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谧野

10、梦境

　　下午一点到齐，洛予到时正是十二点五十，不算早也不算晚，不过班里同学已经来许多。

　　她的同桌是一个内敛腼腆的男生，她也算不上多话，于是二人常常是一整日也不曾说上一句话。

　　刚刚坐下，就听赵欣然对她同桌说：“张朋，你找赵金达去啊，愣在这儿干啥，起来起来给我腾个位置。”

　　赵欣然语气中尽是熟稔，张朋冷脸道：“我才不找他。”

　　嘴里这么说，他却还是站起来给赵欣然腾了位置，不过却跟门神似的站在旁边。

　　赵欣然已经扭过了头想和洛予说些什么，余光瞥见他这木头墩子的样子梗了下，又站起来推着张朋到教室后面的空位上低语片刻。

　　她回来时极自然地便与洛予吐槽道：“张朋这人就死要面子活受罪，想跟赵金达玩儿就找他去呗，马上就换寝室了还在这端着干嘛。”

　　洛予不置可否，不轻不重道：“你和班里好多人都挺熟。”

　　赵欣然摆摆手，笑嘻嘻应下。想起来正事，她问洛予：“中午突然发通知说要换寝室，两人间欸！也没说具体怎么分配，不过肯定还是一个班里的人在一块儿，万一可以自己挑，咱俩在一间怎么样？”

　　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甚至眼睛里面都闪着光，就像先前她和自己说要坐一起一样，洛予心中却没有当时那种波澜了。

　　假如是三人间，她一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和李月郑心缘在一起。或是假设有别的人喊她，而自己轻飘飘说一声“没事”，她就会和其他人一起走。

　　赵欣然没有义务要坚定不移地优先自己，可洛予还是有些不舒服，故而心中波澜并不大，只淡声道：“行。”

　　赵欣然见她一点儿都不激动，夸张质问道：“怎么反应这么平淡？两人间啊！”话落又低声道：“而且不用和李月和心缘一块儿住了你不高兴？”

　　听到这里洛予倒是有点惊异了，她自觉平时对李月和郑心缘没差，赵欣然竟然能发现？

　　见她这时候才露出一副惊讶模样，赵欣然白她一眼，低声道：“还在这装呢？明明都是室友，你对她俩和对班里不熟悉的人一样，我反正是看出来了，不过她俩就是话多了点，哎不管你，反正之后就分开了。”

　　洛予心中颇复杂，赵欣然既然看出来了却还是选择和她们谈笑如常。

　　或许这才应是正常的，她知道的。

　　“不行我还是得说，万一之后是分寝室，你和她俩中一个分一块了，你也是，好歹维持一下，不然多难看。”赵欣然说到这里时脸上表情有一丝痛心疾首的感觉，“不然肯定被说坏话，就算你没做什么也会被人背后说小话。”

　　好像被教育了？洛予有些楞，像是莫名低了赵欣然一头，乖乖听她讲话一样。不过却没有老师训话时那种不舒服的感觉，而是很舒服的，十分情愿的。洛予形容不出，也第一次有这感觉，她怀着这莫名的心情，没有选择应声，而是乖巧状地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为什么，却下意识这么做了。

　　而赵欣然竟然在洛予身上看出乖巧，慈母心顿时泛滥。

　　洛予抬头对上的恰巧是她老母亲一般的眼神，而后就听赵欣然道：“乖女儿。”

　　她立刻不耐道：“无聊。”说着就要赶人，“知道了回去吧。”

