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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色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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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蘅和姨婆的房间也是早就安排好了的,因着早已知晓是女客,房中衣服首饰和脂粉样样俱全。丝绸制作的衣裳、镶珠嵌宝的金银首饰、用精巧的盒子装着的脂粉和口脂……俱是她们从未见过更从未想过的富贵模样。
阿蘅怯怯看着这些东西,没有欣喜,却莫名地有些害怕。
姨婆颇有兴致的将那些都拿起来看了一遍,对着阿蘅笑道:“阿蘅快试试,这可是县里都不一定有的好东西。姨婆我要是再年轻些就好了,都这把年纪了,这些鲜嫩的颜色试都没脸试。”
衣橱里另有专门为姨婆准备的适合老人的衣物,姨婆挑了一件便往身上套,赞不绝口:“这料子好,就是不好伺候,穿着做不了活,一挂就得拉一个大口子。”
阿蘅看着姨婆开心的模样,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抛了开去,只坐在旁边看姨婆试衣服。
姨婆瞥她一眼,说:“看我做什么,你试你自己的。”
阿蘅托着脸:“我有些累,等下再试。姨婆你穿这件真好看。”
两人说笑着,忽见得一身锦衣华服的世子走了进来。
那身衣服在他身上极为合身,比从前的衣服都要合身得多,似乎他生来就该穿这样的衣裳,而不是埋没在粗布衫里。一时间,阿蘅想起了久远的从前,那淮安王府的气象。
本是坐在桌边的阿蘅兀地站起身,就要依着从前嬷嬷教的样子行礼。
世子大步走过去,托住了她的手,不许她福下去。
“你行什么礼?”他有些气急败坏,说话也很不客气:“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为什么要同我行礼?”
阿蘅怔怔地望着他。
一旁的姨婆撇撇嘴,倒是没有动,只是把手里的衣服搁到了一边。
“你别怪她,她年轻没什么见识。如今姨婆我也不知该唤你什么好。”姨婆叹了一口气。
“自是依旧唤我阿山。”世子说:“在你们跟前,我只是阿山。”
“这怎么行,你如今、你如今……”阿蘅急急地说,却在他冷漠的目光下没能说完那句话。
“在你们跟前,我只是阿山。”他徐徐重复了一遍自己刚说过的话,又望着阿蘅说:“你也依旧是阿蘅,姨婆也依旧是姨婆,这一切都没有变,也不会变。”
阿蘅还要说什么,姨婆却开口道:“阿蘅你别说了,你再说真能把阿山气死。阿山这一路也累了,你也让他歇歇,难不成还要他扶你一整晚?”
阿蘅这才察觉两人依旧维持着他扶她的姿势,连忙直起身从他手上挣脱,低下头去。
阿山环顾四周,皱了皱眉,道:“怎么就给你们安排了这么一间屋子。”说着他唤来外面的仆从,叫他们将府里最大的院子清理一下,叫阿蘅和姨婆搬过去。
阿蘅再是不懂,也知道府里最大的院子是该给谁住的,又要拦他。姨婆头疼,生怕她一开口又要说叫他生气的话,令事情难以收拾,抢在她前面开口道:“可别折腾了,老婆子我住这里就可以了,只是我夜里睡觉打鼾,怕吵得阿蘅睡不着觉,你把旁边的屋子给阿蘅清出来便是了。那最大的院子得留给你娶媳妇,我们住进去算怎么回事?”
姨婆做惯了长辈,说话比阿蘅自然有分量些,阿山虽然不满,却只能暂且应下。
许多侍女走了进来,将给阿蘅备下的衣服物事收拾好,搬去了隔壁刚收拾出来的房间。
姨婆又说:“我累死了,快给我弄些热水来,我要准备睡觉了。你们要说话去隔壁屋说。”
就这么着,阿山和阿蘅被姨婆赶出了房间。
这里本也是一处单独的院子,一共三间房,大概从前就用作客居,离主屋比较远。
“你跟我来。”阿山不由分说地拉着阿蘅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阿蘅从来拗不过他,又因为他步子迈得大,一路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阿山小时候在这府邸里住过一段时间,府里虽有翻新,但大体格局没有动,他穿梭其间并不觉得陌生。
阿蘅被他带到一处小花园里。这里附近没什么人,有一处池子,能看得到天上的月,比别处清静许多。
可她无心看月看景,只因面前的阿山一身气势有点可怕。他胸口微微起伏着,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刚才走得太急了喘的。
“姨婆都比你看得明白。”他沉默地看着她良久,一开口又是讥笑。
阿蘅咬了咬唇,轻声道:“我不是看不明白……我知道你想对我们好,可我……”她抬起头,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却又似有迷雾笼罩:“阿山,你不欠我的。我是应了嬷嬷的嘱托照顾你,那是我的本分,不要你的回报。如今你又做回世子了,我即使不是王府的仆从,也只是一介平民,不能和你平起平坐。而你就算要做阿山,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了,要是那样你会被人笑话的。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现在只是还没有习惯,可你在这里总要习惯的。”
银色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勾画出她柔和的眉眼,也勾画出她如雾双眸中的坚定。
她总说他执拗,她又何尝不执拗?
