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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恋寒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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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已为红尘暖
柔情却盼君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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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提着短剑在林间奔跑。
素白衣衫被血浸染出深浅不一的红,褴褛不堪。原本精致的面容上溅落点点血渍和被胡乱抹去的汗渍,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前路不明,后有追兵,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只要双腿还在,就不能停下!否则师傅和碧落阁的那些手下的死,就毫无意义!
反手持剑拨掉自身后射来的数枚暗器,瞬只觉左腿一麻,人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待用剑支着半跪在地时,人已被围在中间。抬眼一一扫过来人,瞬嘴边拧起一抹笑痕,眼中杀意冰冷至极。
提气挥剑,没有漂亮的剑花,一杀毙命,干脆利落。
一路上,瞬不记得有几人死在自己剑下,有的还来不及看清容貌就已被一剑封喉。此刻他也不再去想,何谓名门正派?何谓邪教!正邪不过是一己私利的借口,争辩无意,一剑在手,公理自然在手。
奋力将剑从最后一人的左胸拔出来,瞬冷冷望着满目血色,他忽然明白了为何一辉总是穿绛红色,那是血冷掉之后的颜色,就如同此刻前胸白衫,一朵血色之花正在慢慢绽放……
瞬微扬起头,密林遮蔽的天空竟也泛着血色。
师傅……这一切,其实只是场噩梦,对吧……
…… ……
自圣域沿山梁西行百里,有一山谷。因谷外地势险要,终年浓雾不散,而人迹罕至。谷内草药繁茂、尽是奇花异草,世人也赠其美名,唤作:仙药谷。
相传仙药谷内有位隐居避世的神医,医术奇高,却性情古怪。若是投缘分文不取,反之则见死不救。而这位神医的容貌、姓氏、来历,知者甚少。江湖之中曾有好事之人,妄自揣测能久居圣域所辖之地者,必定与邪教关系甚密,若禽得此人定能要挟圣域。只是那些意图不轨之人非但性命不保,且死状极其恐怖。而仙药谷更是立了块“擅入者死”的石碑,至此仙药谷成了江湖禁地,若非求医续命再无人敢至。
冰河收了伞,立在门外,卸了肩上的竹筐,抬头看了看远处的薄雾,仙药谷内多雨,怕是跟这终年不散的雾气关系甚大。
推门进屋,竹床上的人依旧昏睡着。精致的面容苍白如纸,亚麻色的发散落枕上,秀眉微蹙、睫毛轻颤,似是在梦里挣扎。
冰河抬手用袖口帮他擦去额头的冷汗,侧身坐在床边,以指切脉,并无异常。正欲撤手,却被那人抓住。冰河吓了一跳,但见那人依旧双目紧闭不曾醒来,轻叹口气,另一只手捉住对方的腕子想要挣脱,可触手的冰凉让冰河心下一颤。正在犹豫,便听到嗫嚅一般的呓语。
冰河轻唤了两声,见人毫无反应,只好凑过去听,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只是“别走”二字勉强能分辨的出来。浅淡的呼吸打在耳畔,有些痒,冰河最终妥协,反手握住了那覆着薄茧的手。
竹床靠窗,清凉的空气带着土腥味,雨细密无声,冰河想了想,索性一腿搭在床沿,上身半靠着床头打起盹来。
瞬挣扎着从梦里醒来,一缕夕阳透窗而过,视线所及尽是朦胧之色。
杀戮的梦魇依旧未散,瞬欲抬手,才发现有人握着自己的手,倚塌而卧。
心下微惊,警惕地打量身边的人,青色短打装束,腰间斜插着一把短刀,刀柄光鉴,刀鞘朴素,却不像山野之人所有之物。目光沿着此人胸口一路向上,干净的面容已初见棱角,眉宇间虽具英气,却还残留当年的纯粹。那头金发在夕阳下蒙上了一层橘红,整个人看上去除了令人安心的沉静气息,竟没了那往日拒人千里的冷淡。
瞬哑然失笑,睡得如此安心,就不怕自己捡来个满身血腥的罗刹么……
轻叹一声,瞬将头转向窗外,已然落下山巅的残阳,在浓雾的笼罩下越发殷红,一如碧落阁那夜被血染浸的月光,令人心悸。
“……哭了?”