　　赵欣然也不纠缠，笑嘻嘻走了。

　　……………………

　　最后赵欣然还是失望了，寝室是分配好的，由不得他们做主，甚至也不由班主任做主，通融也是无法通融的。

　　不过洛予初一看到自己后面的那个名字，倒是惊喜得很。

　　班主任知道他们心切，也没有多留，名单传下去便放他们回去了。

　　区别于往常总是落后，洛予此次立刻便出了教室，她本想立刻到叶兮教室前等她的，不过转念一想，换了方向径直下楼。

　　所以叶兮当真不同寻常，自己与她也不同寻常。

　　便是再傻，她也察觉到了叶兮对自己的上心。

　　若是朦朦胧胧日久生的情，这份心思会是甜蜜的。

　　可是太快了，也太不讲理了。

　　于是这愉悦中就参杂了诡异的恐慌，对于未知的恐慌。

　　她循着指示找到地方，推门进去见到室内装潢时，这恐惧便成倍增长。

　　对于学生公寓而言，这也太过宽敞，太过舒适，太过匪夷所思。

　　若只是叶兮的家世好，图住校方便，那又何必与自己同住一间？非是她多想，叶兮这般长相好的人总是经常出现在学生们的八卦中，区别于她所认识的叶兮，同学们口中的叶兮分明难以接近。

　　偏偏对她如此？先前她便疑惑，不过尚且能用叶兮不喜欢与人交往，与她一般挑剔来解释。若是难以接近，就算对某个人特殊，也是需要时间的，就如自己虽然对叶兮有好感，可也不到这地步。

　　所以，这示好与偏爱就有些令人难以捉摸乃至恐惧了。

　　洛予转头，看到懒懒靠在床头的人，那人也抬头，幽幽与她对视。

　　她的眼神温润，却深邃。

　　洛予在温润深处分明看出，或者说是感受到了滚烫和冰冷，矛盾却共存。

　　她几乎定在原地，于是心中惊疑不安不觉便流露在面上。

　　看到洛予这般表现，叶兮面上平淡的表情逐渐消失。

　　她起身向洛予走来，身形高挑清瘦，面上表情极其寡淡，近乎可称之为冰冷。

　　心脏像是被捏住，曾存的未知全部被点燃成为恐惧，洛予被紧紧桎梏，浑身僵硬。

　　叶兮看着她僵硬的表情，面色更冷，她拉上洛予身后的门，伸手牵住洛予的手。

　　触感仍是温热，融融的暖意从手上传来，洛予却感觉不到似的，甚至脊背上汗毛竖立。

　　叶兮生气了。

　　从她表情就能看出一二，可相比于她毫无表情的面容，手上温热的触感却让她心下更凉。

　　至今为止，叶兮从来没有毫无缘由就她亲密接触过，她很尊重自己过于强盛的领地意识。

　　可是现在，自己的态度可算不上多乐意，但她仍是牵了自己的手。

　　叶兮就静静看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对峙十几秒，见她愈发不安，牵着她僵硬的手径直走到床边。

　　按着她的肩膀让人躺下，她双手撑在洛予身体两侧，眼中曾风平浪静的海面卷起巨浪，呼啸翻腾着，轻声问她：“害怕？”

　　声音很低，像是诱哄，像是威胁，又像悲叹。

　　洛予飞驰的思绪完全停滞，几乎要发起抖来。

　　叶兮见状，轻笑一声，是自嘲，又不是。

　　她看着洛予晃荡的眸光，腾出一只手轻抚洛予的眼眶。

　　想要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地质问她，问她为什么要害怕？怎么能够害怕，自己明明已经不计较了，她又凭什么害怕？

