩赐了。
但沐风泽之前总不放弃,在花神忌前总来流古这希望流古能够传授自己一些秘术,再为自己算一算凶吉,虽说每次卜问结果都是凶,她总是乐此不疲,觉得早晚有一天自己能够获得上天的垂怜,大器晚成,一鸣惊人。
但直到今日她收获的也只是铭记在心却半点不会运用的一堆秘法和无尽的凶卦。
沐风泽这一次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次不问了。”
这次不问了,前路是凶是吉,她总要自己去试一试,天地之事,万事万物何有穷尽之时,一丝一毫一份一秒的变化都是生机,既然决定离开父兄的羽翼之下,前路凶吉也不过是心理安慰而已,何须再问。
见沐风泽是这个态度,流古没有继续再说,而是转而说道:“卯时三刻沐妻在林尽处等你。”
沐风泽闻言几乎是一瞬泪就湿了眼眶,但她似乎有意不想让流古长老见到这滴泪似的转过头去,她墨黑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像是天际线上晕染开的黑,在踏上流云石的前一刻,她又突然顿住了脚步,背对着流古长老开口问道:“所以……沐妻他恨我吗?”
青衫在风中勾勒出她瘦削的骨,脚下的流云石动起来,流古并没有说话。
眼泪从沐风泽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她伸手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在一片朦胧里看清自己脚下的大地,大地焦黄一片,记忆中鸟语花香的灵界如今几近寸草不生——那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那里居住着她的人民。
身为灵族公主的自己,在自己这一生的百年中竟从未想过离开的场景。
可……被所有族人所厌弃的自己,又怎么还能够继续在这里待下去?
流云石直奔着林尽处而去,虽名曰林尽处,这里却早已失去了昔日繁茂的树林,唯余一些枯枝残叶与生命力顽强的低矮植物。
而名曰林尽处的地方,更加地荒芜一片,寸草不生,黄沙没过沐风泽的脚踝,在睡梦中度过了五十年的躯体还不能好好地运用,沐风泽在下流云石的时候差点跌进黄沙里。
跑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双春日素屦,黄沙顺着鞋口的边缘没进鞋里,让人觉得十分不自在。
与流古对话的时辰是在深夜,离卯时还有些距离,但是周围的一切已经显现出一种天光将至的白亮,沐风泽在这片白亮里茫然地转身看着周围的一切。
这一切都陌生得让人害怕,这片土地连同着她的人们。陌生得仿佛她不曾在这片土地上长大,那些欢愉的日子也都是黄粱一梦。
自己关于昏睡前的记忆十分模糊,但灵族人们的态度却清晰而又锋利,那些翻过连岳殿的宫墙扔进院中的肮脏之物,再高的宫墙也挡不住的咒骂,实在是剜人心脏。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去找自己的父尊,父尊不知去向,她去问自己的兄长,已经掌权了的兄长将她囚禁在宫殿中月余。
平日同自己嬉笑玩乐的宫娥也不再对自己施以好脸色,自己只在只言片语中偷听到,兄长为了保全自己将会以什么贵重的东西为交换,将她送进某座仙人府邸,面上说的是求仙问道,拜师学艺,实际上是为了她一人要放弃整个灵界,而灵界的衰败与无常都皆与她有关。
那些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宫娥们早已在时光的流逝中老去,在宫外饴儿弄孙,以享天年,而殿中现存的,都变成了些陌生的脸孔,说着些讥讽的冷言冷语,怎能不令人心凉。
沐风泽摸着冰凉的宫柱,觉得有些想笑,自己生来无法修炼,若真有送她拜师求道之心,百年之前就该让她拜师九重天,何必要等到现在,等到自己被六界证实了她是个只能靠着灵石苟延残喘、无法修炼的废物。
仙界自十洲三岛时代之后就一直执掌着整个六界,灵界与仙界面上相安无事,是上下臣服的关系,可谁人不知,灵者依物而生,无形无固,极易溃散,修仙界所谓正统仙道受雷刑飞升的,夭折在半途的不知几何。
在灵界若求的是与天同寿,不知有多少都投进魔道里去了,走所谓正统仙道而有所成的不过尔尔,她有所见闻的也只有此刻坐在她面前的这位长老。
而灵界又因灵气充盈而得名,最是天材地宝繁出,虽修正统仙道者尔尔,但他界求仙者大多还算恭敬有礼,至少面上过得去。
如今灵界万物凋零,灵气不复存在,自己的父尊也不知所踪,兄长在这个时候将自己送到九重天去,失去了灵界庇护的,还要依靠灵石维系生命的自己,在九重天怕是连个粗使的奴婢都做不成。
若没有充足灵石,自己待在仙气充盈的九重天也不过是死路一条,可现在的灵界,族人们都对自己包含着恨意的灵界哪里有什么灵石给自己带到九重天去,就算保全了性命,又与阶下囚何异。
她曾拍打着宫门质问过灵均,是不是他也从未相信过自己,是不是他也笃定了是自己杀死了父君与夫子,为何要将她一人护在这懵懂无知之中。
不知是兄长属意还是宫娥自作主张,连岳殿被施上了静音咒,那些无望的哭泣,随着灵气枯竭掉落的青丝,掩埋在偌大的空旷的连岳殿里。
只是一个静音咒,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静音咒,孩子们在学堂学习几日便能精通的静音咒,身为废物的自己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也正是因为她是个废物,人们都太相信法术,她在漆黑的夜里逃出连岳殿,一路向西奔走,来到了白玉崖。
她不知道流古对自己的态度如何,是否投奔于此自己就能摆脱困境,但在白玉崖上镇守魔族封印的流古可以通晓灵界万事,她至少也要明白那些刻骨的恨究竟来自何方。
但当她站在白玉崖这空寂的峰顶上之时,流古也选择了沉默不言。
风又吹过三刻,沐风泽手脚冰凉于是问了流古一个,以前的自己从未想过的问题,她问流古:“我可以离开灵界吗?”
于是便有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沐风泽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主动想要离开灵界,自己曾在这个地方的庇佑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也曾认为自己会化作灵山上的萤火虫,永远地活在灵山的夜里。
逃跑或许是死路,却是可以死的明白的路,自己可以去挣灵石续命,亦或者作为人类孤独终老,却不能接受至亲之人将自己置于迷迷糊糊的生路之中。
只此一别,只怕是山水陌路,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沐风泽转头将视线投向远处的灵界,旧日的灵界宛若这片无垠沙漠里的一颗璀璨绿宝石,如今却是一副焦黄枯老的样子。
天已经大亮了,橙黄色的光从东方慢慢延伸过来,风好似也静了些,沐风泽却觉得背后冰凉,好似身后那不见底的黑,正在一步一步向着灵界包裹而来。
灵界是否和自己一样,不能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