清清淡淡的两个字从上方飘下来,瞬吓了一跳,身子本能地一颤,原本挂在睫毛之上的泪珠“啪嗒”一下掉落下来,砸在对方结实的掌心里,拒不承认的话也随之散了没了。
冰河其实并未睡熟,所以瞬醒来时他知道。本想着让他自己平静一下再论其他,但从握在一起的手上传来的一抖,直撞进心房,钝痛难耐。
相识六年,虽然瞬在仙药谷呆过的日子加起来还不足半年,但这并不妨碍冰河对这个人的认知。
瞬执掌碧落阁前,经常跟着雅柏菲卡过来小住。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少、不谙世事。他记得瞬笑起来如少女一般的纯净,也记得瞬开怀时不曾掩饰的笑声。
瞬入主碧落阁时,冰河远远地站在圣域凌霄殿外,看着他褪去一身青涩稚嫩,从撒加手里接过刻着“碧”字的金色令牌。那一刻,冰河仿佛看到了整个江湖的成败兴衰,但那时,冰河并未真正懂得那令牌所负的意义。否则,他断然不会只是看着他独奏那曲名震江湖的《碧落红尘》……
瞬固执地瞪着眼睛看着夜幕初降的远山,噙在眼角的泪冷却了温度,也始终未再落下。
冰河收回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慢慢收紧,想要温暖的不该只是这失血的身体,还有那冷了的心。但此刻,冰河却只想两个人就这么一坐一卧,等一场天荒地老。
直到夜色全至,间或几声兽鸣穿透密林,瞬转头看向身边静的只能听见心跳的人,除了依稀可辨的金发和水亮的眼睛,冰河几乎完全融进了黑暗之中。慢慢拧起秀眉,瞬想,他是不是错了?这样将冰河拖进江湖恩怨之中,是不是错了……
“火上温着药粥,醒了就吃点东西,别胡思乱想了。”黑暗中,冰河用力握了一下瞬的手,起身下床,“上玉雪峰需要体力。”
屋里亮起烛火,瞬侧头看着冰河的背影,犹豫开口,“冰河……师傅他……这次,我……”
“这次我会陪你下山。” 冰河的脚步停在门口,深深吸口气,转头挑眉威胁道,“所以你最好乖乖遵医嘱,不然我可不保证会给你喝什么奇怪的东西~!”
瞬看着无人的门口愣了半饷,明明是个小心眼又爱报复人的家伙,怎么就有人认定他冷漠厌世?
…… ……
玉雪峰位于仙药谷以北,因其拔地入云、终年覆雪,人迹罕至。
但,世人只道“玉雪缥缈为仙居”,却不知“此峰山内府有洞天”。
瞬随冰河自仙药谷传林往北,沿小路拾级而上,行至半山,恍惚听闻一阵箫声,沉静致远,惊为天音。俩人对视,心下诧异,他们人还未至迎客亭,怎会有箫声引路?
加快脚程多行了一炷香的功夫,远远便看到两道身影置身迎客亭中,一立一坐。衣襟飘动,自成一番宁静天地。
冰河径自站到白衣人身后,瞬上前行礼:“红尘见过冷月左使。”
玉手相扶,清冷开口,“离教多年,冷月已死,你若敬我,便叫声师兄吧。”
瞬一愣,斜睨着冰河眨眨眼,心里偷笑起来。倒是坐着的那位不拘小节地一笑,玉箫离唇潇洒一转背于身后,“妙妙,你这师弟认的妙啊!”
“若论辈分,你我理应唤雅柏菲卡一声师伯,你莫要坏了礼数。”
米罗不再多言,视线在冰河脸上飘过,再落到瞬那儿,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
瞬早先经常随雅柏菲卡过来玉雪峰,自知这圣域前左使的性情,便站直身子轻唤了声,“师兄。”只是,这恭敬的两个字在冰河听来着实别扭!
“好了,话不急于一时,上去说。”话音未落,米罗起身牵了卡妙的手,脚下轻点,两人已在一张开外。
瞬未及多言便被冰河拦腰一带,跟了上去。
“我自己……”
“伤未好,还是乖乖遵医嘱的好。”
瞬不恼反笑,“你这算不算是目无尊长、以下犯上?”
