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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天街初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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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在县学上了三个月的课,远在京城的皇帝突然薨了。学舍提前放了假,原该年底才回去的阿山早早便回了家。
村里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人人都换上了素服。
阿山到家时天色还早,姨婆还在地里,阿蘅在家里收拾着。见到阿山,她放下了手里的抹布,洗净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她走到阿山身前,将茶递给他。阿山没有接,却很突然地抱住了她的腰,脸埋在她衣服上,却什么也没有说。
阿蘅怔忪了一会儿,感觉他眼睛接触的那一片有些湿润,这才知道他哭了。
她终于想起来,不久前死去的那个皇帝,便是下令抄了王府的人,算得上是阿山的仇人。仇不仇的阿蘅其实不明白,皇帝是不会错的,他做的事情一定有他的原因;可是阿山一家又有什么过错呢?她在王府那段日子虽则苦了些,但王府对下人仍是厚待的。这件事里头谁对谁错,阿蘅是说不清的。
但,毕竟是阿山没了家也没了父母,他长大了明白了这些事,心里定然不好受。那时不肯读书,大抵也是为着这个原因——如何能在仇人的天底下读书做官呢?
可她们逼着他这样做。也是没得法子,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要活得好一些,就不得不这样忍气吞声。
毕竟仇人那样遥不可及,不可撼动。
如今仇人终于死掉了。
阿山的眼泪,是为此事而落,还是为父母呢?
阿蘅没有出声。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也不知能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拥住他,轻抚他的后背。
阿山在家里待了几日,每日都认真读书,姨婆没觉得异样,阿蘅却知道他心情不好,于是变着法子哄他开心。
每日清晨,他桌上便会被摆上刚摘的野花,新鲜到还带着露珠。花插在粗陶瓶子里,颇有野趣。
这是他教她的。去年的生辰,除了那朵绢花,她一睁眼便看到了桌上的花瓶和花。花瓶是他找了镇上的烧陶师父,自己学着烧制的。小小的花瓶是深褐的土色,不是寻常人喜爱的大红大紫,但她看着很喜欢。花是不知从哪里顺来的粉色朱瑾,还搭了些别的花和叶子。
“好好一个瓶子,弄了些什么野花杂草!”姨婆一看就嫌弃:“去镇上不好好读书,净学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西,再荒唐些看姨婆不打断他狗腿。”
这些年下来,姨婆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了,一点儿也没客气。
阿蘅觉得好笑,跑出去找他。他正在门口树下一张竹椅上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见穿着粉衫的少女怀里抱着他早上偷偷放进去的花瓶,望着他笑得很开怀。
她跑过来,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姨婆说你再做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要打断你的腿呢。”
他浑不在意,只斜睨着她:“那你喜不喜欢?”
阿蘅喜欢新鲜的东西,点点头说喜欢。
他叫她等着,回屋去拿了一个木匣子出来。木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朵粉色的芙蓉绢花,与她今日的粉衫很相配。
年轻的姑娘们都爱戴花,不同的花价格也不同,这样用绢丝做的绢花是很贵的。平日里货郎上村里来了,村里的姑娘们多只是看看,却没什么人买。
阿蘅也一样。
她捧着手里的匣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听他冷哼一声,道:“以后可别被那些粗制滥造的花迷了眼,着了阿猫阿狗的道,可不是什么花都能给你戴头上的。”
他说的是前几日村里小伙给她送花的事。这一年阿蘅虽然已二十,算是老姑娘了,村里却也不少二十几还没成亲的小伙子。她生得好,又会持家,虽然有个弟弟拖累着,依旧入了很多人的眼。
阿蘅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的什么话,别人也没坏心。我不是没收吗?”