　　于是手下力气一点点增大，轻抚变为按压，在她颤抖的眼睛下，在她紧紧抿住的唇瓣上。

　　手指移开一寸，肌肤发白，而后泛红，红痕出现在那一张自己熟悉到极致的面容上，她的眼眶就挤出莹润的光泽。

　　她还是憋着忍着，就算眼睛已经变得湿润，还是不愿说出不愿示弱。

　　一如既往。

　　水光莹莹，几乎刺伤叶兮的眼睛。

　　恍如一记重锤砸在身上，她骤然放轻动作，又改为轻抚，柔柔摩挲着洛予眼角的红，唇下的肿。

　　想歇斯底里地发疯，可仍不想她害怕。

　　叶兮软下表情，柔下语气，将人扶起揽在怀中，一手轻揉她的发，一手在她微微颤抖的脊背上轻抚。

　　想拂去她的恐惧，吹开她的迷茫，愿她无忧无虑，不必为此间琐事忧烦、尘世哀伤。

　　无论春秋还是冬夏，无论此间安乐还是纷乱，都想她幸福安康。

　　不消一句一言，只是一个表情一次皱眉，自己都会为她妥协。

　　她道：“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轻柔，尾音拖长、上扬。

　　或许是之前那询问太过悲凉，或许是那声轻笑太过刺耳，又或者只是因这久违的温润嗓音，洛予忽然起了泪意，她颤颤伸出仍发软的手，拥住叶兮。

　　叶兮察觉到，脸上表情越发温软，眼中漾起一圈圈无奈。

　　洛予心中骇然尚未褪去，就感受到一股浅淡而莫名的悲伤，她听见叶兮缓声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个女生十分要好，好到恨不得日日在一起。

　　她们相约下辈子也要在一起，尽管她们都知道哪有什么下辈子，可她们还是这样希望着。可谁知其中一个女生竟然真的有了下辈子，可她却找不到她。

　　她曾约定过的，于是就拼命地找，用挤出来的假期去找，十八岁不到，她几乎就要踏遍国内河山，却仍旧没有找到。

　　正当她心中绝望，想要抓紧完成学业后去国外寻人时，她却在家乡遇见了那个女生。

　　虽然十分莫名，不过她还是很高兴。美中不足大概就是那女生记不得她了，她知道自己记得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可偶尔还是会生气。

　　谁都无可厚非，她又不愿看到那女生烦闷的模样，于是就只好自己与自己生气。想着自己会忍好，不让对方烦恼，却还是会忍不住发泄出来。真是傻。”

　　叶兮说完，直直看着洛予的眼睛，轻声问：“不是吗？”

　　洛予怔怔与她对视，几乎要被吸进她漆黑深邃的眼睛。

　　信息量太大，她张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听叶兮又开口道：“你如果是那个记不得的女生，你会原谅那傻子吗？”

　　会吗？

　　会吗……

　　洛予眼前一黑，叶兮的声音逐渐远去，而后是白茫茫一片。

　　她曾见过的，在梦中，之后会无数次地重复。

　　这样想着，她竟有些期待。在多经历几次吧，她很在意，叶兮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想捕捉到。

　　眼前还是空白，她忽然后知后觉，所以那是梦啊。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呢？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变得迷糊，她竟然有些分辨不清。

　　这样想着，眼前一晃，她放下那些念头，想要专注于接下来的重复。

　　不过眼前出现的画面却是一片天花板。

　　她愣住，起身左右环顾，记忆奔涌而来。

　　昨天分寝室时自己的确是和叶兮同住，不过当时是叶兮和另一个转校生一起转进了他们班，而且寝室也是普普通通的学生公寓，并不像梦里那么不合理。

　　梦境和现实分离开，她的记忆这才清晰起来。梦中疑惑不合理的地方在现实中都变得合理。

　　这反而让她有些别扭，梦中，不，她总觉得那不像是梦。

　　那时叶兮的情绪做不了假，那么震撼那么复杂，总不可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而她所讲的故事，洛予想到此处，垂眸思绪纷杂。