虽未得到回复,瞬却感到刚刚踏过的雪松明显晃得厉害,索性卸了内力双臂抱住冰河的腰嗤笑出声。
玉雪峰顶有一天然冰穴,洞内岔路颇多,岩壁终年结冰,反射着幽暗的冷光,倒不至于不能视物。四人沿着仅供双人并行的通道一路走来,并未感到寒冷,相反却是温暖湿润。
瞬解了白狐裘皮大氅想搭在臂上,却见冰河伸手捞过搭在肩头,心里荡过一丝酸涩的甜。举目望见米罗被卡妙握在掌心的手,又泛起些许苦涩。冰河听到声旁轻微的叹息,也只是抬手拍拍对方消瘦的肩膀,以示宽慰。
幽暗的通道里,瞬自嘲地摇头,往事重上心头。
三年前,瞬继任圣域左使,代替卡妙执掌碧落阁。所有人都以为卡妙、米罗不齿邪教做派,弃教归隐不问江湖。实则二人退出江湖不假,但这“不齿邪教做派”却非属实。个中隐情,也只有撒加、雅柏菲卡几个圣域核心人物知晓。瞬虽不知内情,但却清楚卡妙伤重以至内力尽失,米罗毒深夜不能视,这江湖就算他们有心,也万万不可再入。思及当初这二人行走江湖的干练洒脱,瞬更觉有重锤震心,闷痛难耐……
就这样一路无言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池温泉映日,暖雾缭绕。
卡妙牵着米罗径直进了泉边木屋,待四人坐定,瞬这才递上一封书信于卡妙。
素白丝帛上的字迹写得凌乱却自成一体,落款处一朵绽开的蔷薇嫣红如血。
“瞬。”卡妙将信置于桌上,望向对面的青衫少年,“你此行只为送信?”
瞬低眉垂眼点了点头,“师傅说若他……便将此信交与您。”
卡妙眉头紧锁,万般愁绪纠结于心,“只有这些?”
“师傅说您看了信,自会懂他。”
闻言,卡妙猛地抬眼,定定地望住瞬,似是要将他看穿一般,一双碧眼萤火闪动,几起几灭,最终在米罗与他十指交握之时归于平静。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悠远得如同绵长的群山。卡妙轻合双眼,心下平静异常。人生在世都逃不过一死,无关爱恨、无关风月、无关恩怨情仇,现在乃至今后的时日,将不再属于自己,他与米罗将要背负的,是所有人的幸福……
从墙上取下银鞘长剑递与冰河,“此剑名唤秋水,曾跟随我教智贤长老迪捷尔纵横江湖,为师也曾用它扬名天下,你此番下山,必入纷乱,就让此剑随你再骋江湖吧。”
“……师傅,您?。”冰河双手接剑,似有千言却无从话起,终是湿了眼眶。
米罗邪魅一笑,长臂搭上卡妙的肩,“你小子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合况事关圣教存亡,就算你想置身事外,我们也会踹你下山的!”
瞬与冰河在玉雪峰多留了三日,卡妙给了瞬三颗疗伤的圣药——凝血丹,又用金针帮他过穴,因此瞬下山之时,虽未伤愈,却也好了八成。
二人离去那日,玉雪峰天青云淡,难得的好天。
米罗卡妙站在迎客亭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久立无言。直到人已远去无踪,米罗突然开口道,“妙,你放心他们独去?”
卡妙轻叹,“雅柏菲卡让瞬来送信,已是极限,那孩子心中所系太多,若强留于此,必定抱憾终身,不如遂了各人的心思。”
“你成全了他人,不是要负了自己的么?”
卡妙一笑,风轻云淡,尽显当年风范,“你定会不负于我,不是么……”
米罗闻言一扬额前碎发,“定不负君。”目光入炬,更胜一人全胜名门六大高手之时。
玉箫抵唇,温润浑厚之音绕山梁而远走,似是悠扬、却道情深。
卡妙、米罗:
见信之时,我必已亡。勿悲勿念。
人各有命,唯愿你二人自此了断束缚,逍遥度日,莫再负了此生情缘。
雅柏菲卡绝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