阿山这才不说什么了。
却轮到她与他计较乱花钱的事了,两人很是闹了一场不愉快,最后还是她先低头,这事才算过去。
阿山瞧着桌上那瓶插得乱糟糟的花,心里有暖意,却又忍不住笑。
她笨拙地模仿着他,哄他开心。她一直是笨拙的,却也一直很努力地保护着他。
他嗜甜,这几日她顶着姨婆的白眼,在他的水里和粥里很放了不少糖。姨婆倒不是小气,只是糖不便宜,素来只有过年过节才舍得舀出来用,哪会像她这样胡乱使。
她也不过是大了他六岁罢了。
他的沉思被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打破。
十六岁那年,先帝薨了,新帝继位。新帝与阿山的父亲淮安王是堂兄弟,自幼又是一起长大,原就很亲密。先帝寻了由头抄了淮安王府,当时身为太子的新帝不敢为之出头,如今先帝没了,他才大张旗鼓地为淮安王平反,又来寻找当初未能找到尸骨的淮安王遗孤。
阿山去县里上学,虽然韬光养晦,可那张与淮安王肖似的脸却被有心人看见了。吴家阿婆的外孙女也很好查,曾在王府做过事,王府被抄那年回到吴家村,带了个与她生得一点也不像的弟弟。再查到她继母生的弟弟早早夭折,阿山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来寻他的是当年淮安王的下属,看见他那张与其父极为相似的脸痛哭不能自已。
阿山却矢口否认自己的身份,只说他们找错了人。
可被这阵仗惊动的阿蘅回了一趟后院,拿出了嬷嬷临终前交给她的荷包和玉佩,放到阿山手里。
如今淮安王平反,阿山没了威胁,自是该回去过他锦衣玉食的生活。无论他为了什么不肯承认出身,阿蘅却要完成嬷嬷的嘱托,好好照顾他。
比起做一个乡村野民,自然是金尊玉贵的生活更好些。
垂眼看着他手心里的荷包和玉佩,阿蘅激动至于,心中又有些淡淡的遗憾。她原以为他要这样像普通人一般过一辈子了,她会看着他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着普通人的一生。
可他回去之后便再也不是普通人了,她和姨婆便也再不堪做他的亲人了。
她以为阿山会高兴。
不知为何,她从阿山眼里看到了陌生的情绪,似乎是恨意。
阿蘅不明白阿山为何要这样看着她,她委屈地低下头去,听见他说:“我可以同你们一起回京城,但我要她们跟我一起去。她们不去,我就不去。”
阿蘅怔然地望着他。
是他要带她们一齐去京城,一路上却没给过她好脸。他要学规矩,学这些年落下的礼仪,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抽空来看了几回。
可他只看姨婆,对她爱答不理,也不和她说话。
待他走后,阿蘅委屈地问姨婆:“我做错了什么吗?从那天我拿出他的东西证明他的身份,他就不理我了。”
姨婆叹了一口气,道:“他不想承认,你逼着他承认,他可不就生气了?这娃娃从小是个犟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蘅讷讷地说:“可我是为了他好啊。他本就是王府小世子,跟着我们吃了那么多的苦,认了回去就不用吃苦了。”
提起这一茬姨婆就气:“当初你还骗我说他是个普通大户人家的孩子!”这一骗还这么多年。
这事阿蘅也很心虚,顿时缩起身子,仿佛这样姨婆就会不气了似的。
姨婆一想到这些年的事便一身冷汗:“要是新帝没登基就被发现了,咱们家,咱们一个村子可能都没命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
阿蘅辩解道:“这不是没发现嘛。再说我给王府做事,嬷嬷说对王府要忠义,让我要瞒着。”
姨婆瞪她:“姨婆不是要你不忠不义,可你的命也是命,人给人做奴仆,心里可不能拿自己一直当奴仆。不过是混口饭吃,可不能整条命都扔进去了。你不晓得心疼自己,你晓得心疼姨婆吗?晓得姨婆心疼你吗?”
阿蘅心里委屈,赌气不说话了。一个两个都同她生气,她究竟哪里做错了?