　　那女生就是叶兮，她要找的人应该就是，自己。倘若是真的。

　　很不可思议，但她竟然接受的理所当然。

　　前世今生？所以她才总做一些奇幻诡谲的梦吧。

　　遇到叶兮之前自己就有做过，只是总看不清梦中人物的脸，记不住她们的名字，醒来后梦境就变得模模糊糊，甚至能勉强回忆起一点点的也不多。

　　可近几天这种梦的频率尤其高，主角也显露出来了。是她和叶兮。

　　前世今生。

　　洛予不知作何感想，半晌捧住脸又倒回床上。

　　很离奇，但好像又不过如此。

　　此时天色尚早，洛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后翻过身，静静看着对面床上安睡的叶兮。

　　如此看了不知多久，将她代进自己曾在睡醒时立刻记下的零零碎碎的梦境中，她无声笑了起来。

　　自己之前翻看凌乱的梦境记录时，总有些不切实际的陌生感，所以也曾一度认为只是自己梦境怪了些而已。

　　可如今，那些零散的场面忽的就变得亲切起来。

　　想着，她看了下手表，五点半，还早，学校晨读是六点，这栋楼离教学区也很近，几分钟就能到，那么四十五再起也不算晚。

　　早一些吧，四十喊叶兮起床。

　　喊她起床，这个念想在洛予心中过了一遍，她的思绪就轻飘飘了。

　　她悄声下床，找出自己专门用来记录梦境的日记本，轻轻翻开，想重温一遍。

　　那些记录很多都是杂乱且潦草的，她凡是有关两个人的梦境总是会在清醒后很快消失，偶尔几个才能有一点印象，于是会在醒时很快地简略写下一些关键词，这样确实能记下一些了，不过字体就龙飞凤舞了。

　　所以就会造成一种场面——她自己也认不得，加之她早记不清那些梦的内容，于是此时洛予看着自己曾写下的字，陷入沉思。

　　某一页中，只能隐约看懂，不，猜出几个词。

　　“花坛”“雨”“温？湿？”，毫无关联，可这已经是能看出的字最多的一篇记录了。

　　她琢磨了半晌，最后放弃，起身打算去洗漱。刚一回头，就见叶兮坐在床上正看着她。

　　刚刚洛予自认知晓二人的前世今生，又咂摸了半晌，这时看到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竟然诡异地有些脸热。

　　不过此时天色不算亮，室内能视物，但也不明亮，且她是背对着台灯的光，叶兮也就看不出。

　　洛予此时心思很是复杂，没有说话，叶兮便道：“怎么大清早看书？翻得这么快能看的清吗？”

　　“翻得慢也看不清。”洛予略郁闷道，随即又状似随意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五点半吧。”叶兮也状似随意道，看着洛予果不其然表情绷紧了一分，心中好笑。

　　她心说：在你醒来直直盯着我时就醒了。

　　不过叶兮嘴上仍是道：“睁眼时就见你开灯看书。”她顿了下，笑道：“嗯……或者说是翻书？”

　　洛予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听她调笑一样扬起又拉长的尾音，轻咳一声，也不遮掩直言道：“你来看，肯定也是翻书。”

　　她语气笃定，叶兮从善如流走到她身旁，弯腰去看本上的内容，乍一看见她愣了下，低笑一声道：“这写的什么鬼画符啊。”

　　洛予坐在椅子上，叶兮站在她身旁弯腰去看，刚起，她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身后，因着弯腰的动作，有几缕扫在洛予耳边，本就发痒，又离得那么近，晨起还带着几分低哑的笑声顿时让洛予耳中更是发痒。

　　洛予心中激荡，自醒来时她就想了许多许多，虽说归根结底也不过是前几日想法的进阶版，不过她到底多了几分底气。

　　原先想着想与她亲近些。

　　现下觉得就该与她亲近些。

　　她微微动了下，往叶兮身上靠了些，脑袋碰到了叶兮的肩膀。

　　叶兮肩膀僵了下，又很快放松，盯着那串鬼画符仔细看了几秒，说：“踩花坛，雨，滑倒，温暖……”

　　听她竟然说出来了，洛予立刻坐直合上了本子抱在怀里，转头一脸震惊道：“你竟然能看懂？”

　　叶兮被她反应逗笑，此时看她眼中震惊要化为实质，又紧紧护着怀中笔记本仿佛自己要抢似的，直起身子笑道：“可是你让我看的。”

　　洛予微窘，放下日记本，低声嘟囔：“那谁知道我自己写的自己都看不懂，你竟然能看懂啊。”

　　言罢推了推叶兮就要赶人，道：“快去洗漱。”

　　叶兮眼中闪过一丝莫名，不过没说什么，转头去了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