“谁要笑话就任他去笑话,我为何要在意?”阿山冷冷道:“我不是回报你和姨婆。阿蘅,人心是肉长的,这么些年来我早已拿你和姨婆当家人,这世上我只有你们两个家人了,我不对你们好,还能对谁好?无论我如今是何身份,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你和我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你又说糊涂话!”阿蘅瞪他:“你的家人……陛下就是你的家人,他和你的父亲是堂兄弟,是最亲的家人。你今日这话不要再说了,这可是胡说不得的。我和姨婆总是要回去的,你回到了亲生的家人身边,要好好的把他们当亲人才对。”
她总是要与他讲道理,阿山气恼地想,这个女人为什么脑子里这么多奇怪的道理和规矩,为什么就一定要在他脚底下划个圈,把她自己划出去。
但他也终于想明白,与她讲道理,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结果,他说他的,她说她的,永远不可能达成一致。
“阿蘅,对不住,是我糊涂了。”他一改方才的坚持,语气软和下来,如同从小到大惯常做的那般。
阿蘅身体一僵。
她最不擅长应对这样的阿山,每回他这样,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顺着他。
明知他可能说出无礼的请求,可当他用那种脆弱易碎的目光凝望着他,她便什么也无法拒绝了。她早已习惯了要哄着他保护着他,一旦他露出这样的姿态,就会忍不住想要哄他开心。
果不其然,他说:“我求你留下来,你应承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月光描画出少年微润的眼眶和紧抿的唇,凉凉的银色衬得他的脸色极度苍白。
“我……”阿蘅试图挣扎一次。
可这挣扎立即被他打断。
阿山突然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上。
湿润的微热的液体落在她肩颈,阿蘅彻底无法动弹了。
“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京城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处境,我的处境与我爹没有什么不同。我爹什么也没有做,只因为被忌惮,一家子都没了。我也是一样,眼下看着好,可朝中局势混乱,人心不稳。我一旦被忌惮,也会重蹈我爹的覆辙。哪怕我什么也不做,也什么都不想做,都没有用。我本不想回来这种地方的,那时我不肯承认,就是因为我不想回到这种地方,不想每日都心惊胆战。可是你向他们证实了我的身份,你亲手把我送进了这样的境地,你不能抛下我,让我一个人面对。”
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只有她能听到。
“这些话我不敢在有人的地方说,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不能被别人知道。我只敢偷偷和你说,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除了你,我谁也不敢信。除了你,我也没有别处可以这样说心里话了。”
他的手收得很紧,紧到阿蘅险些喘不过气来。可她没有动,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揪着她的心,轻轻动一下就疼得厉害。
她想起那时他拒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小世子。那会儿她一直不明白,做世子多好啊,王府里的日子多好啊,他为什么不愿意呢?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富贵日子是这样不安稳,他已经历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可她不懂,她生生的把他又推到这里来了。
她以为是保护,是对他好,原来不是。
原来对他来说,吴家村那么苦的日子,竟都比这里要好。
阿蘅泪流满面。她抬起手,轻轻地回拥住他。
小时候,每回他伤心,她这样抱住他,他就会好很多。
可这次他一定非常伤心吧,才会一路上不肯和她说话,才会此刻埋首在她肩头落泪,才会求着她不要走。
“我不走。”她轻轻地说:“你放心,我不走。”
他将她抱得更紧:“也不许再说我们不一样这种话,我听不得这种话。我只有你可以信,一直都只敢信你一个。”
“好,我不说了。”阿蘅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只觉手下他的身子绷得更紧了些。
风轻轻柔柔的拂过,阿蘅仰起脸,望向那一轮明月。
月真圆真亮啊,将这里照得这么清楚明白。可她满腔的心事,满腔的不想和不愿,为了怀中的小世子却要深深地埋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