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谧野

22、猜对

　　依照何以颜今天的状态，电影结束并无心思再寻借口和叶兮拉近关系，是以出了影院她道别后就与二人背向离开。

　　她道别时语气姿态并无异样，只是她这人本就涵养好，洛予也判断不出这部喜剧到底有没有让她开心一些。

　　不过至少自己是被逗笑了，遂关于何以颜的想法飘过脑海也就飘远不复回，并没有停留多长时间。

　　“她父亲工作上出了点事儿，最近老缠着我估计也是因为这个。”

　　刚与何以颜道别，还没走上几步，洛予听叶兮忽道。

　　“今天可能是又出什么波折了。不用担心，她会自己调节好的。”叶兮目视前方，总不会是平白无故和她说这些，无非是让她放心。

　　洛予道：“这样，不过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叶兮侧头看她一眼，“那你当时对她那么在意。”

　　“怕尴尬嘛，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掩饰一下总比不尴不尬戳在那儿强。”洛予直言，看着叶兮，又补充道：“现在人都走了，还管那么多干嘛。”

　　叶兮不明意味点点头，含笑，“假好心。”

　　调侃意味可太浓了，洛予只作没听到，若无其事问：“之后去哪？”

　　还没等到叶兮的答案，就被人堵了路。

　　两个便服男子站在她们面前，道：“是洛予吗？”

　　洛予愣怔，没急着回答。叶兮不动声色将洛予挡在身后，拉住她的手。

　　男子面色和善，从口袋里拿出证件，道：“小同学不用怕，你父亲洛志民昨天下午出……”说到这里，他停顿一瞬，脸上更和蔼几分，才道：“了点儿事儿，有些事儿要找你谈谈。”

　　对两个高中生，这事情确实不常见，所以他笑笑，把手中警察证往前递。

　　叶兮没接，让证件在那男子的手中，这样看上一看就别开视线，直视男子道：“麻烦说清楚一点。”

　　她比男子低了将近十厘米，气势却不弱。男子本想让她再仔细看看，见状这念头转瞬打消了。

　　他将证件收起来，叹气，“令尊昨天出车祸了，不幸离世，责任在对方，但双方都离世了，中间又牵扯了第三方，现在第三方要和你们商量些事。”

　　他本来看洛予这么个瘦瘦小小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想再瞒着一会儿来着。

　　果不其然，把后面这小姑娘吓愣了。

　　洛予确实愣怔，不过并非不可置信的恐惧害怕，而是如凉风拂过，带走了满地的落叶，剩下的庭院干净、不染纤尘。

　　微凉，空荡，失落别着舒畅。

　　落叶被带走了，她就再也不必暗暗盼着旁人来扫。当然，她扒着门缝如愿看到期待中的人来扫，这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喜是悲。

　　这些念头打着圈在她脑子里晃过一遍后，往日里自认最在意的事情才后知后觉被想到。

　　再也不必听他们吵嚷打骂了。

　　可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反而闷着沉甸甸的……失落？

　　为什么？她不知道。她自认自己是已经习惯了，不会再悲哀乞怜的。

　　思绪闪烁也不过一瞬，她回神看叶兮，眼中是明晃晃的请示。

　　要去吗？

　　叶兮安抚看她一眼，回道：“走吧。”

　　随着便衣坐上车，叶兮发送了一条消息，随后打开手机录音就把手机放好，侧眸看向洛予。

　　洛予垂着头，将双肘撑在膝盖上，默默来回捏她那几截指尖。

　　叶兮此时也不知该怎么做，她对洛予所有行为的了解，都只能基于此世她所展露的来推测。而洛予从未提及家人，自己就算暗中有了解，也终究不知洛予的想法。

　　犹豫片刻，她伸出手，托住洛予的手背，轻抚她的掌心，指腹。

　　洛予见状索性瘫着两只手由她抚摸，含笑看她一眼。

　　她眼中并没有巨大的悲哀与沉痛，仍旧泛着柔和的水波与光，只是像蒙了层纱。

　　让人看了生不出同情怜悯，胸中却如同堵了石头，想长叹一口气，为她吹开朦胧的怅然。

　　她已经移开视线，垂头不知看些什么。叶兮把目光挪到她后脑勺，心中仍细细品味她那浅淡温和而迷惘的一眼。

　　没有痛苦，所以自己微末的不安散了。

　　没有最极端的愉悦，没有调皮捣蛋想引人注意而不得会有的挣扎。怅然与畅然完美交融，像晨时雾霭一般，清浅却醉人。

　　心疼，庆幸，满足。

　　心疼她并非彻底的哀痛或是愉悦，又庆幸于她非是哀痛。

　　满足于推敲琢磨她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以及在自己心上溅出的波澜。

　　……

　　公安局外厅有身着警服的员工和三三两两的外人，外人大多谨小慎微，当然也有一个少年神态倨傲，洛予没多见，就被两个便衣径直带着穿过，进了一个房间。

　　圆桌，茶水，两排沙发，标准的会客室。

　　对面坐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头顶，面上亲和有礼而官方。

　　桌子上摆着几个文件夹。

　　另一边则是她父亲的妻儿和一位不知名的男生。

　　便衣把人送到就离开了房间。

　　那中年女子见她来，皮笑肉不笑招呼她坐下，揽着她身旁眼睛红肿的女孩儿往一旁坐。

　　洛予在外总将心冻起，没说什么就要坐下。

　　脚步将迈，却被人按肩拦下，她回头，见叶兮冲她扬着嘴角道：“坐这儿。”