她曾经那么盼着阿山真的带着她去京城看看,如今阿山真的带她来了京城,这一路却半点开心也没有。
不,他不是阿山了,他现在是淮安王世子,听说去了京城就会被赐为淮安王。他真名叫什么,阿蘅至今仍不知道。
快到京城时,突地有人来教她们学规矩。来人说她们以后将留在淮安王世子身边,需得懂些规矩,没得坏了王府的面子。
阿蘅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以前在王府学过规矩。”
那人看她一眼,嗤笑道:“学的什么规矩,我话没说完就插嘴。”
那人的模样与当初训导她的嬷嬷有些想象,阿蘅立即不敢说话了。
姨婆看不下去,道:“学什么规矩?我老婆子活到这个岁数,从来没人敢叫我学规矩,王府要是这么麻烦,我们也不乐意待。你去同世子说一声,我们不去了,我们这就打道回村里。”
那人被姨婆气得说不出话来,一甩袖子就走了。
她走后,姨婆又教训阿蘅:“我怎么说你好?是世子请咱们去王府,咱们是客!村里乡民又怎么了,不懂规矩又怎么了,谁家做客还要先学主人家仆从那套规矩?就算你从前得了王府的恩,眼下也报答完了,不是他家仆从了,莫老是做出这幅低声下气的模样。”
姨婆能在村里好好的活到现在,前后还拉扯大了四个孩子,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阿蘅知道姨婆说得有理,但她这么些年都拿小世子当主子,一时半会却也改不过来。
瞧着她的模样,姨婆更气了,冲她甩手:“一边儿去,看见你就生气。你给我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找我说话。”
不多时那人又回来了,灰溜溜的,不见先前那颐指气使的模样。
她再开口说话便客气许多:“先时是我误会了,两位是王府的客人,自然不必学王府的规矩。世子叫我好好照顾两位,若是两位需要什么,可一定要让我知道。”
待她走了,姨婆哼一声,对阿蘅说:“瞧见了没?不是我老婆子说你,就算你觉得自己的本分改不了了,你也得知道别人的本分是什么,别叫人欺负到头上去。你低声下去任由别人欺负,别人可不会心疼你;只有知道你不好欺负,别人才不敢动你。”
阿蘅讷讷说:“知道了。”
他们进城时已是夜里。京城的城门高大雄伟,那轮圆月在山间又大又明亮,在城门的映衬下却显得小了许多,也被城门上明亮的灯光衬得黯淡了许多。
京城的道路笔直且宽阔,他们坐在四轮的马车上,马车里的褥子垫得厚厚的,一点也不像从镇上去县里时那样颠簸。阿蘅透过窗子看向外面——此时早已出了国孝,京城的夜十分热闹,比县里热闹得多。街上行人穿着比县里也更精致,花样更繁多,一眼望过去,俱是她从未见过的。
姨婆感叹着京城的繁华,笑着说回去后可以跟村里人吹上几年了;阿蘅的心境却大为不同。不知为何,县里的灯火通明令她觉得心安,京城的繁华遮眼却只令她惶恐。
她仿佛一颗无根的草,被风刮到了这里,无从落脚。
城里的住所自然早已安置好。淮安王在京城本就有府邸,先帝时被抄家赐给了别人,新帝又拿了回来还给了阿山。他们在路上的这阵子,宅子里也重新粉刷过,换了新家具,整个看起来十分气派。
淮安王在京城的宅子远没有王府大,纵然也富丽堂皇,却不会叫开过眼界的阿蘅吃惊。
世子原本被人簇拥着走在最前面,却在门前停下来,派人唤她们两个到前面去。
阿蘅有些不安,觉得太过逾越,姨婆却拉着她大步走过去了。
不过姨婆活了这么多年,深知尊卑的界限,在离世子五步远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世子看了她们一眼,这才转身继续往里走。
“姨婆,这样好吗?”阿蘅心里惶惶,小声地问姨婆。
“傻孩子,世子这是在给我们长脸,叫别人不敢欺负我们呢。”姨婆对她解释:“在路上都有人瞧不起我们了,这王府里瞧不起我们的人只会更多,他给我们长脸,别人想欺负我们可就得掂量着些了。”
姨婆能泰然处之,阿蘅心里却总有些不适。
不是她看低自己,只是她从未想过要以世子恩人和客人的身份来到京城和王府。她为了保护世子做的那些事是她自己觉得该做的,从未想因此获得什么样的回报,也承担不起这样的回报。
要是世子不叫自己和姨婆来京城就好了,阿蘅心里暗暗想。