　　她嘴角扬起的弧度虽然温和，眼角眉梢却是凌厉，丝毫不会给人柔弱可欺之感。

　　洛予看她从一旁推来靠椅，觉得硬邦邦的心好像软了点儿，依她坐下。

　　叶兮则是坐在了她父亲妻子腾出的位置上。

　　对面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眸光微闪，道：“洛予，你好。令尊昨天下午车祸不幸身亡，肇事者是对方，也在事故中丧生了。虽然司机仅是我方派出护送当事人，与我方没有直接关系。但念及双方损失惨重，我方有意补偿令尊洛志民相关亲属和另一方当事人的亲属。”

　　他没有问谁是洛予，话却是笃定般对着洛予说的。

　　说完，他口吻亲和许多，问：“有哪里不清楚吗？”

　　洛予摇头。余光瞥向角落中的男生，想来他就是另一方的亲属。

　　男子露出官方微笑，把三份文件递给她，中年女人和一旁的男生。

　　洛予拿起来，略有些迷茫，她大抵要硬着头皮看完这密密麻麻的好几页。

　　正要翻开，一只手覆上文件夹，她转头见叶兮含笑，毫不犹豫就将文件夹给了她。

　　叶兮总是很可靠，她曾经应该是经常接触过这些的。这些离自己太远了，不如给她。

　　一室之中就只剩细微的翻页声，不过没多久，一道声音就打破了寂静。

　　“金额怎么不一样？”中年女人道：“这个孩子的怎么是我们这份的四倍？”

　　男生就坐在她旁边，被看到也不足为奇。

　　对面的男人平静道：“总额依据人数。”

　　虽然那个男生面上看不出一丝悲伤，可他总不好直言说对方父母双亡。

　　女人反应了一会儿明白过来，总额本就少一半，还有一个洛予，所以是四分之一。

　　她下意识把视线投到了洛予脸上。

　　洛予本无所事事，听有人说话就暗暗把余光投了过去，这时当然注意到了女人的视线。

　　赤裸裸的欲望简直要喷薄而出。

　　虽然只有一眼，却如芒在背甚至久久留下恶心的粘腻感。

　　她会缠上自己的，洛予笃定。毕竟自己曾见过她在自己父亲面前怨他给自己抚养费多了。这次的补偿费又不是小数目。

　　父亲从商，收入颇丰，他并不吝啬，可他的妻子却是个小气鬼。

　　想到事后她要缠着自己，洛予就一阵反胃，可谁知她竟还是低估了。

　　“能让我和小予单独谈谈吗？”女人竟是不怕她那人皆可知的心思引人笑话，对男人说。

　　洛予闻言心中冷笑，诱惑太大，所以就不要面子了。

　　“请便。”男子道。

　　不想陪她丢这人，也懒得为那些金银臭与她纠缠，洛予没看到金额，也不在意。她母亲的抚养费足够她温饱，先前攒的也有一些，自己接稿多多少少也能赚一些。

　　温饱足以就够，她并不追求“高质量”的生活。

　　刚要扯扯叶兮衣角，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她起身，将文件夹放在桌上。

　　啪——的清脆声响后，她垂眸看着几人，面上无甚表情。

　　“不必劳烦，这份好意心领了。”

　　说完，她拉起洛予，温声对她说：“走。”

　　声音温和，她手下力气却不小，几乎称得上强硬了。

　　“好。”洛予乖乖跟她出门，没看到身后女人掩不住的喜悦，男人微皱的眉和男生眼中的惊异。

　　出警局，叶兮手下力道放轻，“不用可惜，这时候拿了才更后悔。”

　　对此世的她该是更易后悔的。她爱纠结，眼中又容不得沙子，如若后续被纠缠不知要多难受。说是自信也好，说是狂妄自私也好，自己不愿洛予此时拿这补偿，也猜洛予不需要，她母亲的一份已经足够。若真不足，自己也会让她所能心安理得接受的一份足够。

　　而这本属于她的一份，自己会用别的方式拿回来，以她能理所当然接受的方式还给她。

　　“没有可惜，本来就要走的，谁想和她纠缠。”

　　事实证明，非是她狂妄，而是再一次猜对了这人。

　　捏捏手中柔软细腻的一团，叶兮温声道：“看来我赌对了。”

　　“嗯？”

　　“赌对你不愿意，还好是赌对了。”

　　赌不对我可要消沉许久的。

　　洛予笑侃：“赌错你也能补给我吧？虽然我可能会别扭。……也不对，怎么可能赌错。”

　　她说出了叶兮不简单的身世，叶兮察觉，手上换成与她十指相扣，轻笑一声当作回应。

　　洛予果然回眸笑看她一眼，眼中是心照不宣的愉悦。

　　她眼中也泛出愉悦，却非是因洛予所认为的心照不宣，而是自己再一次猜对了她——猜对她会因自己这般作为回应，以及这回应所带来的心照不宣之感而愉悦。

　　而那一句笃定的“怎么可能赌错”，叶兮只是心中庆幸，未露于面上。

　　幸好此次你不必为钱所桎梏，或许要为它担忧，但也不必折腰。

　　洛予哪知她想的这些，只以为她是同自己心照不宣而愉悦。

　　她道：“不想转了，想回去看小说。”

　　叶兮思量一瞬答：“离我家近，回我家吧。”

　　于是归家，将各自辗转的心思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